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长得比我高了,瘦腰宽肩,皮肤晒成了褐色,由于涂了一层油,肌肤发出琥珀的光泽,一笑起来,喉结处的肌肉就突了出来。他手腕上戴着金护腕,裸露着胸膛,上面戴着英勇金链。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他的确比我上次见他时显得更加潇洒了。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豹子,柔软而光滑。
他把我抱起来,放在战车踏板上。“拿着缰绳,”他命令我,“我想看看你是否丢掉了老手艺。”
“去哪边?”我问。
“当然是向西,去奎拜。”他命令道,“我若不直接把你带去见母后,她定会生气的。”
那天晚上,我俩离开人群,一起坐在营火边上,说起了心里话。我们先是静静地坐着,仰头看着银光闪闪的星星。过了一会儿,迈穆农说:“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你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自我。你早已融进了我生命中最初的记忆。”
我这个巧舌如簧的人,此刻竟无言以答。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他把一只手放到我的肩上。
“你又见过那女孩吗?”他问,语调虽显得很随意,放在我肩上的手却抓得很紧。“哪个女孩?”我故意逗他。“河边那个女孩,我们分开那天见到的。”
“有女孩吗?”我皱着眉头,装出一副苦苦回忆的样子,“她长得什么模样?”
“她的脸庞就像一朵深色的百合花,皮肤是野生蜜的颜色。他们叫她玛萨拉,对她的怀念常常让我夜不成寐。”
“她名叫玛萨拉·拜尼·周,”我告诉他,“我和她一起被囚禁在埃德巴·塞吉德的城堡里,在那儿熬了两年。这期间我渐渐喜爱上了她,她的性格比脸蛋还甜美呢。”
他一下子用双手抓紧我,不住地摇我:“快告诉我她的事,泰塔!把一切都告诉我,一点儿都别漏掉。”
于是,那天夜里,我俩坐在火旁聊起了那个女孩,一直聊到天亮。我告诉他,她是怎样为他而学埃及语的,他的承诺又是怎样支撑她度过暗淡孤独的日子的,最后我说了她让我带给他的话,就是我骑着马离开时,她在埃德巴·塞吉德城垛上向我喊的话:“告诉他我很勇敢,告诉他我爱他。”听罢,迈穆农沉默了很长时间,注视着火苗,然后温柔地说,“她怎么能爱我呢?她还不了解我。”
“那你呢?你了解她又有多少呢?有她对你的了解多吗?”我问。他摇摇头。“你爱她吗?”
“爱。”他回答得很干脆。“那么她也同样爱你。”我说。
“我曾向她许过诺。你会帮我实现对她的承诺吗,泰塔?”
我终于可以回到奎拜,可以登上荷鲁斯呼吸号战船了,那回来的一路,是我这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候。
迈穆农已派了一位信使,先行禀告了我要回来的消息。此刻他们都在等着我呢。“呸,塞特脚趾间的烂皮!”克拉塔斯朝着我大喊,“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老家伙。”他一把把我拽到胸前,紧紧抱着我,压得我肋骨都要碎了。
塔努斯抓着我的肩膀,凝视了片刻,然后笑道:“若不是你,那长毛的埃塞俄比亚人就抓住我了,但他抓到你却更划算。谢谢你,老朋友。”看得出,塔努斯已经老了。他跟我一样,头发中夹杂着银丝,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也如花岗岩峭壁一样,承受着岁月的侵蚀。
我的小公主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儿了,却依然惹人喜爱。她们怕是不大记得我了,见到我反而有点害羞。我向她们鞠躬行礼时,两人都睁大了眼睛盯着我。贝凯莎的头发颜色已经变深了,成了铜色。我盼着她忆起童年时对我的依恋。
后来特修缇认出了我。
“泰塔,你给我带礼物了吗?”
“带了,公主,我给您带来了我的心。”我答道。
我沿着甲板,朝女主人走去,她一直在向我微笑。她头上戴着精巧的皇冠,皇冠上镶金的眼镜蛇蛇头垂在额头上。透过她的微笑,我看到她已经掉了一颗牙齿,那缝隙多少使她的笑容失色。她昔日的纤腰变粗了,国事的繁重在她的额头上划上了皱纹,眼角也爬上了鱼尾纹。但是,在我眼里,她依然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我跪下来向她行礼,她赶紧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这是最高的礼遇了,是她对我的恩宠。她把手放在我低垂的头上,表示对我的喜爱。
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柔和地说:“泰塔,你离开我们太久了,今晚就再次睡在我的床边吧。”
那晚,我为她熬了一碗滋补草药,看她喝完后,我为她盖上毛毯,她闭上眼睛,用轻柔的声音喃喃说道:“你能保证不会趁我睡着了来亲吻我吗?”
“不能,陛下。”我说着俯身吻了她一下,她笑了。
“泰塔,再也不要离开我们这么久了。”她说。
我和迈穆农精心策划了出征方案,然后,我们就像当初实施战车训练计划一样,小心谨慎地开始执行既定策略。我们很容易就说服了塔努斯参加到作战中来。他曾败在阿库思的剑下,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于是我和迈穆农当着他的面讨论蓝剑,说蓝剑如何了得,轻易就避开了他的青铜剑,说当日若不是我,他早就死在阿库思手下了。我们故意羞辱,激怒塔努斯。
然后迈穆农就问我这把神奇的武器是怎么来的,有什么传说。塔努斯忘记了心中的不悦,带着强烈的好奇,加入到我们的谈话中。我告诉他们:“这个拜尼·周大王已经宣布,把蓝剑作为这次战争的奖励。谁能将它拿到手,它就归谁所有。”
迈穆农思忖道:“如果我们攻打阿库思,山谷地形无法展开战车作战,我们就必须使用步兵。塔努斯将军,你看你的希卢克步兵能否敌得过这些埃塞俄比亚人?”迈穆农仍以将军尊称塔努斯,可见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尚未得知塔努斯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等我们与塔努斯谈话结束时,他已和我俩一样,对这次作战兴奋不已。我们转而开始说服洛斯特丽丝女王,此时塔努斯已完全站在了我们这一边。如果我们想要实现重回埃及的梦想,就必然不能离开马匹和战车。我的女主人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而塔努斯却永远不懂。于是我让女主人看了拜尼·周送给我的种马,并告诉她这种马会繁殖出优良的马匹。
“陛下,请看看这马的鼻孔,还有它那健壮的胸脯,匀称的肌肉和骨骼。喜克索斯的马根本比不上这些埃塞俄比亚马。”
然后我又跟她提起她对已逝法老许下的承诺,对她说:“拜尼·周会将坟墓所在的那个山谷让给您。他的士兵会替我们守卫坟墓,防止盗墓者侵犯。他还会下令此地为禁地,这些埃塞俄比亚人都很迷信,哪怕我们回到了底比斯,他们也依然会遵守禁令的。”
我警告迈穆农,不要向洛斯特丽丝王后提到他这次出征的个人情感因素。这对我们此次计划没有好处。每个母亲同时也都是儿子的情人,她当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被另一位年轻女人从她身边夺走。
没有哪一个女人能挡得住塔努斯,迈穆农和我三个人的联合攻势,再加上我们巧妙的计划,洛斯特丽丝女王最后批准了我们武力出征,进攻埃德巴·塞吉德城堡的请求。
我们把马车和战车都留在了法老墓地所在的山谷,然后向山中前进。拜尼·周已经派出了一百名向导来迎接我们,都是他最信赖最优秀的士兵。
塔努斯挑选了整整一个师的希卢克士兵,个个野蛮嗜杀,他向士兵承诺,此次捕获的牛将全部归他们所有。我们记得大山隘口寒风凛冽,所以让每个士兵都披上厚厚的狼皮外衣。
另外还有三支埃及弓箭队同行,由克拉塔斯领主率领,辅助我们作战。我困在埃德巴·塞吉德那几年,克拉塔斯这个老家伙已经加官进爵,成了贵族。他迫不及待地想来一场真正的战争,弓箭队每名士兵都配有新式弯弓,射程能比埃塞俄比亚人的长弓多出两百步的距离。
迈穆农挑选了几名一流的击剑手和勇猛的战士,组成一支先头特遣队。当然,莱迈姆,阿奎尔领主和阿兹提斯都在其中。我也是这支特遣部队的一员,不过不是因为我的战斗能力,而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曾进入过埃德巴·塞吉德城堡的人。
辉很想和我们一道前去,于是对我百般讨好。最后我还是答应了他,主要是因为拜尼·周答应过给我马匹,所以我需要一位行家,帮助我选马。
我跟塔努斯和王子都强调了快速行军的重要性。不仅是因为想来个出其不意,同时也考虑到山里马上就会下雨了。在被困埃德巴·塞吉德的那些日子里,我研究了这里的气候类型和季节变化。若大雨将我们堵在山谷中,那比所有的埃塞俄比亚军队都危险。
不到一个月,我们已快到了卡马拉山地。我们的队伍沿着山道蜿蜒行进,犹如一条长长的眼镜蛇。希卢克士兵的青铜长矛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眼镜蛇身上的鳞片。一路上我们没有遇见任何阻挠的敌人,沿途的村子都已成了荒村,村民带着牲畜和妻儿早已逃离。虽然每一天都有乌云压着山顶,夜晚也有雷声入耳,但是大雨迟迟未下,因而河流浅滩处水位很低,可以涉水而过。
出发后的第二十五天,我们来到了卡马拉下面的山谷。站在这里,我们抬头仰望,通往山顶的小径蜿蜒可见,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之前在上山下山的途中,留心观察了阿库思沿路设下的防御措施,主要是靠落石造成的岩崩和石墙形成的堡垒。我一一指给塔努斯,我们注意到各个战略防地的石墙上端隐蔽着敌人的守卫,他们都没有戴头盔,而是用树枝作掩护。
“岩崩的缺点就是,一堆落石敌人只能使用一次,不过我的希卢克士兵腿脚麻利,能够及时闪躲。”塔努斯思忖道。
他把士兵分成多支小队,开始登山。敌方守卫撬下岩石堆,落石顺着山道滚下来,而我们这些黝黑的矛枪士兵则凭借自己的长腿,像深山野羊那样敏捷地跳来跳去,避过落石。巨石从他们身边轰隆而过,他们则迅速转身,爬向笔直陡峭的山坡,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上,发出一声声的怒吼,听得我后背上汗毛都竖了起来,就这样,他们把敌方守卫逼得退回山顶。
只有阿库思手下藏在石墙堡垒后的弓箭手才能拦住他们。而这时,克拉塔斯则带领弓箭手上山,我们的弓箭射程更远,万箭齐发,直直射向天空,逼得埃塞俄比亚弓箭手只得后退。
那景象煞是壮观,一排排箭就像一群黑色的鸟飞向天空,然后急剧降落,射到躲在堡垒后的敌人身上,石墙也保护不了他们。随着一声声惨叫,我们看到对方防线崩溃,敌人急忙沿着斜坡往上逃。而我们的希卢克士兵则像狂吠的猎犬一样,立即紧追而上。我从山谷谷底都能听见他们的呐喊声:“杀!杀!”
虽然走了这么多路,我的腿脚还算结实,意志力也还坚强,但我还是感到自己很难跟上迈穆农和小队中其他士兵的步伐。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我们都穿着长长的埃塞俄比亚羊毛长袍,拿着敌人那种传统的圆形盾牌。不过,我们暂时没有戴上马鬃做的假发。希卢克士兵现在正处于作战亢奋状态,我们的装扮若与埃塞俄比亚人过于相似,则绝非明智之举。
终于,我到了山丘的平地上,我看了一眼塔努斯,他正在重新整编步兵队伍。他的这群希卢克士兵,有一个缺点,就是一旦他们的矛上沾了血,就会变得狂暴愤怒,很难控制住他们。塔努斯此刻如巨象一般怒声咆哮,四处挥舞他那根象征权力和命令的金鞭。等到重新控制住了希卢克士兵,我们才又列队走向迎面的第一个村庄,埃塞俄比亚人正埋伏在那里,躲在石墙后面等着我们的到来。敌人看到一群又黑又高、头戴白色鸵鸟羽饰的人向他们冲来,便用长弓射出一排排箭来,而希卢克士兵则高高举起了盾牌。
等希卢克士兵逼近时,有一些埃塞俄比亚人挥舞着剑迎了上来。他们绝不缺乏勇气,不过这种作战方式对他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面对一场必死无疑的战斗,从来没有人强迫他们必须迎战。
等了很长时间,才见两军进入胶着的激战状态。我赶紧冲着迈穆农等人喊道:“假发!”每个人都拿出准备好的黑色马鬃假发,戴在头上。这些假发都是我亲手准备的,特意做成埃塞俄比亚的发型样式。我们身穿条纹长袍,头戴假发,扮成阿库思部落成员的样子,这样就容易混进敌军了。
“跟上我!往这儿走!”我喊道,然后大声吼出埃塞俄比亚人的作战口号。身后的士兵也跟着我一起吼叫,我们就这样绕过激战中的村子,跑过乱作一团的玉米田。
趁阿库思还没意识到今天他必败无疑,我们得赶到城堡,赶去保护玛萨拉。我知道,一旦阿库思意识到她已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我想他可能会用蓝剑杀了她,或是把她从石桥上扔到峡谷中,他最喜欢用这些方法处置人了。
我们穿过那片山丘,发现四周一片混乱。士兵们都成了乌合之众,乱转乱挤。女人手里拽着孩子,头上顶着包袱,个个都像嗅到狐狸的小鸡,吓得落荒而逃。牛羊叫个不停,成群乱跑,脚下扬起一团团尘土,牧童早已不知了去向。所以我们穿过田野绕过村庄时,压根没人注意。
我们跟着人群向高原尽头的埃德巴·塞吉德赶去。等快到石桥时,人群已拥挤不堪,我们不得不挤出一条路来。石桥桥端有守卫把守,正拿着剑和棍棒往回赶这些逃亡的群众。一些女人高举着婴儿,哭喊着祈求可怜可怜孩子,让她们躲进城堡避难。有不少人被撞倒,后面的人群又挤了过来,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龟阵!”迈穆农低声下令道。我们这支小队立刻聚拢起来,展开手里的埃塞俄比亚盾牌护成一圈,像鲨鱼穿过沙丁鱼群一样挤过了人群。前面有些弱者被推到了悬崖边上,发出声声尖叫,增加了人们的惊慌。我们挤到石桥前,守卫想要拦住我们,不过人群太挤了,他们非但没法挥动手中的兵器,反而有被挤下悬崖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