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我们在哈比神庙之门损失了五十多艘船。之后剩下船只继续朝埃勒芬蒂尼行驶,每一只船上都挂着哀悼死者的挽旗。不过,至少在此战之后,敌人似乎已经追得马疲人倦了,北方的地平线上再也看不到他们战车的烟尘了,我们可以暂时缓口气,可以悼念死者,修补船只。
然而,我们谁都不相信敌人会彻底放弃追赶了,毕竟,法老财产的诱惑太大了,叫人难以抵抗。
航行期间,我和迈穆农王子只能待在船上的甲板上,很多时候,我们一起坐在艉楼的遮篷下。在那里,他专心地听我讲故事,看着我为我们的军队设计新弓,削制出第一个模型,这弓是以喜克索斯人的弯弓为原型的。迈穆农王子现在已经知道了怎么样让我注意他,他靠的是一个“老把戏”——不停地问东问西。“你现在在做什么呀,泰塔?”
“我在做一张新式的弓。”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要做呀?”
“好吧,我告诉你。我们自己的单弧弓强度和射程都不够,而且还太长了,不适宜战车上使用。”他认真地听着,一脸庄重。还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尽量不用儿语跟他说话,而总是把他当做成人对待。有时候他虽然听不懂,但至少还很喜欢我说话的语调。
“我现在彻底相信,我们的未来要靠马和战车。我肯定殿下您也同意我的意见。”我抬起头看着他,“你也爱马,是不是,迈穆农?”
这句他听懂了,使劲地点着头:“我爱马,特别爱佩兴斯和布雷德。”
我把我的构思都写下来,画上图,并记上这些军事装置该如何使用才能发挥最大优势,我已经写满三卷了。我希望能跟塔努斯详细讨论讨论,但是他对马的理解很肤浅,与马有关的任何事情都不愿谈。
“你如果必须要造那些该诅咒的东西,你就造吧,但是别老跟我说。”塔努斯告诫我。
王子则很愿意听,我一边干活,一边跟他讨论,可惜这些谈话只能等到很久以后才会有收获。迈穆农要找玩伴儿的话,第一选择总是塔努斯,不过我排得也不靠后,他也很喜欢我,我们互相陪伴,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
他从一开始就是个异常早熟、非常聪明的孩子,加上我的影响,这些天赋发展很快,他学什么东西都比其他同龄的孩子快,甚至连我的女主人,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学东西也不如他。
我按照正在研究的设计图,给迈穆农做了把玩具弓,他几乎一下子就学会怎么用了,不久就能拿一支小箭从甲板这头射到那头,还经常兴奋地把他的女奴和女佣当靶子。只要王子拿着弓,她们就都不敢弯腰,因为迈穆农在二十步之内就能射中她们的屁股,几乎从不失手。
除了弓之外,他最喜欢的玩具就是我给他刻的微型马拉战车。我还刻了一个小矮人放在战车座舱里,拉着缰绳赶着两匹马。王子立刻就把那小矮人叫做迈穆农,那两匹马叫做佩兴斯和布雷德。他不知疲倦地在甲板上爬来爬去,推着战车,一会儿学马叫的声音,一会儿又喊着“嘿,驾……吁!”他这么小就对周围的环境非常敏感,那双乌黑的眼睛忽闪忽闪着,很少会错过身边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一点都不奇怪,荷鲁斯呼吸号上那么多人中,他第一个认出了在前方右边河岸上远远走来的陌生身影。
“马!”他叫道,然后不一会,又叫:“看,快看!那是辉!”
我跑到船头他站的地方,发现他果然说对了,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那的确是辉,骑着布雷德沿着河边飞跑着迎向我们。
“辉把马都带到了埃勒芬蒂尼。我原谅他犯下的所有罪过和做出的所有糊涂事,因为他救了我的马。”
“我为辉而骄傲。”王子郑重其事地说,把我的话和语调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女主人和在场的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到了埃勒芬蒂尼,我们得以短暂休整。这些天来不见战车追来的迹象,一种新的乐观情绪开始在人们心中活跃起来。他们开始说要放弃南行,说就留在这大瀑布下,重新组建一支军队,抵抗敌人的入侵。
这种乐观所植根的土壤太浅太薄了,我不允许女主人有这种想法。我告诉她我看到的迷宫幻境才是我们真正的出路,我们的命运仍在南方。同时,我继续为航行努力准备着,对我而言,历险本身的魔力已经超过了逃避喜克索斯人的需要。
我想知道过了大瀑布再往前走会遇到什么。每天晚上,在甲板上忙过一天之后,我就在宫殿的藏书室里查阅资料,一直看到深夜。我阅读前人的记载,想知道谁曾踏上过那片未知的土地。
他们写道,河水没有尽头,绵延不绝一直连着地的尽头。他们写道,第一大瀑布之后,还会有一个更可怕的瀑布,没有人也没有船能穿过。他们说从第一个瀑布到下一个,需要航行一整年,之后河水依旧不见尽头。
我想看看,看看这条伟大的河,我们的生命之河,它的源头在哪里。这一刻,我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这个愿望更强烈了。
后来我就着灯光趴在书卷上睡着了,梦里我又见到了那个景象,女神坐在山顶上欢迎我们,下身喷出两道水柱。夜里我睡得很少,可黎明醒来时却精神焕发、兴奋不已,我跑回甲板上继续为远航做准备。
我觉得很幸运,埃勒芬蒂尼的帆桁里有许多已经编织好的绳索,足够船上用的。我挑选出最好的亚麻缆绳,有些像手指那么粗,也有些像大腿那样粗。我把它们放进货没满舱的船上,把仓库里每一处空隙都塞满绳索。我知道等我们遇到瀑布时,会非常需要这些绳缆。
我预料到在埃勒芬蒂尼,会有一些人决心减弱,不再想南行。从底比斯出发以来,路途上的艰辛已经让许多人退缩了,他们宁愿低三下四地求得喜克索斯人的同情和怜悯,也不想继续航行,到南方那种火热的沙漠之地,说不定那里还会有更野蛮的人和怪兽等着我们呢。
当塔努斯听到有好几千人都急于脱离舰队时,大发雷霆:“该死的叛徒,背信弃义!看我怎么处置他们!”然后他表明了自己的打算,说要用他的军队把这些人逼上船。
一开始女主人也支持他这么做,不过她的动机不一样。她担心的只是她的子民们的安宁,以及她曾立下的誓言,不让一个子民活在喜克索斯人的恐怖阴影中。
我花了半个晚上,才说服他们最好别带上那些不愿去的人。最后,洛斯特丽丝颁布法令,说凡想留在埃勒芬蒂尼的人可以选择留下,不过她在诰令中还加了几句自己的承诺。这条告示在城里的各条街道都做了宣读,当然也在我们船上的甲板上进行了宣告。
我,王后洛斯特丽丝,埃及国摄政王,上下王国双皇冠继承人迈穆农王子的母亲,特向王国人民郑重传达如下承诺:
我在神灵面前发誓,请求神灵作证。我代表王子向你们发誓:我会带着他回到埃勒芬蒂尼城,我会在这里助他登上埃及王座,会把双皇冠戴在他的额上,他将驱逐压迫者,毕其一生以正义和仁慈来统治你们。
我,洛斯特丽丝王后,埃及国摄政王,特此通告。
这个法令一经宣告,普通民众对我的女主人和王子的爱戴和拥护、忠诚和信赖顿时增加了一百倍。恐怕我们的历史上还没有一个统治者像她这样受到民众的爱戴。
跟我们继续南行远航的人员名单确定了,没有什么意外,愿去的多数都是那些手艺高超、忠心耿耿的人,那些想留在埃勒芬蒂尼的人正是我们不愿带的,包括许多祭司。
可是,时间却证明这些留在埃勒芬蒂尼的人也一样对我们有用。在我们离去的漫长岁月里,是他们让人民心中的信念之火继续燃烧,让人们记住了迈穆农王子,记住了王后洛斯特丽丝会回到他们身边的承诺。
在喜克索斯人暴政统治下的那些漫长而又凄苦的年月里,两个王国都渐渐流传开王子要回来的传说。到了后来,埃及所有的人民,从最南边的第辉领着马在西岸河边的田野里等着我,我和王子每天都去看他们。虽然王子长得壮了许多,可还是要骑在我的脖子上,这样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马群。现在迈穆农已经能叫出所有他喜欢的马的名字了。他叫佩兴斯和布雷德过来,这两匹马就会听话地来吃他手里的玉米饼。王子第一次不用我扶着去骑佩兴斯时,那马对他温柔得就像对自己的小马驹一样。王子策马绕着田野一阵小跑,兴奋地大喊大叫。辉此次南行路上积累了不少管理马群的经验,我们详细计划了下一步行程中马的饲养问题。我还对辉说,等经过大瀑布时希望马能发挥一些作用,并具体跟他作了解释。我还让他、战车队员和马夫一起编织马缰绳。
一有机会,我和塔努斯就去上游侦察大瀑布。水域很低,所有的岛都露了出来。岛屿之间的通道特别浅,有的地方人都能够涉水穿过,水不会没到头部。
瀑布绵延许多英里,水中露出大片巨石,被水冲得光亮,河流在石头间蜿蜒盘旋。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艰巨无比,连我都不禁有些气馁了,塔努斯则表现得更加直接。
“小船到了这里都能被劈裂,更别说装得满满的舰船,你打算怎么办?用你那该死的马驮过去吗?”他笑了起来,但我却听不出他这话里有什么幽默。
我们开始返回埃勒芬蒂尼,还没回到城里,我就打定主意,要想前进,唯一的办法就是弃船走陆路。陆路的艰辛自是无法想象,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在大瀑布的上游再重建船队。
等回到埃勒芬蒂尼岛上的宫殿,我和塔努斯就直接前往议事厅向王后洛斯特丽丝汇报。她仔细听我们讲完,然后摇了摇头。
“我相信神不会这么快就抛弃我们的。”然后她带着我们和整个朝廷前往岛上南端的哈比神庙。
她摆出大量祭品祭拜女神,整整一个晚上,我们都在祈求哈比的指点。我并不相信杀几只羊摆几串葡萄放在祭坛上,就能换来神灵的关照,不过,我还是带着满腔热情和虔诚,跪坐在石凳上守夜祈祷。到了早上,我的屁股都坐得生疼。早晨的阳光刚刚照进圣庙,照亮祭坛,女主人就派我下去察看尼罗河水位测量标尺。我还没走下石阶,就发现水已没过了我的脚踝。
女神哈比果然听到了我们的祈祷。尼罗河提前几周就开始涨潮了。
就在水涨的当天,塔努斯派出的一艘监视喜克索斯人行动的侦察舰借着北风快速驶回来。我们的敌人喜克索斯又追来了,一周内就能赶到埃勒芬蒂尼。
塔努斯领主立即带主力部队动身前去大瀑布准备防御工作,留下默克塞特和我一起负责人们登船。默克塞特天天与他那个16岁的小妾在一起,我好不容易逮住他,让他负责用手势发号施令。这些手势都是我精心为他设计好的。这次人们上船时秩序井然、有条不紊,不再像上次在底比斯时那样混乱和惊慌,舰队也都排列整齐,准备启程驶向瀑布脚下。
五万埃及人民列队站在河的两岸,齐唱着致哈比的圣歌,哭着跟我们挥手告别,目送我们上船出发。王后洛斯特丽丝站在荷鲁斯呼吸号的船头,小王子站在她的身边,船慢慢向上游驶去,两个人都朝着岸上的人群挥手。21岁的女主人正是女人最美的时候,她美得如此神圣,凡是看到她的人,无不流露出虔诚的敬畏。旁边的小王子脸上也映射着同样美丽的光芒,一双小手坚定地握住象征着埃及王权的弯柄杖和连枷。
“我们会回来的。”女主人朝人群喊道,小王子也跟着喊,“我们会回来的。等着我们。我们会回来的。”
我们会回来的。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这片被压迫被摧毁的埃及大地度第二天中午我们到达了大瀑布脚下,岩石遍地的峡谷此刻已经注满了碧绿的水,成了一条平滑的水道。有的地方水泻下来,翻滚出白色的浪,但并不可怕。在河流的生命周期中,这个时候最利于我们航行。水位很高,可以让我们的船划行过去而不触及浅水滩。而且洪水这时还不那么肆虐强劲,不至于会把船只翻卷到瀑布两边的峭壁上。
塔努斯亲自负责船只,而我和辉则在默克塞特有名无实的指挥下,负责岸上的接应工作。我在峡谷上面的一片高地上搭了个篷,默克塞特这个只知道快活的老头每天就坐在篷底下,一手拿着一大坛好酒,一手抱着他那漂亮的16岁小妾,时不时胡乱地朝我下几个命令。我并不理会他这些断章取义、自相矛盾的指示是否正确,只顾继续安排人马忙活,准备岸上的接应工作。
我们把最粗重的亚麻绳索一条条摆放在岸边,把马十匹一组套在一起。很快我们就发现一次只能把十组即一百匹马连在主缆绳上,再多就没法驾驭了。
除了马之外,我们还安排了近两千人来拉纤。人马都每小时更换一次,以保持队伍的干劲。在每一个危险的河流拐道和弯口处,我们都加派人手拿着长杆守在岸边和凸出的岩石岛上,避免拉船时船身撞上岩石。
我们的人都是在河边生、河边长的,自小就熟悉船只,也深知尼罗河的性情,恐怕比对自己老婆的情绪都了解得更深。我和塔努斯编了一套信号,用于船上和岸上的交流,配合非常默契,比我原先设想的还要顺利。
船上船员也都拿着长篙,撑船前行,保护船头。他们一边撑船一边唱歌助威,荷鲁斯呼吸号第一个冒险尝试。我们在岸上用力拉着船,歌声、吆喝水道上。
碧水翻滚着冲撞船头,但是却战胜不了我们的决心。两千名壮士和一百匹马的力量战胜了咆哮的河水。我们拉着荷鲁斯呼吸号穿过了第一道激流,当船头滑进幽蓝的深潭水面时,我们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