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皮匠像个在异国他乡饱受屈辱的游子突然见到了亲人一般,紧紧抓着花阿良的手,说一句话,抹一把泪,断断续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临了,他噙着泪水说道:“阿良,乡下的共产党不帮我讲理。幸亏你姑妈想到了你在县里,是个县干部,我也不要你昧着良心硬帮我,只求你还我一个公道就行了!”
花阿良听完姑父姑妈的话,不禁感到为难起来,他在心里说:姑父姑妈啊,你们左一声“你在县里”,右一声“你是县干部”,可你们却不知道,我只是文化馆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人员呀!他想把实情告诉他们,可看看两位老人老泪纵横,眼里充满了乞求的神色,他怕老人失望,伤心,又不忍心开口说出实情。但他对钱阿六的为富不仁,村书记的助纣为虐,姑父姑妈年近七十,又无子女,受此凌辱,竟状告无门,对这一切,他不由义愤填膺,顿时觉得帮他们讨还公道,自己责无旁贷。于是,他朗声说道:“他姓钱的以权力欺压乡邻,视党纪国法如儿戏,这样的人不治,还去治谁?!姑父姑妈,你们不用着急,尽管放心好了,这件事侄子是肯定要帮忙的,而且帮定了!这样吧,等吃过中饭,我陪你们到街上去玩玩,在城里住几天,等我把这事办完了你们再回去。”
钱皮匠连忙说道:“不要了,我们哪有心思逛街,只要你答应帮忙,我们就心宽了。”
花三妹接着说:“饭也不用吃了,天黑前一定要赶回去,家里没门没窗的,像在露天一样,还得赶回去看夜呢。”
送走姑父姑妈,花阿良知道这件事很棘手,不由动起脑筋来。他想:不要说自己不是县干部,就算真是,也很难插手,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怎么办呢?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找一个比钱书记权力更大的人,压他一压,也让他尝尝权力的味道!但这样做自己不成了第二个钱书记了吗?不行,赢了也不光彩!自己直接去找钱书记,跟他摆事实、讲道理,但以什么身份下去?要是人家问你算什么东西,不是自找没趣吗?他办法想了一个又推翻一个,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转眼三天过去了,花阿良还没想出个好办法,急得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烟一支接一支地猛抽。他感到焦急、悲哀和不安。他想,如果姑父姑妈此时来询问结果,我如何向两位老人交代,如何对得起两位老人!
花阿良怕姑父姑妈来,可他俩偏偏来了。当他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阿良”的喊声,吓得他手里半支香烟掉在地上。他正不知所措时,门被推开了。只见姑父嘴里“阿良、阿良”叫着扑过来,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说:“阿良,真要好好谢谢你哪!到底你是县里的干部,可给姑父姑妈出了气啦!”
花阿良听钱皮匠说这没头没脑的感谢话,又见两位老人脸上笑成一朵花,弄得他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钱皮匠也不管阿良啥神情,就手舞足蹈地说起来。
原来,那天钱皮匠欢欢喜喜从县城回家,刚进村就见村口的小店门口站满了人。他丢下老伴,快步奔了过去,还没到店门口就朗声对人们嚷开了:“我进城告状去啦!嗨嗨,我侄子是县干部,他听了我的事,很生气,亲口答应还我一个公道。他还说钱书记视党纪国法如儿戏,要好好治治他哩!哈,我赢啦!”
村民们一听乐了,都为钱皮匠打赢官司而高兴,都说上面的共产党就是为民做主。有几个小伙子话没听完便蹿出人群,满村头替钱皮匠做义务宣传去了。
一时间,钱家庄的村民都知道钱皮匠进城去告状了,都说花三妹有个侄子在县里当大干部。这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经过你传我,我传你,传来传去,越传越玄乎,等到传到钱书记的耳朵里,这话就变成了“钱皮匠的侄子已经派人下来调查整理材料,要钱书记尝尝党纪国法的味道哩!”
钱书记听了,吓得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他把门关紧,独个儿坐在办公室里呆想:这事本来是钱皮匠有理,是我得了钱阿六的好处,又欺钱皮匠无依无靠,硬帮钱阿六的昧心事。谁料想钱皮匠老婆竟有个侄子在县里当干部,如今要我尝尝党纪国法的味道,这味道是好尝的吗?再说如今正在“惩腐”风头上,要是由于钱皮匠的事情再牵连到……啊呀我的妈,这可不是丢乌纱帽的事儿了!想到这里,钱书记出了身冷汗,心里琢磨着:不能引火烧身,不能因小失大!怎么办?得把钱阿六找来,抢在县里派人下来之前,去跟钱皮匠讨个饶,私了了吧。钱皮匠是个软心肠,弄好了,说不定他侄子真要认真,还得通过他去求情哩。对,就这么办!
钱书记把钱阿六找来,要他去找钱皮匠赔礼道歉。钱阿六听了,惊疑地眨着小眼睛说:“去向他赔礼道歉?那不是承认以前是我们错了?要是让村上人知道了,我这脸往哪儿搁?”
钱书记说:“我还没考虑脸往哪儿搁,你倒愁了?阿六,我是共产党的书记,共产党就讲有错必纠嘛。”
钱阿六将信将疑地看着钱书记,顿了一会儿说:“以前从来没听钱皮匠讲过有侄子在县里当干部,说不定是假的吧?”
钱书记笑了笑,对钱阿六挥了挥手:“真也好,假也好,都不在乎,是我们的错嘛。去吧,听我的,错不了!”
第二天清早,钱皮匠刚开门,忽然来了几个瓦木匠。“乒乒乓乓”一阵忙,把他的破门换成了新门,破窗装上了新玻璃,桌子凳子修好,墙上的道口也补了,还里里外外粉刷得雪白耀眼。
钱皮匠和花三妹站在屋中间直纳闷,钱阿六脸上笑得七沟八梁地的走进屋来,人未近身,香烟先到,一边给钱皮匠点火,一边讨好地笑着说:“皮匠叔,前几天我不该冲撞您老,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就私了吧,别到县里去告状了。有道是邻舍好赛金宝,低头不见抬头见嘛!你就放我侄儿一码吧,我今天可是向您二老负荆请罪来哩!”
钱阿六说着便“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了下去。钱皮匠慌忙伸手去拉他起来,可钱阿六如生了根一般,哪里拉得他起来!钱阿六用眼梢悄悄地看了看钱皮匠,见他闭紧了嘴不开口,连忙压紧嗓子,装着哭腔说道:“听说您侄儿还要下来整治钱书记。您老知道,这事是因我而起,如果钱书记为我受了处分,侄儿我还算人吗?连人也不算了,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皮匠叔,您老是菩萨心肠,观音再世,就忍心看着侄儿去死吗?侄儿宁愿把砌好的房子拆了往后退。皮匠叔,您老就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钱字的分儿上,替侄儿去求求您侄子,别处理钱书记了!”
钱皮匠听明白了。但他真的是软心肠人,听钱阿六说了那么多软话,跪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弄得他全身都软了。钱阿六是假哭,他倒真的感动得要哭起来了,连忙用力拉阿六。阿六说:“您老不答应我,我是不会起来的!”
钱皮匠连忙说:“我答应!我答应!”听这么说,钱阿六才忽地一下爬了起来。
钱皮匠一边弯下身子替钱阿六拍掉裤脚管上的泥灰,一边检讨自己说:“你上梁那天,我也不该说促狭话,谁家造屋不巴望大吉大利?如今干部开会还说‘祝同志们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哩。我那天是气话,说过算过,别往心里放。你砌好的房子也不用拆了。以前的事再莫提,往后咱们还是好邻居哩!”
钱阿六千恩万谢地走了,钱皮匠高兴得哼起了小调,第二天天蒙蒙亮,又和花三妹来县城向阿良报喜来了。
钱皮匠和花三妹眉飞色舞讲完后,就说要回钱家庄了。临走时,钱皮匠又一次握着阿良的手说道:“姑父真不知该怎样谢你哩。不是你帮忙,姑父这次是寻死缺根绳哪!”
花阿良心里想:你谢我,我还不知道谢谁哩!嘴里却说:“不是我帮忙,是道理在你手里。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嘛!”
钱皮匠点了点头说:“我琢磨着也是这道理。钱阿六说这年头理值几铜钱,我说啥年头都得讲道理。你铜钱再多,也难买到一个理字;你官再大,也斗不过一个理字!”钱皮匠越说话越多,越说话越重,“阿良,我们老百姓不讲理,害人只害一个两个,你们当干部的,特别是你们这些当大干部的,要是不讲道理,害人可不得了啦!阿良,今后碰到有理的人,不是你亲戚你也得帮他们啊!”
花阿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说:“对!是!对!是!”
从县城到钱家庄的大路上,钱皮匠和花三妹匆匆地走着。这时,钱皮匠的背脊似乎挺直了许多,腰也变硬了。花三妹也觉得浑身有精神,两只小脚“咚咚”地敲打着柏油路面。两人一前一后,远远看去,却似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这个感叹号在大路上欢快而有力地跳跃着……
(张树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