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媳妇已经在楼上的房间里替她们把床铺铺好，两个姑娘便拿着油灯带她们上去歇息。那楼梯很陡很窄，楼上也矮得伸手就可以摸到上面的瓦，不过那木板隔成的小房间里倒很干净，一张大床上铺着席子，放着两床夹被。外面还在下着雨，又已经是半夜了，天气也变得凉爽了一些。靠墙有一张古老的梳妆台，上面只有一把木梳和一个泡着刨花的木碗，旁边有两张圆凳，墙上贴着几张古代仕女和现代美人画，大约是布匹上的商标。房主人的那两位姑娘把油灯放到梳妆台上，一面说着请她们早点安歇，却又明明舍不得立刻同玉慧分开。玉慧看出她们的心意，便让那两位看护先上床去休息，她来到这两姐妹的房中。玉慧看出，让给她们三人住的房间实际上是两姐妹的闺房，而这间大约是她们的母亲住的，房里显得更为简陋零乱。
玉慧和那两姐妹坐在床边上，又向她们讲了一些外面世界的变化，特别是苏联妇女们的情况，只说得那两姐妹连声啧啧赞叹。她们十分激动地向玉慧表示：如果革命军能够在这里招收女兵的话，她们真的希望能一同去为这样的目标流血拼命的。玉慧告诉她们等武汉打下来以后，这里的革命工作一定会很快发展起来的。到那时候如果革命军来这里招兵的话，她们是一定可以当兵的，当然必须首先要得到父母的赞同。那两姐妹听了，都充满着幸福的憧憬。
玉慧回到了隔壁的房里，那两位看护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但玉慧的情绪却仍很兴奋，反而没有了睡意。她感到这些年轻的姑娘将是革命的种子，不久就会生根发芽的。她想立刻给李剑写一封信，把这几天的遭遇和感想，特别是在渊哥他们激战过的汀泗桥。
这极有意义的地方，见到的这一切，告诉自己的亲人，让他也能分享自己的快乐和骄傲。于是，她立刻从帆布行囊里拿出纸张和自来水笔，坐到梳妆台前，把油灯捻得亮一些，首先用法文写下了“亲爱的剑”这样几个流利而娟秀的字……
小镇的夜格外寂静，周围的水洼里传来一片蛙鸣，远处时而有一阵阵野狗的吠声，头顶上可以听见细雨落在瓦上的轻微的沙沙声。玉慧的心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提笔写下去：
你的身体不知康复得怎样了？能坐起来在床上看书了吗？我希望这封信到你手中的时候，能使你更加快乐，让你忘记伤病中的痛苦。
我离开你的身边之后，很平安地到达了长沙省城。从那里到岳州的一切情况，我相信赵大凤同志一定是早已经向你报告过的。我同大凤同志分手时确实难分难舍。我非常钦佩和喜欢大凤。她的年纪比我还小，可是她的勇气和处事的经验却胜过我，我从她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刚离开她时，我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我鼓起勇气一个人闯下去了。我希望你一定首先代我向她问候，说我想念她，我相信不久我们一定还会见面，到那时我们将会是多么快活啊！……
写到这里，玉慧停住笔，不禁笑了。她写了从岳州上车后这两天中的经历后，又接着写下去道：
“剑：我现在写信的地方，就是在刚刚激战过的汀泗桥。这里的战斗在上午十一点多钟才结束，我们是在傍晚到达的。独立团和全部第四军都已经向成宁前进了，我想早日赶到最前线的希望又一次落了空。听说这一次战斗比以前的每一次都更加激烈，我们在汀泗桥南面的那个小车站上，看到了那样多的受伤的弟兄，他们都是为了革命冲锋流血的。看到他们，我也更加担心渊哥的安全。不过，记得你对我讲过：独立团的官兵们从来不躲避子弹，而子弹却反而要躲避他们吗？我相信渊哥一定就是那些子弹也最害怕的人！……”
玉慧写完这一句，在心中暗地祝福着战场上的渊哥。然后又开始写她们在小镇上受到的令人感动的欢迎：
我们现在是住在一家姓董的裁缝家里。他有两个很可爱的女儿，一个叫大蓉，一个叫小蓉。她们都是那样的天真烂漫、单纯热情，很快就亲热得像是我的姐妹一样了。她们的一家也都是很善良诚实的，虽然这里洪水刚退，但他们还是把家里一切最好的东西拿给我们吃，而且多一点钱也不收。我心中异样的感动，忍不住悄悄流下了泪水。在这远离家乡的荒僻乡村里我得到了温暖。
剑，我在这一个多月的北伐征途中，所获得的比我二十多年加起来的还多。
在这一个多月中，虽然受尽艰苦，但也感到最大的快乐。我们虽然是常常睡在地上，睡在农舍的猪栏边；虽然蚊子咬出了我们的鲜血，鸡屎牛粪染脏了我们的衣服，然而我们的精神之乐，竟战胜了这一切一切的物质之苦。我多么热爱那些忠实质朴、勤劳诚恳的村妇，我见了她们土布衣服，我更鄙弃城市中的奢华。总之，我爱乡村，爱这里淳朴的农妇。
玉慧写到这里，心情也感到格外激动。她所看到的乡村生活，还充满着多么悲惨和辛酸的景象啊。那些农民们牛马般地劳作着，他们的房舍和饮食有许多也正同牛马一样啊！而妇女却又是生活在最低层，她们是牛马中的牛马，奴隶中的奴隶，是人类中最可怜的人。但是，要解除封建势力的束缚，实在是比打倒军阀更加艰难的事情。她在写出了这一段见闻后，又沉重地写道：剑，虽然经过革命的洗礼之后，千万个妇女已经开始觉醒，然而在数千年来的重重压迫下，使许多人的头脑变得麻木、愚昧、顽固。要打破这铁的牢笼，就是我们这些革命者的责任。以我们最可宝贵的生命，去换取主义的实现，迎接人类的自由平等和幸福的那一天！
玉慧把信写完，自己又看了一遍，这才装进信封内，她准备到咸宁后立刻就发出去。她又把用具都收拾到帆布行囊里，这才吹熄了油灯，躺上床去睡觉。
当她被喊声叫醒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发亮了。是那位带队的上尉军官派人来叫醒她们的，让她们起来尽快梳洗以后，一同赶到车站去。据说铁路已经通车了。
房主人一家也都起来了，忙碌地要为她们做早餐。玉慧她们借口时间赶不及，多谢了他们的好意。房主人家那两个叫大蓉和小蓉的姑娘，看见玉慧她们就要离开，又着急又难过，泪水婆娑地跟在她们身边转来转去。玉慧也十分喜爱这两位姑娘，她想送给她们一点纪念品，但随身又没有带什么东西。想来想去，她还有一个空白的小日记本，是从广州带出来的，准备记录沿途的经历。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日记本来，匆匆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就把它送给那两位姑娘。虽然她们现在还不识字，但不久这里的革命团体发展起来后，就会兴办学堂，到那时这个小日记本对她们会是很有用的。
玉慧和那两位看护背着各自的东西，走出大门时，小街上还显得十分冷清。她们在晨曦中才看清了小街的面貌：比她们想象的更加破烂、肮脏，到处是一片泥泞，有些地方还积着水。微雨已经停了，空气倒显得非常清新。汀泗河对岸的群山仿佛就近在她们跟前，山峰都笼罩在浓厚的雾障里。那些伤兵都已经集合好了，在等待着她们。当她们跑向队伍后面时，那两位姑娘的母亲又拿着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赶着塞到玉慧的手里，一面气喘地说着：“一点干鱼，带到路上去吃。”玉慧便很快拿出昨晚他们不收的那一块银元，塞到那母亲的手里，感激地说一声：“多谢你，大妈。”
因为有那样多的男兵在一起，房主人的两个女儿也不便相送，她们远远跟在行进的队伍后面，一直走出了镇子的小街，又站在那街口外向玉慧她们走去的方向望了好半天。
当玉慧他们的队伍走到车站时，景象已经同昨晚大不相同了：车站上变得格外热闹，站台旁边已经停着了几列军车，更多的徒步行进的队伍，仿佛是一夜之间突然从地上冒出来似的，像一道滚滚的洪流沿着铁路线向咸宁那边走去。玉慧看那些士兵们符号上的标志，大多是广西第七军的，也有的队伍是湖南第八军的，他们行进的速度都很快，就好像在比赛竟走一样，从一眼望不到尾的南边涌来，纷纷向车站北面的铁桥上涌去。
这天险确实是名不虚传的。
他们在车站上等待了一会，那位带队的上尉军官带回来十分令人振奋的消息。
昨晚那些第四军的工兵队伍，已经完成了这里的工作，正要乘火车赶到咸宁去，他们同意让归队的伤兵们随他们的火车一起走。
列车开动了。因为铁路两边都行进着队伍，列车开行的速度也就很慢。从车站到铁桥的距离并不远，大约只有二三华里路。越接近铁桥，就有一股奇臭向他们袭来。如果是在过去，玉慧是立刻要拿出手帕来掩住鼻子的，但现在她已是一名士兵，别的士兵们能经受的，她也自然应当能经受了。不过这奇臭是如此强烈，她极力忍住才使自己没呕吐出来。当列车缓慢地驶上铁桥时，她才知道了这奇臭的来源。铁桥两边的栏杆上溅满斑斑血迹，在河里，还浮着无数的尸体；有的仰着，有的伏着，有的侧着。由于在水中已经泡了十多个小时，许多尸体已经膨胀得很大，样子十分恐怖，那难忍的奇臭就是从这些开始腐烂的尸体中散发出来的。一位在车上的工兵连士兵告诉他们，我们自己阵亡的弟兄昨天都已经收殓掩埋了，这些都是北洋军的尸体，还来不及捞起来掩埋，只好留给后面的队伍处置了。
过了铁桥，爬上那两山雄峙的山口之后，铁路两边都是起伏的丘陵，列车便好像是在一条巷道中前进。丘陵上到处遗弃着北洋军丢下的枪支、军衣和各种军用装备，还有一些被战火毁坏的圆形和方形的帐篷。过了山口不远，在铁路东侧的一段树林里面，玉慧看见有三个裸着上身的死尸绑在树上，都是跪着的，其中一个特别肥，身体异常的白皙，头向下垂着，嘴上有长长的八字胡须。在当心窝的地方有一个拇指大的枪眼，从那里流出的血一直顺着白皙的肚子流下去。他的颈背后面插着一条纸扎的箭标，用墨笔写着“正法旅长一名×××”，那名字因为用红颜色画了圈，已经看不清楚了。旁边工兵连的士兵们又说明：这里原先是北洋军在汀泗桥的总指挥部，北洋军为了制止退却，用大刀砍死了不少人，这几个就是他们枪毙的，大概是来不及用刀砍了。被砍死的，人头都要挂到旗杆上示众。可见北洋军是多么凶残，我们的胜利是多么不易。
玉慧在这里才第一次真正看见战争的面貌，这一切实在是惨不忍睹。但是，不这样，革命便不能前进，那无数苦难的人们便永远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她想起在平江听李剑谈他自己到前线后的思想变化时，曾说到齐渊向他说过的一句话：制造历史的人，是不应当怕弄脏自己的手的。他们正是在用鲜血洗净这个世界的污浊。
想到这里，玉慧不禁对渊哥和那些士兵们更加充满了热爱和崇敬。
在中途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上，他们的列车突然停住了。开始他们以为是前面徒步行进的队伍堵塞了铁路，后来有人去车站上打听了情况后，才回来报告说是后面有重要的列车要从这里通过，因此他们的列车便要停下让路。据车站上的军官说，这重要的列车可能就是蒋总司令乘坐的专车。
他们等待了大约二十分钟，后面的列车终于开过来了：不过也是同他们一样的铁棚车厢，上面乘满了士兵，但比他们的列车长得多，约有二十节车厢。过了一会，又一列同刚才一样长的列车很快地开了过去。这样，大约过了六、七列列车。在这些车中间有一列车，同别的列车不一样，这是深绿色的客车车厢，车厢的大窗户里面似乎还遮着白绸的窗帘，外面有绿色的窗纱罩着，看不见里面乘坐的人。玉慧猜想，这大约就是总司令的专车了。但在他前前后后的那些军用列车，乘坐的士兵又都是什么人呢？如果要说是总司令的卫队，那也决不会有那样多啊！
那位工兵连的军官表示出毫不奇怪的神情，用广东口音大声说道：“第二师啦，总司令的御林军罗！”
玉慧他们乘坐的列车也终于开动了。从这个小站到咸宁并不很远，不久就看见了在一片茫茫湖水包围中的咸宁县城。当列车通过河面上的铁桥，驶近到处驻扎着军队、显得混乱不堪的咸宁车站时，玉慧的心情激动起来，北伐前线真的到了。
由于总司令蒋介石和各军将领的到达，使咸宁这个先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城，变得将星云集，成为北伐战场上风云际会之地了。
蒋介石于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从长沙到达岳州的时候，第四军已经在准备开始向汀泗桥进攻了。这时吴佩孚也已手忙脚乱地从北京赶回了武汉，全国的局势都因为革命军在湖南的胜利而发生了很大动荡。蒋介石在岳州的专车上接到广州大本营的报告：冯玉祥派来的全权代表徐谦和、李鸣钟已经在八月二十三日到达广州，他们在国民党中央党部正式表示：冯玉祥决定率西北国民军全体将士集体加入国民党，效忠广东国民政府。于是，国民政府决定任命冯玉祥为军事委员会委员兼国民政府委员，国民党中央党部也立即委任冯玉祥为西北国民军的党代表。这样一来，国民革命军就在一夜之间增加了将近二十万之众的队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