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抓一只养在露台上的小麻雀。你写封信告诉我父王我在哪儿。我们把它绑到麻雀腿上,让它飞到父王那儿。”
“它更有可能飞到阿库思那里,那么我们就会挨一顿鞭打,再也不许见面了。”
最后我是骑马离开埃德巴·塞吉德的。阿库思决定再次进攻拜尼·周王。我是他的私人医生和多姆棋棋伴,因此奉命随行。
我蒙住马的双眼,牵着它走过石桥,回头看见玛萨拉站在露台上,身影又可爱又孤单,她俯望着我,用埃及话向我大喊,话音随着飒飒的风声传了过来。
“告诉他我在等他。告诉他我很勇敢。”而后她温柔地说道:“告诉他我爱他。”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柔和极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骑马穿过卡马拉山地,一路上泪水不断滑落在我的脸上,经风一吹,又冰又冷。
开战的前天晚上,阿库思让我待在他的帐篷里,陪他到很晚。
他一边磨拭着蓝剑剑刃,一边向将领下达命令。我见他时不时用亮得发光的剑刃剃几根腕毛来试剑锋,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最后,他用干净的羊脂擦了擦剑刃。这种银蓝色金属很奇怪,存放时必须涂上油脂,否则上面会形成一层红色粉末,像是会流血一样。
我也开始像塔努斯那样,迷恋起蓝剑来。偶尔阿库思心情好时,会让我拿着它。那金属轻得惊人,却锋利无比。我常想象,如果这剑握在塔努斯那样一流的剑客手里,该会有多大的威力啊。我知道,若是还有机会见到塔努斯,他一定会问起我这蓝剑的具体细节。于是我就问阿库思这剑有什么故事,好在他很愿意炫耀这把神剑。
他告诉我,剑是由一名埃塞俄比亚异教教神在火山中心铸造的。阿库思的曾祖父与那神打赌下多姆棋,赢来了这把剑,那盘棋据说双方僵持不下,下了二十个日夜才分出胜负。我觉得这故事似乎有些道理,不过靠多姆棋赢剑的传说不足为信。如果阿库思的曾祖父与阿库思棋艺相当,那么能把剑输给他的神,一定很愚蠢。
阿库思知道我曾研究过战术,于是问我对第二天的作战计划有何看法。我称赞他很有韬略,计划安排都很周密。其实,这些埃塞俄比亚人对战术的掌握和他们的多姆棋棋艺差不多。当然得承认他们受到地势的限制,这里的地形特点决定了没法儿充分利用马匹作战,况且他们也没有战车。不过,抛开这些因素,他们的战斗的确打得很随意,没有条理。
阿库思次日的伟大战略就是,兵分四路,发动偷袭。士兵以岩石堆为掩护,突袭敌人,任务是抓获一些俘虏,砍掉几颗头颅,然后就跑。
“您真是历史上难得的伟大将领。”我对阿库思说,“我想将您的聪明才智写下来记入史册。”他很喜欢我这个念头,承诺我说等我们一回到埃德巴·塞古德城,就给我提供各种所需材料,让我完成书卷。
拜尼·周王似乎和阿库思一样,也是个爱炫耀的人。第二天,我们来到峭壁陡立的大峡谷,这是几个月前早就约定好的战场,我们到时,拜尼·周的部队已经在谷顶占据了有利位置。他上前走几步,仍然站在安全的地方,开始向阿库思大骂、挑战。
拜尼·周瘦得如同一根权杖,长长的白胡子和银发绺垂到腰部。因为离得远,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有不少女人都告诉我,他年轻时是埃塞俄比亚最帅的小伙,有二百个老婆,有些女人还为他而殉情自杀呢。我觉得他的本事,在娇妻美眷那儿能充分施展,在战场上就未必了。
拜尼·周骂完后,阿库思作为回应,也上前几步骂了很长时间。他骂的话更花哨、更新颖,骂声从悬崖上传出,在山涧里回荡。有几句骂得入木三分,甚是精辟,我默默牢记在心,觉得实在太有必要记录下来。
终于阿库思骂完退了回来,我以为战斗要开始了,可我错了。双方军队中还有其他几名勇士也要对骂。我在温暖的阳光下倚着一块大石头,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若是塔努斯和他的蓝鳄团遇到这群巧言善骂的埃塞俄比亚人,会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呢,想着想着我不觉笑了,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是下午,双方突然开始交战了。阿库思率先发动第一次进攻。一支先遣小队冲到拜尼·周军队所在的地方,用剑敲了敲对方的铜盾牌。然后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他们就敏捷轻灵地撤了回来,既没伤到人,也没受伤。
双方又咒骂了一阵。然后轮到拜尼·周进攻了。他的进攻、撤退方式也一样,结果也差不多。就这样一天过去,谩骂对谩骂,进攻对进攻。晚上时双方都撤退了,我们在峡谷脚下扎营,阿库思派人叫我。我一进帐篷,他就向我打招呼,“打得真过瘾!”他一副凯旋的样子,“拜尼·周几个月都不敢再上战场了。”
“明天不打了?”我问。
“明天我们就回埃德巴·塞吉德城,”他告诉我,“你要把我的胜利全都记下来。这场仗打得真漂亮,我想拜尼·周这次战败后很快就会来求和。”
这次激战中我们共有七人受伤,都是让远处的箭射中的。我为伤员拔出了箭头,处理好伤口,包扎起来。第二天他们将伤员放在担架上,我们开始返回。
有一名伤员胃部受伤,疼得厉害。我知道他伤口感染了坏疽,活不过这一周了,但还是尽量想办法减轻他的痛苦,我在担架上铺上垫子,减缓崎岖山路带来的颠簸。
那天快傍晚时我们走到了河流的一处浅滩旁,这地方我们来时曾路过。我认出了它,这正是玛萨拉跟我描述过的地方,是通往她的乡村、她父亲城堡的路径。这条河是尼罗河众多支流之一,从山上流下来的。前几天一直下雨,所以这浅滩的水位升高了。
我开始过河,趟着水走在那个胃部受伤的人的担架旁。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刚走了一半,我意识到我们低估了水的深度和水流的速度。受洪水冲击,担架弯到了一边,马也被冲得转了个弯,没进了深水处,马蹄子踩不到河底的碎石了。
我当时正抓着马套,几秒钟后我和马就都没入水里开始游泳了。冰冷的水流将我们冲向下游,那伤员从担架上翻了下来,我想抓住他,一伸手却松开了马套,于是我和马被冲开了。
那伤员的头沉到了水下,此时我仍在游泳逃生。我滚成躺着的姿势,将脚朝向下游。这样随激流往下冲时我就能用脚挡开岩石。过了一会,阿库思的人就沿着河岸跑到了我的附近,但很快河水就卷着我拐过一道河弯,沿岸赶来救我的人被峭壁挡住,一时绕不过来。我和马被单独困在了河里。
河弯下面,水流速度放慢,我这才能游回到马的旁边,用一只胳膊搂住了马的脖子。这时我安全了。我第一次想到了逃跑,意识到这是众神给我的机会。我说了几句感激神灵的话,然后抓住马鬃,让马游到了河的中间。
我们顺流游了几里地,等我让马游上岸时,天已经黑了。我们从一处沙洲爬上了岸。我断定天亮之前不会有人追我将我抓回去了。阿库思的人不敢摸黑到达涧底。不过我冷得很,浑身不住地痉挛、打战。
我把马带到一个避风处,然后靠在马的一侧身子上。它的皮肤湿漉漉的,在月光中散发着蒸气。渐渐地,马的热量传给了我,我不再那么严重地打战了。等渐渐有了些暖意,我就从河岸沙滩上拾了些浮木,用希卢克人的方法,费了很大劲生了堆火,把衣服铺开烘干,蹲在火边待到了天亮。
等天亮得能看清路了,我就穿上衣服,骑上马赶紧离开了河,因为我知道阿库思的人会沿着河岸集中搜索。
两天后,按照玛萨拉告诉我的方向,我来到了拜尼·周领地内一个有人驻守的山顶村庄。村长立刻摆出一副架势,要切断我的脖子,带走我的马。我充分发挥了我的游说本领,最后他同意把马留下,派人把我带到拜尼·周的城堡去。
带我去见拜尼·周王的那名向导跟我谈起他们的大王,话语中充满了温暖和爱戴。我们路上经过的村庄比阿库思领地内的更加干净、繁荣。牲畜肥壮,庄稼种得很好,人们衣食富足。这里的马有一种雄伟的矫健美,美得让我禁不住流泪。
我们终于看到了另一个山丘上那座高高的城堡,这城堡修缮得很好,墙上并没有挂阿库思城垛上那种恐怖的战利品。
近距离一看,拜尼·周王的确是潇洒不俗。光是头上的银发和长长的胡须,就使他有种独特的尊严。他肤色白晰,眼睛里面充满了智慧。起初他很怀疑我的解释,但随着我背出玛萨拉告诉我的他们父女间的亲昵事,他慢慢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我向他转达了他女儿对他的爱和责任,这些话深深打动了他,他急切地问我女儿是否健康,敌人怎么对她的。然后他的仆人把我领到一间卧室休息,那房间按照埃塞俄比亚人的标准来看,一定是奢华的上等房间,仆人为我拿来一件全新的羊毛长袍,换下我的破衣烂衫。
我吃过饭休息好后,仆人把我领回到拜尼·周那间阴湿寒冷、烟气缭绕的议事房。
“陛下,玛萨拉已被阿库思囚禁了两年,”我开门见山,直接说道,“可怜她一个年轻温柔的女孩,却在敌人臭味熏天的牢房里日渐憔悴。”我说得夸张了一点,想让他强烈体会她的困境。
“我想过凑齐阿库思索要的赎金,赎回我的女儿,”拜尼·周为自己辩解,“但我必须在整个阿克苏姆国砸锅卖铁才能凑齐这么多银子,满足他的贪婪。另外,他要我的大片土地和数十个主要村庄。若我把这些给他,势必会削弱我的王国,使数万子民遭受他的暴政。”
“我可以把您的部队带到他在埃德巴·塞吉德的大本营。您可以围攻城堡,迫使他把女儿还给您。”
拜尼·周似乎是被我的提议吓住了,我想他可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这不是埃塞俄比亚人的作战方式。
“我很了解埃德巴·塞吉德城堡,它坚不可摧,”他谨慎地答道,“阿库思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我们与他进行过多次激烈交战,我的士兵都如狮子一般勇猛,但从来都不能将他打败。”我已见识过拜尼·周所谓的狮子如何作战,他对形势的估计完全正确,他率领的军队永远没有希望袭卷埃德巴·塞吉德城堡,永远不可能用武力救出玛萨拉。
第二天我又提出了一个建议。“伟大的众王之王,阿克苏姆国国王,您应该知道我是埃及人。而埃及摄政王洛斯特丽丝王后正率领军队驻扎在两河交汇处,就是尼罗河与支流交汇的地方。”
他点头道:“这个我知道。这些埃及人未经我的允许就进入我的领地,在我的峡谷里挖井。我很快就要向他们发起进攻,消灭他们。”
这回该我惊讶了。拜尼·周知道法老坟墓的事,而且还要进攻我们的人。据此,我修改了我的提议。
“我们的人善于围攻作战。”我解释道。“我在洛斯特丽丝王后那里很有影响力,如果您把我安全地送到她那里,我会说服她与您修好,让她的军队进攻埃德巴·塞吉德,救出您的女儿。”
尽管拜尼·周极力伪装,我还是看得出他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你们的王后会为这种友好要求什么回报吗?”他小心地问。
我们讨价还价了五天,最后定了下来。我告诉他,“您要允许洛斯特丽丝王后继续在您的峡谷里挖井,并且宣布那里为禁区。禁止您自己的子民进去,否则处死。”这一条为的是我的女主人,可以防止法老墓遭到亵渎。
“我同意。”拜尼·周说。
“您送给洛斯特丽丝王后两千匹马,由我从您的马群里挑选。”这是给我的。
“一千。”国王说。
“两千。”我很坚决。
“我同意。”拜尼·周说。
“玛萨拉公主一旦自由,要准许她嫁给她选中的人,您不能制止。”这是为了迈穆农和那女孩。
“这违背我们的习俗。”他叹气道,“不过,我同意。”
“我们抓获他们时,会把阿库思和埃德巴·塞吉德城堡交给你。”这一条让他更加高兴了,于是使劲点着头。
“最后一条,我们埃及人应准许保留所有从阿库思那里得到的战利品,包括传说中的蓝剑。”这一条是为了塔努斯。
“我同意。”拜尼·周说道。我能看得出,他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他派给我五十名随从,命我第二天就出发返回奎拜,我骑着一匹上等的种马,这是临别时国王送给我的礼物。
我们距离奎拜还有五天的路程,这时我看见前面平原上有一股迅速腾起的尘烟在向我们冲来。透过海市蜃楼一般的尘烟,我看见驶来的是战车。等战车快靠近我们时,变成纵队,摆出进攻的队形飞奔过来。那阵形看起来雄伟壮观,战车及士兵的装束也很完美,车间距离非常精确,看起来就像一串珠子长长排列。我心里猜想这领队的会是谁。
等他们再近一些,我用手遮住阳光,仔细一看,认出了领队战车的那两匹马,心立刻激动地跳了起来。它们是洛克和钱恩,我自己的心肝。不过,我并没有马上认出战马后面的战车手是谁。我已经差不多三年没有见过迈穆农了,最后一次见他时他17岁,而17岁与20岁的差别,正是孩子与成年人的差别,他变化很大。
我的马上设有鞍座和马镫,这是埃塞俄比亚人的骑马方式。于是我站在高高的马镫上招手。我见战车转了个弯,迈穆农认出了我,挥鞭全速前进。
“塔塔!”我叫道,“塔塔!”他的回答随风飘来。
“泰塔!伊西斯保佑,真的是你!”他拉住马,从踏板上跳下来,把我从马上拖下。他先是拥抱我,然后把我拉到一臂距离处,我们都贪婪地仔细端详着对方。“你苍白了,也消瘦了,泰塔,骨头都支出来了。我看到的这是白头发吗?”他理了理我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