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啦,你给他当过儿子,叫过他爹,他末了不该对你下这样的毒手!你知道,鬼子为什么来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就是周岩松个老贼羔子让钱串子报告的!”周铁汉猛地跳起来:“他这会呢?”老大娘又拉他在炕沿上:“孩啦,钱串子叫区里押起来了;周岩松道行大,跑到牙口寨当了汉奸。可是,孩啦,连我都放心,有咱共产党,有咱八路军,他总有一天要叫咱抓住,总有一天报了这个仇。”周铁汉咚地坐在炕上,两臂抱着两膝,十指紧紧交插在一块,眼珠子就要瞪出来,嘴里牙错得咯吱咯吱响,半天,才转过脸说:
“娘,我这会才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天,老大娘给十七个人做了四顿饭,烧水,熬粥,一次一次整天没有闲。人们劝她少做一顿吧,她却说:“那可不行,你们挨饿挨了这么多日子,可不能一下子吃得太饱,那要撑坏了,只能每顿吃一点儿,多吃几顿。唉,咱们这挨惯了饿的,也有个挨饿的经验o’’在今天,她又变成了一个新人,自己也觉得年轻了。
天黑了,老大娘上村里去找村副,回来的时候,路过窗根底下,忽听周铁汉和三生在屋里争些什么,里头总是“咱娘咱娘”的,便停住脚侧着耳朵听。三生的声音说:“……我也知道咱娘老了,过日子有难处,可是,咱娘报仇的心并不比咱俩弱,不一定就不高兴。她以前还不是自己过了好几个月,那时候,她也没有指着咱俩过。”铁汉的声音说:“我并不是不叫你去,我是说咱娘这会太弱太衰老,住的吃的都还成着问题哩,你在家待上两三个月,把老人家安置一下,再去也不迟。”三生焦急地说:“哎呀,你就不替我想想,光顾你拿着枪去报仇,就不说我这恨怎么消法,在家待两三个月,那非把我的肚子急爆了不可。倘或再叫鬼子抓了去呢?要待,你待!我不待!”铁汉说:“报仇解恨是咱一家子的事嘛,怎么还分你的我的……”三生抢过去说:“是呀,一家子的事为什么光许你去,不许我去?”
老大娘听到这里,已有几分明白,就掀起麻袋片子走进屋来。三生见她来了,皱着眉扭过身去。周铁汉迎住问道:“知道大队在哪吗?”老大娘一边坐一边说:“还不知道,一会村副就来——你俩刚才说什么呢?”周铁汉心里一惊,忙遮盖说:“没有说什么,正说队伍上的事儿。”老大娘看他一眼,回头看着三生静静地说:“三生,你要上哪去呀?”
三生低着头,半天才嗡嗡地说:“我想跟二哥一块抗日去。”老大娘仍是静静地说:“怎么不跟娘商量?”三生说:“.怕你难受,不叫去。”老大娘低下头,没有言语,屋子里也没有别的声音。半天,三生却反问道:“娘,你叫我去不?”老大娘又停了半天,抽一口气又松一口气才说:“去吧,我不糊涂,我不拦你。这会我一个人也过惯了,只管去,甭惦记我。”
全屋的人都凝起神来看着她,却见她还是那么静,只是出气人气急了些,白头发一动一动地摆着。三生忽然走在她面前说:“娘,你舍得开我呀?你怎么过日子呀?”老大娘看他一眼,拉住他的手说:“要说舍得,我一个也舍不得,可是,舍不得也得舍。想想你爹,想想小菊,看看这北屋,看看你们俩这样子,我什么都舍得了。现在我什么心也没有了,把命也交给八路军了。我长这么大,没有好过一天,往后,我就盼你们记住咱家的仇,把鬼子打远点,把周岩松杀干净,把咱这一块也变成根据地,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比你俩都守在我跟前受罪强得多。”最后,她睁大昏花的老眼,尽力注视着三生的脸:“去吧,甭惦记我,有村里和老马他们照看着,我一个人的日子,怎也遭不了难。”不知是太高兴了,还是反而有点心酸,三生把脖子朝墙一扭,两行泪又流下来。
屋里宁静极了。好一刻之后,嗡嗡嗡,人声悄悄沸腾起来。
村副领了马捷英推门进来。马捷英看见周铁汉这个瘦样子,先吓了一跳,赶上来握住手紧紧抖了儿抖,两包泪只顾在眼里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半天才咽下口气说:“真又看见你了!”周铁汉也说:“真又看见你了!”站了好久,大家才坐下。
马捷英说大队现在四区曹庄,离着三十多里。周铁汉双手一拍,跳着脚道:“老天爷,快着去吧!”就立即把刘振生叫到跟前,一块和马捷英商量这十七个人怎么办。马捷英想了想说:“原来是区干部的,最好一同到县委去,由县委再决定怎样分配。至于别人,可以征求一下意见。”
黑仓挤上来说:“我自然是上大队,队伍就是咱的家嘛!’’双来也跳过来说:“我情愿跟老周一块去大队。”没等别人说话,他忽然扭过头去,举着拳头对大伙说:“伙计们!
咱们能逃了活命,可是全凭的老周领导,大伙都看见了,撇下家里老娘,哥俩争着上大队,为的谁?还不是为的大伙,为报仇!咱们也有仇,咱们就不兴也去报报!’’几个人立时说:“对!一块逃出来,再一块报仇,永远作一伙生死朋友,患难弟兄。,’又一个说:“刚才大娘说的对,我们的命就是八路军给的,没有八路军,你有天高的打算也白说!我们每人家里都可能有点牵挂,可是,细想想大娘的话,我们就什么都舍得了。”
周铁汉立起来兴奋地说:“大家愿意上大队,我当然特别欢迎,咱们受鬼子的欺负,也着实不少了,就这么咽下去,也真不是男子汉忍得下的。可是,如果有人家里确实离不开,回家安置安置,也不是不应当。”黑仓说:“谁的家里能比老周家里更困难,我就同意他去;不然,就不要张这份嘴。”天也黑了,人们也没顾忌了,都一哄说:“说得是,是汉子一块走!”
马捷英从人丛里举起手说:“大家只管去吧,家里的事都交给我,我给你们托付村里格外看待。”老大娘也乐乐和和地对大伙说:“我这人你们一眼就能看透,一辈子也不会把人向歪道上支。在这样的年头,家里谁还待得下去?多少人叫鬼子抓的抓走,挑地挑了,别说你们满身仇还没有报,就是个平常人,是有血性的,就受不下鬼子这份气去。说到家里,可不用结记,马庄不光我一家抗日,老马和村副他们,明里暗里没一刻不给经心,真是像爹像娘一样伺候。我把俩儿都送走了,可比我有儿也差不大离。,,半夜,老大娘又给做了一顿粥,大伙吃了。马捷英领了刘振生等三个区干部先I-
了县。周铁汉带领其余十三个人,收拾好了,也就起程。
在黑暗里,老大娘又给周铁汉披上一件袄,紧跟在他和三生的旁边,慌里慌张地跑前跑后,一直送到出了村老远。周铁汉说:“娘,回去睡吧。’’老大娘嗯了一声,却还是朝前走。三生也说:“娘,回去吧。”她站了一下,仍是朝前走。周铁汉说:“娘,还有什么话嘱咐我吗?”老大娘想一想说:“没有了。”周铁汉就安慰她说:“甭结记我们,队伍上什么都好。”老大娘说:“不结记。”可是,却又在撩起衣襟来印着眼角。三生说:“娘,你这是怎么啦,有话只管说嘛。”老大娘说:“你们走吧,我自己也说不上是怎么啦,哭哭觉着痛快。”周铁汉说:“别哭了,和‘送路’一样,大伙看着怪难受。”她这才把眼擦了两把站住,好一会,自言自语地说:“不用管我,你们走吧,我这就放心了。我现在不指望别的,只盼着多活几年,能亲眼看见这伙鬼子和周岩松王八蛋,一个一个死干净。”周铁汉猛地扭转身,朝星光照耀的大路上走去;小风一吹,他觉得脸上凉津津的,才知自己也流了泪,赶紧提起袖子,急急擦了两把。
八九个月的隐蔽生活,使人们过惯了黑夜。白天,大队住在村里,村里像往常一样静,除了房东,外人不会知道在邻家就住着武装的子弟兵。可是,一到了夜晚,人们就活跃起来了,每当太阳一落山,通讯员玉柱的口琴第一声响起来,“东渡黄河”的曲子磕磕绊绊地奏着。屋里灯下的谈笑声也随着开始了。村干部常常在这时候被请进来领柴领米,他们也老朋友一样参加着战士们的打闹。屋里屋外都显得热闹烘烘的。
侦察员曹得亮推着一辆车子进来了。车子是一码新的日本货,推起来“嗒嗒嗒嗒”
一阵响。老曹在院里摘下手套掖在褡包上,把宽腿裤摩下来,就一路嚷着,把车子推进屋来:“大队长,今天我可想出好法来啦,又发洋财,又制特务。”钱万里和薛强正对着桌子研究政治攻势,见他这样子,不知怎么回事。薛强道:“又从哪犯纪律来啦?”老曹摘下头巾,在脸上横抹了一下说:“你们看这车子怎么样?”钱万里说:“先别问怎么样,这是哪来的?”老曹把头巾啪地抖了一下说:“卡来的瞬!你不是让我们开展捕捉战呐?
特务们总是捉不净,他们反正是知道你捉住了宽大,顶多教育几句又放了,还是每天出来;跟老百姓要这个要那个,一点也不怕。我今个就想了这么个法,捉住你也不教育了,把车子扣下,叫他光杆人回去,下回还这么干,他赔几回本,以后就不出来了,特务也没有了,我们侦察员也有车子骑了。这叫什么?一箭射两个老鸹!”薛强问:“今个卡的谁的?”老曹说:“他说是牙口寨警察所的,上城里看亲戚去,——喝!大远我就看见他顺着汽车道嗖嗖地来了,小车子一明一明直放光,赶走到跟前,我照座子上一脚,把他连车子踢了个斤斗。我用橹子顶住他的脑门说:‘我就是八路军!……’薛强笑了笑道:“只要是警察所的,这样做倒也可以。可是,一句不教育放走,就不对了,我们不是为的发洋财啊!主要的还是政治攻势啊!”老曹两手一拍道:“操蛋,又忘了一手,捕捉战还要跟政治攻势结合哩!——看下回的。”
忽然金山在院子里叫了一声,接着是一群人欢腾乱叫的声音:“哎呀!你怎么回来的?”
“周队长,周队长来啦!……”
“跑出来的吗?……”
“还有这些个人!……”
“瘦成这个样子了!……”
钱万里扒到窗玻璃去看,可是院里黑糊糊,只觉很多人,看不清是谁。薛强听着喊,心里猛觉急呼呼的,正想出去,金山已挑开门帘,抱着一个人的胳膊往里拖,一面大声嚷着:“大队长,快看这是谁!”周铁汉雄伟的身影站进屋里来,黑黑的瘦脸上,两只大虎眼睁圆,呆呆地看着钱万里和薛强惊讶的脸。半晌,钱万里刚走上去要说话,周铁汉已上来一步说:“大队长,我回来了!……”还想往下说,不由得鼻子一酸,没有说出来。
钱万里紧攥着他的手,忙扶上了炕。
“周铁汉回来了!”这消息风一样刮遍了整个大队,屋里登时拥满了人。丁虎子第一个跑进来,闯上去抓住周铁汉的手说:“周队长,你还活着哪?你没有忘了我吧?”周铁汉也攥紧他的腕子说:“我怎么会忘了你!你还是这样壮实啊!”干巴一蹦一蹦地蹿进来,还未进屋就嚷:“看看我那活神仙!哎呀!周队长!你真是孙大圣蹬倒了老君炉,能耐的钻了天了。我只当你早上‘阎老五’那儿给我号房去啦!”胡在先离大远就向他笑着说:“你可回来了,我一打仗就想起你来。”赵福来挤上来挨周铁汉坐下,刚坐下又起来,见周铁汉只顾接应人,插不上说话,就把炕沿的老曹的车子推出屋外去。随后张小三也跑来了,上去抱住周铁汉另一只胳膊,湿润的眼睛望着他的脸,半天才说:“听说把你弄走,可把我吓坏了……”不一会,占维也来了,眼里噙着泪,连哭带笑,一句半句的讲起他那天怎样翻过墙,又钻进柴火垛,终于得救的事。人们正乱哄哄的分不开摊,侦察员老曹突然跳上一条凳子,摆着手高叫起来:“别嚷了,别嚷了,听我发表意见:老周这次回来,就是蛟龙归了大海,咱大队又添了一员虎将,无论如何,今天得庆贺庆贺!”一面说着,把手伸进怀去,掏出两张“老头票”说:“大队长,今个晚上怎么也得叫我们喝一壶!——金山,这是两块钱,打酒去。”丁虎子也拿出五块边币递给金山说:“一块打来。”别人又乱哄哄凑了八九块。金山拿了个大碗就跑出去了。大家又把周铁汉推到炕里靠桌子边坐下,玉柱把灯朝他跟前推了推。周铁汉虽在竭力压制,竭力镇静,心上脸上仍是热烧火燎,又是甜又是辣,又兴奋又酸楚,半天才说:“我可算回到家来了。”
人们还只管问着他怎样被抓去的,受的什么刑罚,郭胖子什么长相,又怎样跑出来,胳膊残成什么样子了。周铁汉就一时点头,一时摇头,漫无头绪地急忙回答着。副政委薛强说了几句安慰话,便出去安置另外十三个人去了。
一会,金山端来了一大碗酒,头巾里兜着一堆花生豆和瓜子糖块儿,乱七八糟摊满一桌子。大家七手八脚把周铁汉拥上正面盘腿坐了。钱万里靠他左肩坐下。干巴又去把三生和黑仓、双来拉了来,围炕桌坐好。丁虎子他们就在地下站着。玉柱又找一个大碗来把酒倒开,说个“喝”,两只碗就在炕上地下轮转起来。屋子里一时嘻嘻哈哈,一时齐声赞叹,红红火火,快鸡叫了,才一个一个走散。
薛强把十三个人安置好,谈过了话,就回来和钱万里一块商量周铁汉的处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