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攻城战斗开始前的军官会议上，曾经考虑到攻进城内后的复杂战斗情况，高洪生除了详细介绍过从通湘门到蛇山、黄鹤楼一带的街巷地形外，同时还对各连如何展开兵力，尽快冲上蛇山，研究了具体的战斗方案。因此各连在冲进城内后，便立刻按照预定的方案展开兵力，从几路向蛇山方向进攻。第一连冲到蛇山附近时，敌军的抵抗也更加顽强，因为山上就是北洋军的重炮阵地，四面防守的都是刘玉春的嫡系第八师，配备的轻重机关枪也很多。万先廷带着二、三排同刘大壮会合后，便首先关心地问：
“营长呢？他没和你们在一起？”
刘大壮回答道：“他命令我们尽快冲进来占领蛇山，他说他自己随后就赶上来。”
万先廷这才感到放心地点点头，现在要立即执行营长的命令，尽快带队伍冲上蛇山去。这时天已经发亮了，前面不远就是蛇山巍峨的轮廓，山上的重炮还在向城外射击着，接连不断地闪出一团团火光。万先廷想起攻城战斗前介绍的敌军情况，这一带正是蛇山制高点敌军的重炮阵地，前几次攻城时就是这些重炮的强大火力，使弟兄们遭受了严重的伤亡，此刻它们还在不停地发射着炮弹，威胁着我军后续部队的安全。万先廷气愤地想：一定要迅速冲上去，把重炮阵地夺过来！万先廷又看看周围的地形：这座山并不很高，但它在平川上拔地而起，山坡都显得十分陡峻；敌人在山坡上设置了几道防御阵地，每道阵地上都有好几挺轻重机关枪，火力非常猛烈。敌军居高临下，又有山下那些树木杂草和堑壕工事的依托掩护，封锁了从山下向上冲锋的道路，给进攻带来很大的困难。万先廷观察了山下的情况后，便同三个排长商量尽快冲上去夺取山顶上炮兵阵地的办法。刘大壮当年常在这一带操练演习，熟悉山上的地形，便最先说道：
“现在天还刚亮，敌人在上面也不大看得清远处的目标。我们可以避开上山的路，利用那些树木杂草和岩石作掩护，逐步迂回到山上去。再留一个排在后面，利用地形隐蔽，只要敌人一开枪就向火光瞄准射击，使他们发挥不了火力优势，这样就可以减少伤亡，尽快攻到山顶上去了。”
那两个排长也都完全赞同刘大壮的办法，并要求担负最先冲到山顶去的任务。
万先廷也觉得刘大壮更熟悉这里地形情况，提出的办法切实可行，便立刻决定下来，留二排在后面担任掩护，他带领一排和三排先冲上山，以班为单位利用地形隐蔽前进，消灭沿途顽抗的敌人，会合地点是山顶楚望台敌军的重炮阵地。宣布命令后，各排便立即开始行动。
向山顶的最后冲击开始了：担任掩护的二排吸引了敌人的火力，他们分散在树木和岩石后面向敌人开枪，同时又不断转移隐蔽位置，使敌军摸不清山下的兵力，只是用机枪和步枪拼命射击，封锁通向山上的道路。万先廷指挥一、三排避开敌军的火力网，从两边的山石和树丛中间奋力向上攀登，对于征服了幕阜山和汀泅桥天险的独立团士兵们来说，这座山虽然怪石嵯峨，林木芜杂，但在他们的脚下却如履平地。因此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他们的队伍就全都接近了山顶。万先廷立刻让号兵吹起了冲锋号，士兵们发出震撼山岳的叫喊声，端着枪勇猛地扑向那些还正在进行发射的重炮阵地。
刘大壮举着那面弹痕累累的军旗冲在最前面，就像他当年举着起义的旗帜冲进清朝的总督衙门一样，他觉得这旗帜的分量比那一次更重，因为这一次的革命比那一次也更加伟大和彻底。他终于可以十分兴奋而自豪地告慰他那在起义中牺牲的把兄弟：他们当初曾经热烈向往的那种国富民强、人人平等的大同社会，随着北伐革命的胜利，很快就可以在中国实现了。想到这些，刘大壮的全身更加充满力量，他仿佛觉得手里的旗帜不仅是胜利前进的象征，而且是未来那幸福美好世界的希望。
敌人的炮兵阵地上一片混乱：那些军官们有的拔出手枪指挥士兵们拿起轻武器进行抵抗，有的急忙打电话向山下面告急，到处是枪声和叫喊声。万先廷指挥一、三排的弟兄们很快冲上了那些炮兵阵地，用刺刀同顽抗的敌人展开了白刃战。火光中，敌我双方的士兵们在一起拼刺、搏击、扭打、撕咬……只听到一片紧张的喘息和怒吼，不时有一声声令人惊心动魄的惨叫，敌人就像一群无路可逃的困兽，拼尽一切力量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当刘大壮举着军旗向那些炮兵阵地中间最高的山顶跑上去时，他就成为敌人集中射击的目标，无数的枪弹从四面八方向他的身边飞来，枪弹的呼啸声连成一片。
但他根本不去理会这些，只是高举着军旗加快脚步向上奔跑着，也许是他奔跑的速度连枪弹也追赶不上，也许真像他说过的能打中他的子弹还没有造出来，没有一颗枪弹打到他的身上。他终于接近了最高的地方，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军旗呼喊着……但是，他好像突然被什么障碍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下来，他及时用旗杆撑住地面，才稳住了身体。接着他又不顾一切，继续向上奔跑，鲜血从他的身上滴下来，随着他的脚步疾速向前延伸上去。这时候，由于在炮兵阵地外围担任防御的敌军也向山上反攻过来，战斗十分激烈。陈欢仔和弟兄们都在紧张地同敌人搏斗，谁也没有注意到老班长刚才的情景。刘大壮凭自己多年的战斗经验感觉到，他身上已经几处中弹，而且受伤的都是要紧的位置，但他反而感到全身更加有力，脚步也跑得更快，仿佛一切危险都已离他十分遥远。他只有一个想法：把军旗插上蛇山的最高处，完成全团弟兄的重托。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出膛的枪弹，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只是在飞一般的冲向目标，冲向胜利！……
天空已经完全发亮了，在那些炮兵阵地上进行着激烈战斗的敌我双方的官兵，都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个身躯魁梧的勇士高举着一面弹痕累累的军旗，在枪林弹雨中飞一般的奔上了那处最高的山顶，把军旗插到了上面，那被炮火毁伤得变成了一条条的军旗在晨风中骄傲地飘扬着。这旗帜更加鼓舞了正在进行战斗的独立团官兵，也使敌人更加惊慌和沮丧。
当炮兵阵地上的战斗将近结束，陈欢仔、赵黑牯和全排弟兄们都十分兴奋地向山顶最高处跑去，就像刘大壮刚才向上面不顾一切地飞奔一样，都希望尽快同排长到一起共同分享胜利的欢乐和喜悦。他们看见排长还紧握着旗杆站在那里，面朝着山下正在进行战斗的城市，仿佛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战斗情况似的。他们跑近了他的身后，陈欢仔兴奋地叫着：
“排长，……排长！我们胜利了！……”
他们预料着刘大壮会像往常一样庄重地转过身来，轻松地抹抹八字胡，温和地笑着向他们点头……但是，他却一动不动，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仍然那样紧抱旗杆站着。他们很快冲到了他的身边，陈欢仔兴奋地叫了一声：“排长！……”仍然没有回答。他感到有些惊异了，再临近仔细看时，不禁痛心地失声叫出来：“排长！……”原来满身血迹的刘大壮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只是借着旗杆支撑的力量，才使身体一直没有倒下来。
陈欢仔抱着刘大壮，士兵们都围在慈祥可亲的老班长身边，激动而痛心地喊着：“排长！排长！……”
回答他们的，只是全城述在进行战斗的枪声，和越来越响的胜利的欢呼声……
蛇山制高点的失守和重炮阵地的丢失，使刘玉春感到是受了致命的打击。当中和门和保安门由于第三师的内应而陷落到广东军手中时，他还充满了挽回局势的信心。从通湘门回到总司令部后，立刻指挥二十五师和十三混成旅的两个团进行阻击，将从中和门和保安门进城的一部分广东军挡在紫阳湖以南，稳定了那边的形势。为了迅速夺回中和门和保安门，他又将自己最精锐的一个学兵营投入战斗，由参谋长亲自指挥，趁黑夜混乱和敌人对城内地形不熟，绕道插入广东军的后面，进行南北夹击，准备一举将进城的广东军全部消灭。但这时，传来了通湘门外的广东军主力已源源进城的报告，这消息虽然使刘玉春感到震惊，但他对挽回局势还未最后绝望。
他一面下令蛇山的重炮猛轰通湘门那边，阻滞广东军主力的前进速度；一面决心亲自带领自己的卫队团，到通湘门方向消灭进城的敌人。但使他来不及预料的是：广东军的敢死队竟以他难以置信的速度，穿过那些到处有埋伏阻击的曲折街巷，迅速冲上了蛇山制高点，攻占了他一直作为在实力上能够压倒广东军的重炮阵地，这就使所有的城门都失去了倚为屏障的火力支援，给广东军敞开了长驱直入的道路，也使刘玉春将军失去了挽回局势的最后希望。
现在，从他的总司令部到通湘门、中和门、保安门方向的所有电话都不通了，而周围的枪声已越来越激烈，敌军离这里越来越近。参谋处已经无法判断情况，因为到处都已是一片混乱，他的亲信旅长于信臣和参谋长陈冲，都已在混战中下落不明，不知是战死了还是逃出去了。总司令部的许多高级幕僚都已借词离开，带兵的将领们也大都失去了联络。现在，他身边只有几十名最亲信的参谋、副官和马弁了。
他让他们都在外面等候命令，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沉重地踱着步，思索着可能采取的各种出路。他的目光不禁落到墙上挂的那幅墨竹上，那是大帅在第二次直奉战争失败后，处在危难之中的时候，特意画了送给刘玉春的。大帅最喜爱画竹，常以“竹意清高，贵在有节”来勉励部属，他对刘玉春的厚望自然是明显的。这时，他又想起了贺胜桥决战之后，他在大帅府中临危受命的情景：他对大帅的誓言，大帅说的“军人当以马革裹尸”，这些话在耳边震响着，使他的心中感到一阵痛苦的颤栗。
正当他陷入无路可走的矛盾中的时候，一个亲随副官匆匆走了进来，从卷夹里取出一份电稿恭敬地递上道：
“师长，大帅急电！”
刘玉春接过电报，看那上面写着：
武昌万急密刘总司令
玉春我弟勋鉴：馨帅在赣屡获大胜，赤军已穷余末路。现兄已令靳总司令、田副总司令率军十万援鄂，克日已由信阳出发，且夕即可进抵武汉。兄当与寇督办率中原劲旅，誓为后盾，此次定将一举荡平赤军，平定全国。我弟镇守武昌四十余日，如中流砥柱，功垂青史；振北洋之军威，彰华夏之武功，皆我弟之力也。兄率大军抵汉之日，定当与我弟畅饮黄鹤，秉春秋之笔而书凌烟之勋绩也！……
虽然刘玉春读过大帅的不少电报，对那些引经据典的内容早已习以为常，但现在看到这份电报，却感到这好像是大帅故意对他的指责和羞辱，使他更加痛苦，无地自容。他甚至没有勇气把后面那几行电文全部读完，便颓然地把那张电报纸放到书桌上，仍然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那个副官等了一会，小心试探地问道：“师长，要不要给大帅回电？”
这句话提醒了刘玉春：他需要决定到底该怎么办了。周围的枪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临近，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他既没有力量重新挽回败局，也不愿背弃大帅投降敌人，身边只剩下了几十名参谋、副官和马弁，甚至连想最后拼死一战也不可能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唯一的一条路：为大帅殉节。这也是一个军人在失败时唯一能够保全荣誉、受人尊重的道路。
刘玉春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心情反而感到坦然下来，他温和地向那副官道：“你给大帅回一份电报：敬阅电示，惶愧无地；玉春誓以肝胆相报，决不负大帅多年知遇栽培之恩。”
那副官很快在卷夹上记下电文，仍然手执铅笔等待着。
刘玉春又低声向他道：“去吧。”
那副官有些惶惑地看了刘玉春一眼，只好恭敬地应声道：“是。”便立刻合上卷夹，敬了个礼，转身走出去了。
刘玉春在副官退出后，感到事情都已交代完毕，便从容整好自己的衣帽，把大帅授给他的关防和委任状都取出来放到桌上，然后面朝着墙上那幅大帅画的墨竹，庄重地肃立着，怀着十分痛苦的感情在心中说道：“大帅，玉春生为军人，没有完成您的重托，只有以死相报了！”
他像面对着大帅一样，向那幅墨竹庄严地行了个军礼，便拔出自己腰间的手枪，推上子弹，举起来将那冰冷坚硬的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一面安详地闭上双眼。
正当他要用食指扣动扳机时，突然一个人从外面旋风般地冲进来，双手抱住刘玉春拿枪的手臂，“扑通”跪倒在他的脚下，痛苦地哀求道：“师长，您不能这样！……您万万不能这样轻生啊！……”
刘玉春向下面一看，见他正是自己的亲信旅长于信臣，但已换上了一身青衣小帽，完全是一副商人打扮，不禁气愤地说道：“你！你竟敢临阵脱逃！……我先枪毙你，再自戕尽节！”
于信臣死死抱着刘玉春拿枪的手臂，流着眼泪说道：“师长，你听我说明情况，再打死我也甘心情愿。……我尽了最大努力，可弟兄们死伤太多，得不到后援接济，连身边的卫队都上去打光了！蛇山重炮一失守，更挡不住后面的敌人。我连自己手枪的子弹也打光了，想要与阵地共存亡，可是他们硬拖着我才到您这里来了啊！”
刘玉春听他说的都是实情，心中也不禁感到凄然，只好长叹一声道：“你去吧，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