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敌人一定会行动,但是对塔努斯和女主人,我谁都没有透露,朝廷中的气氛本就阴沉,我不想再增添忧虑,不想加重人们的失望情绪。我冥思苦想,想找到一个能应对塞利提斯和英特夫这次行动的办法,但是却无计可施。所以,既然我不能减少人们会产生的恐惧,我想最好还是自己一个人单独面对这些恐惧吧。
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我们在艾斯尤特城对面东岸的探子报告说,尼罗河三角洲的那支敌军舰队已经开始行动,塔努斯匆忙调集船队北行堵截敌人。我们的舰队在各个方面都要胜过塞利提斯和英特夫临时组织的舰队,但是战斗仍然非常艰辛,打了将近一个星期,塔努斯才将敌人击退,赶回到三角洲一带。
而塞利提斯则利用这场激战做掩护,将运输船只都调集完毕,当水上还正打得激烈时,他则趁机将两个整团的兵力、战车和马匹都完整无误地运送过河,而我们的舰队此时则鞭长莫及。
敌人的两个团由近三百辆战车组成,是塞利提斯远道带来的精锐部队,由他直接率领。登岸后就从侧面朝我们发动进攻,战车沿着河岸向南滚滚而来,一路上畅通无阻。我们的战舰只能竭力追赶战车扬起的尘团,眼看着敌人朝麦摩斯祠庙法老的财产奔去。
喜克索斯人登岸的消息一传到迈穆农宫殿,洛斯特丽丝王后立即召集战事委员会,她第一个问题就问塔努斯:“现在敌人已经过河,你能抵挡这些野蛮人吗?”
“也许我能拖延一阵,”塔努斯坦白说道,“我们对他们已经有所了解,可以在石堆后面、或是利用泰塔给我们装备的尖棍跟他们对峙。但是塞利提斯根本不用战斗,他的战车很快,他会像在艾斯尤特时那样,不等我们进攻就改变战车方向,避开我们的阵地。我拦不住他。”
洛斯特丽丝王后看着我:“泰塔,你的战车呢?能抵得住喜克索斯人吗?”
“陛下,我有四十辆战车可以参战,而他们有三百辆。我的战车比塞利提斯的要快,但我们的士兵在技术和作战训练上无法与他们相比。另外还有车轮的问题,技术还不成熟。塞利提斯摧毁我们势必易如反掌。即使我有充分的时间和材料,能制造出更好的、车轮坚实的战车,我也不能让马跑回到敌人那边。我们不能拿马冒险,马是我们取得最终胜利的唯一希望。”
我们就这样讨论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信使,这回是南方来的。他是乘船从水上顺着激流和河风逃来的,所以消息只晚了一天。塔努斯传他到会议室,那信使在洛斯特丽丝王后面前跪了下来。
“说吧,”塔努斯鼓励他,“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们?”
信使害怕他会被杀,说话结结巴巴:“神圣的陛下,我们的舰队忙着在艾斯尤特作战时,野蛮人又一次在伊斯那发动过河。他们像上次那样把马成群游过来,但是这次我们却没有舰队挡住他们的船。两个喜克索斯兵团过了河。他们赶着马车乘着尘云跑来,快得像燕子飞一样。他们三天后就能到这儿。”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后来塔努斯让信使退出去,下令准备些吃的好生照看他。这信使原以为会被砍头,于是感激地吻了吻洛斯特丽丝王后的凉鞋。只剩我们了,塔努斯轻声说,“塞利提斯有四个团都过了河,六百辆战车。我们完了。”
“不!”女主人的声音随着她用力而颤抖。“神灵不能现在就遗弃我们埃及。我们的文明不能灭亡。我们还有太多东西要呈献给这个世界。”
“当然,我会继续战斗的。”塔努斯点头道,“但是最后结局还是一样。我们没办法战胜敌人的战车。”
女主人再次转向我,“泰塔,我以前从来没有要求过你,因为我知道这么做你会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是现在,在我做出最后决定前,我必须请你,请你为我打开阿蒙拉迷宫。我必须知道神灵想要我们做什么。”
我低下头默许了,低声说:“我去取我的药箱。”
我选在迈穆农宫殿揭示预言。虽然宫殿只修建了一半,但里面的荷鲁斯神庙已经建好,我就在庙堂的内殿里占卜作法。圣殿还没有开始供奉,荷鲁斯的神像还没有竖起来,但是我确定庙堂里已经有了荷鲁斯的神力。
女主人和塔努斯并肩坐在我面前,看着我喝下巫药,这药是用来打开我心灵的眼睛——我的灵魂的,灵魂是鸟一样的小生命,就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
我把象牙迷宫盘放到他们面前,让洛斯特丽丝王后和塔努斯拿起来抚摸,好将自己的灵魂和所代表的国家——整个埃及——的灵魂附着在上面,我看着他们把象牙盘逐次分堆,感觉到我血液中的药效开始变强,仿佛小小的死神爬上我的身体,心跳慢了下来。
我从最后一堆里拿起剩下的两个迷宫盘,放在我的胸膛,贴着我的皮肤,它们开始变热,我感到黑暗向我袭来,本能地要缩回来,末了却屈服于黑暗,任由它将我带走。
我听到女主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双皇冠会怎么样?我们怎么抵挡那些野蛮人?”
幻境开始在我眼前形成,我被带进未来的日子里,我看到了还没有到来的事情。
早晨的阳光从屋顶的缝隙里流了进来,照在荷鲁斯的祭坛上,我终于从迷宫的遥远之旅中返了回来。由于致幻药物的作用,我一阵哆嗦、作呕,想起我看到的奇怪景象,我又一阵晕眩发抖。
那漫长的一夜,女主人和塔努斯都一直待在我身边。我一回来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他俩那担心、焦急的脸,不过这两张脸模糊不清,扭曲摇晃,我以为还是我的一部分幻象。
“泰塔,你没事吧?跟我们说句话啊。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我的女主人非常关心我。脸上掩饰不住内心的愧疚,因为是她要我再一次进入阿蒙拉迷宫的。
“有一条巨蛇。”我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听起来很奇怪,像是另一个我站在旁边说的一样。“一条绿色的大毒蛇在沙漠里爬行。”
我见他俩满脸疑惑,却没办法向他们解释,因为我自己还没有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很渴,”我低声说,“喉咙里干得冒火,舌头像长满苔藓的石头。”塔努斯取来一坛酒,倒进碗里端给我,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喝着。
“跟我们讲讲那条巨蛇。”女主人一等我放下碗就催我快说。
“那蛇蜿蜒的身体没有尽头,在阳光下发出绿色的光芒。它爬过一片奇怪的土地,那里住着个子很高的人,赤裸着身体,还有陌生却奇妙的动物。”
“你有没有看到巨蛇的头或是尾巴?”女主人问道,我摇摇头。
“你在哪儿?那你站在哪儿啊?”她又追问。我差点忘了,她向来对我看到的幻境都很热心,而且热衷于做出推断解释,并乐在其中。
“我骑在巨蛇的背上,”我答道,“但我不是一个人。”“谁跟你在一起?”
“主人,您在我旁边,还有迈穆农也和你在一起。塔努斯在我的另一边,巨蛇驮着我们四个。”
“尼罗河!巨蛇就是尼罗河,”她得胜似的叫着,“你预见的是我们在河上航行。”
“哪个方向?”塔努斯追问。他和她一样着迷,“河水往哪个方向流的?”我努力想着每个细节,说道:“我看见太阳从我的左手边升起。”
“南面!”他叫道。
“朝往非洲。”女主人补充说。
“后来我终于看到了前面巨蛇的头部。巨蛇身体分成两部分,每个分叉上都长着一个头。”
“尼罗河有两个支流吗?”女主人迷惑了,“莫非这幻境还有某种更深的寓意?”
“我们先听泰塔讲完,”塔努斯打断她的推测,“继续说,老朋友。”
“然后我就看到了女神,”我继续说,“她坐在一座高山上。巨蛇两个头都向她朝拜。”
女主人又忍不住了,问道:“你看到的是哪个女神?哦,快点告诉我是谁。”
“她面若男子,长着胡须,身体却是女人,长着乳房。从她的下身喷出两股溪流,射向双头蛇张开的两张大嘴。”
“是女神哈比,河神,”洛斯特丽丝王后轻声说,“她在自己身体里形成河水,然后把水倾出流向世界。”
“你还看到了什么?”塔努斯继续问。
“女神朝我们微笑,脸上流露着爱和仁慈的光芒。她开始说话了,那声音像是风声和海声,还像是遥远山巅传来的雷声。”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洛斯特丽丝王后问道,语气里充满了敬畏。
“她说,让我的孩子来我这儿吧。我会使她强壮,这样她就会获胜,我的人民就不会在野蛮人的面前消亡。”我重复着她的话,这些话犹如鼓点一样清晰,此刻仍一字一句地敲打着我的脑袋。
“我是河神的孩子,”女主人不假思索地说,“我出生时就献给她了。现在她在召唤我了,我必须去她居住的地方,去尼罗河源头。”
“这正是我和泰塔以前曾考虑过的航行,”塔努斯思忖道,“现在女神命令我们去,我们不能违背她。”
“对,我们必须去,但是我们会回来的,”女主人立下誓言,“埃及是我的土地,美丽的底比斯城是我的城市。我不会永远离开你们的。我会回到底比斯。我发誓,我请女神哈比见证我的誓言,我们会回来的。”
逃往南方的决定,是我和塔努斯曾经计划过的。我们曾计划穿过大瀑布继续前行,进入遥远的未开垦的荒凉之地。那次是为了逃开法老的愤怒和报复。而我们现在是要逃避更残忍更狠毒的敌人。事情差不多就这么确定了,神灵都指出了方向,告诉我们应该远航,我们不能忤逆神的旨意。
不过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准备这次重大的航程。喜克索斯人正从两个方向夹击,向我们攻来,哨兵报告说最慢三天后就能从迈穆农宫殿的房顶上看见敌人的大军了。
塔努斯将现有的兵力分成两半,一半交由克拉塔斯指挥,命他阻击从北面艾斯尤特城攻来的塞利提斯国王所率的军队,这队敌人可能会比另一支先到达陵墓和宫殿。克拉塔斯受命采取流动作战方式,利用尖棍武器和一切有利地形展开防御,目的是尽力拖延塞利提斯,但要避免被敌人切断,避免全军覆没。等到无法拖住敌人的时候,立即将士兵撤回到舰船上。
塔努斯自己则率领另一半兵力,南行拖住从伊斯那来的喜克索斯部队。与此同时,女主人则抓紧时间引领朝臣和百姓登船,并将能带的财产都装进剩下的舰船中。女主人委派默克塞特负责此事,派我做她的副官。默克塞特本就年事已高,最近竟又娶了个16岁的小妾,他自己的事都力不从心,所以基本没多大用处,整个撤退从筹划到实施都完全落在了我的肩上。
不过,我得先把马照顾好,才能集中精力处理这件事。早在这个时候,在战争初期,我就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国家存亡的关键在马,有了马,我们这个民族才能复兴,我们的文明才能延续。现在,加上在伊斯那抓获的那些战马,我们手里共有几千匹。我把它们分成四群,这样在行进路途中能更容易找到牧草,另外,马群越小,扬起的尘土越少,就越容易避开喜克索斯人的搜查。
我派辉、马夫和战车士兵分别领着马群赶往南方的埃勒芬蒂尼,我命令他们必须绕开河岸行驶,避开喜克索斯人的战车,沿着靠近沙漠的内陆走。
等把马安排妥当,我才能把精力转到人身上。我们船只有限,首先得算清楚能带多少人一起走。我敢肯定,几乎每一名百姓都想跟我们离开埃及,喜克索斯人的凶猛、残忍触目惊心,他们烧杀抢掠,屠害百姓,简直跟野兽一样。即使非洲荒原里会遇到种种未知的危险,也要好过这些驾着战车驱赶我们的嗜血野兽。
最后我算出我们的逃亡舰队上只能容纳一万两千人,我把这个数字报告给了女主人。
“我们只能冷酷一点,必须选出一部分人走,一部分人留下。”我告诉她,但是她不听我的建议。
“这些都是我的子民。我宁可让出我的位置,也不让他们有一个落入喜克索斯敌人之手。”
“但是,陛下,那些年老体弱的呢?伤残幼小的呢?也要带走吗?”
“每个臣民都有选择权,他们有权自己决定要不要跟我们走。我不会留下一个人的,不管他是白发老翁还是肮脏的乞丐,是刚出生一天的婴儿还是身患麻风病的人。他们都是我的子民,如果他们不能走,那么我和迈穆农王子就跟他们一起留下来。”她提到王子,自然是铁定了心要我让步。
带上这么多人,船都要压到舷缘处挨着水面了,可是我别无他法。不过,我还是比较满意,因为我可以首先安排最有价值最具创造力的百姓第一批上船,他们都是我从各行各业挑选的人,有泥瓦匠、编织工,铜匠、陶工,船匠、木匠等等,个个都是某一行业的精英。我看着他们安全地登上运送船队,心满意足。然后我把祭司、律典官之类的国家寄生虫分配在最脏最不舒服的几艘船上,这种安排让我觉得有种特殊的快感。
等这些人都上了船后,我才允许下层社会的乌合之众挤上庙下的码头。由于女主人执意不让步,我只得对随船所装的货物精挑细选。华而不实的东西一律不带。我先装上兵器、工具和原材料,我们若想在未知的土地上重建文明,这些都是所必需的。而其他的货物,我则想尽办法缩减体积和重量。比如,为减少占用空间,我不带谷物和水果,而是把每一种有用的农作物的种子都分别装进陶罐里,用蜡和树脂密封起来装上船。
我们船上的货物每加重一点,就意味着有些东西必须留下。我们这次远行可能要十年,或是一辈子。我们知道前路艰辛,大瀑布就挡在我们前面,所以除了最关键的东西,其他货物我们不敢多带,以免加重船的负担。但是,还有一样东西必须带上,那是女主人对法老的承诺,可是生者都几乎没有地方,又能挤出多大空间存放法老的棺材和尸体呢?
女主人却坚持说:“这是法老临终前我立下的誓言,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