“别哭。”她命令,“如果你哭,那我就会和你一起哭,在所有宾客面前。”直到那一刻,我真正相信她从未考虑过,她一时兴起而错位的慷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顺脸流下。
“不许哭!这不是我想要的。”她自己的眼泪也随着流下来,“我只想像国王一样奖赏你。”
我拿起纸莎草卷。“请让我把这个愚蠢的东西撕成碎片。让我继续为你效劳吧,让我站在你身后吧,那里是我的位置。”
“别说了,泰塔!你正在伤我的心。”她大声抽着鼻子,但我是残忍的。
“我想从你那里得到的唯一礼物是一生服侍你的权利。主人,请废除这个契约书。请允许我撕碎它。”
她用力点点头,像小时候摔倒在地擦破膝盖时,哭肿了脸。我一遍一遍撕着纸莎草纸。对此破坏还不满意,我把碎片拿到灯前,让火苗把它烧成脆黑卷。
“向我保证你不会再把我赶走。发誓你不会再把自由强加给我。”
“我保证让你作我的奴隶,不再出售你,也不释放你。”她透过泪眼,沙哑地低声说,然后一丝顽皮在那双悲惨的深绿色眼睛中闪现。“当然了,除非你过分地让我恼怒,我就立刻叫来法律文书。”她伸出一只手把我扶起来。
“起来,你这个笨人,注意你的责任。我肯定地说我的杯子空了。”
我又回到她身后的位置,重新填满杯子。微醉的客人们以为这一切都是我们为了娱乐她们而安排的。她们鼓掌,吹口哨,把花瓣扔向我们表示欣赏。我看得出,她们中的大多数宽慰了,因为我们没有真正藐视她们的体面,因为奴隶还是奴隶。
我的女主人把酒杯端到唇边,但喝之前,冲我笑了。虽然她的眼里还有泪水,但笑容激发了我的士气,恢复了我的幸福。我感到和以往那些年一样离她很近。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觉醒来,发现尼罗河夜里已开始了一年一次的涨水。码头守夜人快乐的喊叫声唤醒我们,我们才觉察。我因饮酒过多,身体仍感沉重,但还是下床,跑到河边。两岸已站满城里的百姓。他们祈祷、唱歌、挥舞棕榈叶,迎接洪水到来。
低处的河水曾经像是铜块上生出的绿锈般的鲜艳绿色,现在上涨的洪水已把绿色全部冲走,河水变成了不祥的灰色。夜里,河水已上升到港口的石头桥塔的一半,很快就会漫到堤岸上的建筑,然后强行进入已干裂多月的灌溉渠河口。从那里开始,水流打旋,淹没田地,冲垮农民的小屋,冲走田地间的界标。
每场洪水后,界线的测量和复位都由水域护卫官负责。每年到重新设立界石时,英特夫领主都偏袒富翁和贵族申请标定的土地,以此来增加财产。
从上游传来大瀑布遥远的轰鸣声。不断上涨的洪水淹没了路上的花岗岩天然水坝,呼啸着穿过峡谷时,水花像银水柱喷向刺眼的蓝天,在阿苏恩省各地都能看到。当漂亮的水雾漂浮在整个岛时,清新凉爽地落在我们仰起的脸上。我们对这种赐福感到喜悦,因为我们知道这是山谷里下的唯一一场雨。
我们观看时,所在岛周围的海滩却被洪水吞噬了。我们的登陆码头很快会被淹没,河水会拍打着我们花园的门。河水最终会涨到多高是个问题,通过研究尼罗河水位测量标尺的水平刻度才能计算出。整个国家和每个人的繁荣或饥苦都取决于这些数据。
我急忙跑回去找我的女主人,准备涨水仪式。我会在仪式中起显著作用。我们穿上最好的衣服,把新金链戴在脖子上。然后,我们和王宫其他人员及后宫的女士们一起加入自发前往哈比神庙的队伍中。
法老和埃及所有高贵的领主走在最前面。因生活富足而长相富态的祭司们正在神殿台阶上等候我们。他们的头剃过,头顶因涂油闪亮,双眼发出贪婪的光,因为今天国王会慷慨献祭。
在国王面前,神的塑像已从高坛搬出,神像上装饰着鲜花和漂亮的深红色亚麻。然后,把塑像浸透在油和香料中。我们这时唱着赞美诗,感谢神降临洪水。
远在南方,在一个文明人从未去过的地方,哈比神坐在山顶上,从两个取之不尽的罐里把圣水倾倒入尼罗河。每个罐里的水的颜色和味道都不同:一个是鲜艳的绿色,味甜;另一个是灰色,沉积着泥沙。泥沙每个季节淹没我们的田地,赋予新的生命和丰饶。
我们吟唱着,国王以玉米、肉、酒和金银为祭品。然后他大声喊出他的术士、技工和数学家,命令他们进入尼罗河水位测量标尺,开始观测和计算。我在服侍英特夫领主时,曾被任命为水域看护人。在那群杰出人物中,我是唯一的奴隶,但我安慰自己:没有谁戴着荣誉金链。他们很尊重我。他们以前曾经和我一起工作过,知道我的价值。我曾帮助设计测量尼罗河水位的测量标尺,并监督执行;是我通过观察,算出了复杂的公式来确定预想的高度和每场的洪水流量。
浸过沥青的灯芯草火把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我们的路。我跟随主祭司走进尼罗河水位测量标尺入口——在高坛后墙开凿的黑暗通道。我们走下斜坡通道,石头台阶由于河中软泥和河水流动变得湿滑。一条有毒的黑色水蛇从我们脚下滑过,猛地发出嘶嘶声,钻进黑暗的水里。水位已涨到通道的一半。
我们聚集在最后一级裸露在水面的台阶上,借助火把的灯光,研究石匠已在通道墙上凿出标记。每个标记都有确切含义——或神奇,或实用。
我们一起极其小心地记下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读数。在接下来的五天里,我们会轮流来观测和记录正在上升的水位,用水钟的流动测定读数的时间。从水样中,我们能估计出泥沙含量。所有这些因素都会影响我们最终的结论。
五天观测时间一结束,我们就要开始三天的计算。这需要使用许多纸莎草卷轴。最后,我们把观测结果呈送给国王。那一天,国王在贵族和半数埃勒芬蒂尼岛民众的陪同下隆重返回神殿,接受估算结果。
随着主祭司大声宣读,国王开始微笑。我们预测了几乎完美的河水上涨幅度。涨水不能太低,让田地裸露在太阳下暴晒,对丰收最有效的肥沃的淤泥黑层被拨除;也不能太高,冲垮河渠和地面建筑,淹没沿岸村庄和城市。这个季节会带来大丰收和肥羊群。
法老笑了,不是因为臣民的富裕,而是因为税收官会聚拢赏金。每年的税收以洪水的价值来计算,今年将会有大笔新增财宝添加到他祠庙的藏宝室里。为了结束哈比神庙的赐水仪式,法老宣布了每两年一次到底比斯参加奥西里斯节朝觐的日期。自从我的女主人在奥西里斯节最后的受难复活剧中扮演女神到现在,两年过去了。这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可能。
那天晚上在尼罗河水位测量标尺通道中守夜,我几乎没睡觉。我的女主人兴奋得找不到自己的卧榻,让我陪她坐到天亮,唱歌、大笑,反复讲述那些她百听不厌的塔努斯的故事。
八天后,皇家帆船将沿着上涨的尼罗河水向北驶去。我们到达时,塔努斯·哈莱布领主将在底比斯等候我们。我的女主人欣喜若狂。
集结在埃勒芬蒂尼岛港口的帆船数量众多,似乎覆盖了整个水面。我的女主人开玩笑地说,人们不必弄湿双脚,在船体搭成的桥上溜达着就可横跨尼罗河。每个桅杆头都飘扬着旗帜,船队看上去十分壮观。
我们和宫廷其他人员已经登上分配给我们的船只,站在甲板上向国王欢呼。他离开王宫,走下大理石台阶,登上雄伟的豪华龙船。他安全登船后,一百个号角吹响扬帆的信号。整个船队一起扬帆,船头全部指向北方。随着河流奔腾,船桨向内划动,船队改变航线,顺风行驶。
自从阿赫荷鲁斯粉碎了施勒克匪徒,全国各地呈现出别样的活力。我们途经的每个村庄的村民都来到水边,向他们的国王致意。法老头戴笨重的双皇冠,高高地坐在艉楼上,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他们挥动着棕榈叶,高喊:“愿众神对法老微笑!”河水不仅给他们带来了国王,还带来了恩惠。他们很高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法老和所有随从两次上岸,视察了阿赫荷鲁斯在商路的十字路口立起来的纪念碑。当地农民已把这些令人厌恶的头骨堆保留下来,作为新神的神圣遗迹。他们把每块头骨擦得如同象牙般闪亮,然后用泥砌起来,永远屹立。他们还在上面修了神龛,指定祭司侍奉这些神圣之地。
在两处神龛,我的女主人都留下一个金环作为祭品。自封的护卫高兴地收下这些供物。我对这种奢侈表示抗议,但完全无用。我的女主人经常缺乏正确的钱财观念,我不得不费心尽力地替她积累。没有我的限制,她可能把所有财富送给了张着大口的祭司和微笑着贪得无厌地接受施舍的穷人。
离开埃勒芬蒂尼岛的第十天晚上,皇家随行人员在河流弯道上游的一个舒适的海岬宿营。那晚的娱乐节目包括一名全国最出名的讲故事人。我的女主人通常爱听讲故事——胜过其他大多数乐趣。她和我一直期待有这样的机会,离开王宫后还在劲头十足地讨论此事。然而,令我既惊讶又感到痛苦失望的是,洛斯特丽丝小姐宣布自己太疲惫,身体不舒服,不能参与讲故事了。虽然她强迫我去,让我带上其他人,但是她身体不好,我不能撇下不管。我给她喝了热饮料,然后躺在她床尾地板上,以便她夜里需要我时,我能在她身边。
早上当我努力叫醒她时,我开始担忧。通常她会满怀希望地笑着从床上蹦起来,准备抓住和吞掉新的一天,贪享生活的快乐。然而,今天早上她把被子又拽回到头上,含糊其辞地说:“再让我睡一会儿。我感觉身体像老太太一样又沉又无力。”
“国王命令早起。我们必须在太阳升起前上船。我给你拿些热饮让你精神起来。”我把开水倒入一碗药草中,这是上次月圆时在最佳时机,我亲手采摘的。
“别唠叨了。”她冲我发脾气。但我不会让她再睡了,敦促她起床,喝下补药。她拉长脸。“我发誓,你想企图毒死我。”她抱怨。然而,没有任何先兆,我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全吐了。
事后,她似乎和我一样震惊。我们俩惊恐地看着她床边呕出的一滩。“我怎么了,泰塔?”她低声问。“我以前从来没这样。”
到这时,我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喀姆新风!”我叫。“梯雷斯墓地!塔努斯!”
她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容像一盏灯点亮了阴暗的帐篷。“我怀孕了!”她喊。
“别那么大声,主人。”我请求。
“塔努斯的孩子!我正怀着塔努斯的儿子。”这不可能是国王的婴儿,因为自从她由于绝食而生病、流产,我已成功地阻止他们同床。
“哦,泰塔。”她呵呵笑着,撩起睡衣,敬畏地察看着平坦、结实的肚子。“想一想!一个像塔努斯的小淘气正在我的身体里生长。”她满怀希望地按着肚子。“我知道我在梯雷斯墓中找到的快乐不会就此结束,众神一定会留下印迹。他们给了我一个伴随一生的记忆。”
“你想得太早了。”我警告她,“可能是急腹痛。我们必须先做检查才能确定。”
“我不需要检查。我知道——在我心里,在我身体的秘密深处。”
“我们仍要做检查。”我固执地告诉她,然后取来罐子。她蹲在上面,给我提供了她一天的第一次尿。我把尿分成两等份。
我把尿的第一部分混入同量的尼罗河水;然后把两个罐子装满黑土,每罐里种五个高粱粒籽,一罐用纯尼罗河水浇,另一罐用混有我女主人尿的水浇。这是第一次测试。
然后我在营地附近泻湖的芦苇中捕捉十只青蛙,不是鲜绿黄色、后退跳跃的那种,而是分泌黏液、黑色的那种,头和慵懒肥胖的身体间没有脖颈,眼睛位于平头骨顶端,孩子们因此把它们称作望天蛙。
我在两个装有河水的罐子里分别放入五只望天蛙,然后一个罐中混入我女主人的尿,另一个罐子原样未动。第二天早晨,在船上我女主人房舱的隐蔽处,我们移开盖罐子的布,察看里面的情况。
用我女主人尿浇的种子已长出小绿芽,而另一些种子毫无变化;没有接受我女主人赐福的望天蛙无反应,而另外幸运的五只已生出长银线,上面点缀着黑色的卵。
“我都告诉你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的女主人还未等我作出正式诊断,就自鸣得意尖声尖气地说。“哦,多亏了众神!我这一生不会再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我会立即告诉阿顿。你今晚必须和国王同床。”我严厉地对她说。她迷惑不解地盯着我。
“即使法老相信我告诉他的大多数事情,也不会相信你在喀姆新风中怀了他的孩子。我们必须为我们的这个小家伙找个养父。”我已把这个婴儿看成是我们的孩子,不只是她自己的。虽然我尽力掩盖我的轻浮无常,但我还是和她一样对她的生育能力满意。
“你不要再把他称为‘小家伙’。”她突然对我发起火来,“他将成为王子。”
“只有我能为他找到一个国王父亲,他才会是王子。准备好。我要去见国王了。”
“昨夜我做个梦,圣上。”我告诉法老,“太令人惊奇了!为了证实一切,我解开阿蒙拉迷宫。”
法老满怀期待地向前倾身。他逐渐和我的其他病人一样相信我的梦和迷宫了。
“陛下,这次绝不会弄错。在梦里,伊西斯女神出现,答应抵制她兄弟塞特的影响。塞特让洛斯特丽丝小姐得上消蚀性疾病,那么残忍地夺走了你的第一个儿子。在奥西里斯节第一天和我的女主人同床,你就会被赐予另一个儿子。这是女神的承诺。
“今晚是节日前夜。”国王看上去很高兴,“说实话,泰塔,几个月来我一直准备履行这个美妙的义务,只要你允许。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阿蒙拉迷宫中看到了什么。”他又一次期待地向前倾身,我已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