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不测
在浙西山区,有一座海拔一千多米的赤峰山。这天下午,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有两个人正吃力地往山顶攀去。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姓“方”,名叫“卫红”。他原来的名字叫阿根。“卫红”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阿根为了表示自己对毛主席的一片忠心,把爹妈起的名字给改掉了。由于这个革命行动,他不但被吸收加入了红卫兵组织,而且还当上了村里的民兵队长。你看他,身穿绿军装,戴着红袖章,左肩挑着担,右肩扛着枪,雄赳赳气昂昂。
跟在后面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汉,名叫王来富。因为他有一手捏面人的绝技,人称“面人王”。面人王能用面团捏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做得惟妙惟肖,叫人爱不释手,他就靠这门手艺走街串巷,赚钱糊口。可是,也正因为这门手艺,他吃足了苦头——成了宣扬封资修的吹鼓手,被打成了黑五类分子。此刻,只见他弓着背,挑着担,一头铺盖卷,一头干粮袋,怀里还揣着一尊毛主席半身塑像,这是村里的造反派勒令他在上山前用面团赶捏出来的,造反派说,就是到了山上,也得坚持天天向毛主席请罪。就这样,王来富爬得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
大家也许要问,他们两个上山干什么去呢?原来,最近一段时间,这赤峰山上的集体山林,经常发现有人偷盗。大队决定派人上山看护山林,两人一班,半月轮换。这是一个苦差事,很多人都不想去。可王来富是黑五类分子,叫他去他不敢不去;方卫红是先进积极分子,没安排他去他却坚决要求去。就这样,他们两个头一批上了山。
尽管已经是三九天了,但由于天气晴朗,太阳照得大地暖洋洋的,山上的雾也消了,草上的霜也化了,树上的松鼠也出洞了,林中的小鸟也开始欢叫了……
望着眼前的情景,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王来富陶醉了,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黄梅戏《天仙配》里的唱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不料,他刚哼了两句,走在前面的卫红就猛地回过头来,横眉竖眼地大声吼道:“别哼了!”
“阿根,这是为什么?”王来富小声地问。
“我不叫阿根,叫卫红!”
“是,卫红。这一路走,累得慌,哼两句解解乏嘛。你要是不喜欢听,那我另外唱一出,好不好?”
卫红一听这话,面孔一板,喉咙更响了:“哼,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还想要放毒?不许你再唱这些封资修的东西。你要唱,只准唱毛主席语录歌。”
“这……”
“你到底唱不唱?”
王来富吓得连忙点头回答:“我唱,我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怜的王来富,他什么戏都会唱,可毛主席语录歌就只会唱这一首,于是,只好翻来覆去地唱了起来。
爬到半山腰,王来富实在吃不消了,嗓子干得都快要冒烟了,看见一处泉水,连忙放下担子,趴下身子“咕噜咕噜”喝个不停。卫红一看,也在一旁歇了下来。
王来富喝足了水,从干粮袋子里拿出一块玉米饼,他掰下一半递给卫红:“来,吃点东西。走了这么多路,肚子一定饿了吧?”
“我不饿。”卫红瞟了一眼,把头一偏,喉咙里却“咕噜”一响,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王来富嘴里不说,心里有数,卫红身边的粮袋里,装的全是米,他没带干粮。王来富心想:这年轻人也真倔,何必要这样子呢?于是,把那半块玉米饼又塞回他的手里:“卫红,别客气了,吃吧。”
谁知,卫红“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将玉米饼往地上一扔,破口大骂道:“谁要吃你的东西,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少给我来这一套!”
“你……”王来富听了,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给我老老实实听着,叫你上山是来劳动改造的,你不要以为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管你,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你如果再敢乱说乱动,到时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罢,挑起担子,迈开大步往前走了。
王来富听了这番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顿时,就像个泄气的皮球瘪了下来,他无精打采地挑起担子,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山越来越险,路越来越陡,不多时,他们来到了老虎口。这是最难走的一段路,只要过了老虎口,离山顶就不远了。王来富战战兢兢地走着,觉得自己两条腿直发软,脚下一绊,“扑通”仰天摔了一跤,挑在肩上的担子一歪,那袋干粮滑脱了,转眼之间就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涧。王来富惊出了一身冷汗,倒在那里半天爬不起来。走在前面的卫红闻声回头一看,赶紧过来把他一把拉了起来。
王来富回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地说:“哇……好险啦!”
卫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指着他的鼻子说:“哼,还好,毛主席像没有打破,要不然,你就成现行反革命了!”
王来富一听这话,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双手紧紧地捧着那尊毛主席塑像,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风云突变
傍晚时分,卫红和王来富终于爬上了山顶,来到那个为看护山林而搭建的草棚里。
一进屋,王来富连忙把毛主席塑像摆在了窗台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毛主席像跟前,虔诚地向他老人家低头认罪。这时,卫红便点起火堆,架起锅子,开始动手烧晚饭。
不多会儿工夫,饭煮熟了。卫红盛了一碗,只顾自己埋头吃起来,王来富默默地坐在一旁的草铺上,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听着他那津津有味的嚼咽声,闻到那诱人的饭菜香味,心里就像猫爪挠般地难受,肚子里叽哩咕噜地叫个不停。他真想开口向他讨一口吃的,可一想到半路上的情景,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他心想:既然他不吃我的东西,我怎么能好意思向他讨吃的呢?就是开口讨的话,他也肯定不会给!唉,谁让自己路上摔跤的呢,把干粮袋摔进了山涧,该自己倒霉呀!想到这里,王来富慢慢站起身来,想出去喝点水充充饥。
他身子刚一动,卫红就开口了:“你要上哪儿去?”
“我,我想出去喝点水。”
“站住!你给我回来。”
“干什么?”
卫红用命令的口气说:“锅里还有一点饭,我吃不下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你把它给吃了,碗筷洗洗干净!”
王来富没有吭声,他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想:“哼,你吃饱了要想叫我给你洗碗,我宁可挨饿也不吃!”
卫红见他站着不动,嗓门大了起来:“怎么?你耳朵聋了?我的话你听到没有?难道还要让我来喂你?”
王来富被逼得没办法,气呼呼地走过去。可是当他掀开锅盖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只见锅里的饭还有一大半。顿时,他心里全明白了,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尽管饭没有煮透,不但糊还有点夹生,可他却吃得很香。
等王来富吃完饭,出去把碗筷洗干净后,回到棚里一看,发现卫红已经靠在床上睡着了。只见他脸上带着微笑,嘴角挂着口水,一副天真幼稚的孩子气。望着他那熟睡的样子,王来富这才发觉,其实卫红的样子长得并不凶,现在看上去蛮可爱的,挺叫人喜欢的。他慢慢地蹲下身子,轻轻地替他脱去鞋子,帮他盖好棉被,然后,自己也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王来富就对卫红说,他要下山去拿粮食。卫红一听,一口回绝说:“不行!叫你来看守山林,昨天刚上山,今天就想下山,你是不是想逃避劳动改造?”
“这……那我没吃的怎么行?”
“把我的粮食先吃了再说。走,跟我巡山护林去!”
看护山林说是轻松,其实挺累的,一天跑下来两条腿酸得要命,而且胃口特别好,饭量特别大。卫红带来的那袋米,两个人吃了一个星期,就只剩下刚够一顿的了。
这一天晚上,卫红对王来富说:“明天你下山去背粮食,早去早回,顺便再到我家去捎点来。”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两人傻眼了。只见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满山遍野,一片洁白。他们万万没想到,一夜之间,大雪封山了。
王来富连忙拿了扁担,急着就要下山。卫红一把拦住他说:“你不能去。”
“卫红,我不去怎么行?”
“你想去找死啊!这么大的雪,你下得去吗?”
“卫红,那怎么办?要是没有粮食,我们会被困在山上饿死的!”
“哼,胆小鬼!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赶快烧火煮饭,先吃饱了再说。”
王来富只好按照他的吩咐,把剩下的一点米全都烧成了饭。卫红把锅里的饭一分为二,盛了两碗,自己端起一碗几口就吞下去了。他嘴巴一抹,从挎包里掏出五发子弹,把枪一扛,跟王来富打了个招呼:“我打猎去了。”说罢,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大雪之中。
王来富站起身来,想嘱咐他几句,可是,他已经走远了。望着卫红远去的身影,王来富的心里七上八下,十分担心,饭吃了一半,再也吃不下去了,他默默地坐在火堆旁边,盼着卫红能早点回来。
过了半晌,只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砰”的一声枪响。王来富听到这沉闷的枪声,紧锁的眉头慢慢地散开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年轻的时候也打过猎,尽管现在年老眼花了,但是凭枪声还是能够判断出来,这一枪肯定打中猎物了。想到这里,他嘴里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嘿,看来今天可以改善改善伙食,尝尝野味了。”于是,便连忙添柴烧水准备起来。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卫红的人影,锅子里的水都快要烧干了,卫红还是没有回来,王来富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火堆团团转。
突然,这时又听到“叭叭叭”三声枪响,枪声非常清脆响亮。王来富闻声心里一愣,不由得感到奇怪,因为这三枪都是放的空枪。他知道卫红一共只带了五发子弹,现在面临这种处境,子弹是非常宝贵的,他为啥要连放三枪呢?难道是发现有人偷盗树木,鸣枪警告?绝对不可能!这种天气没人敢来冒这个风险,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那么,这三声枪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想到这里,王来富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好!卫红恐怕出什么事了,这三枪也许是他发出的求救信号。
王来富连忙顺着卫红刚才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往山上赶去。
身陷绝境
王来富随着脚印在山上找了半天,最后,来到了一个山崖边,脚印不见了。王来富朝山沟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卫红怀里抱着枪,一动不动地躺在沟底的雪堆里。他急忙连滚带爬地滑了下去,来到卫红的身边。
只见卫红被冻得脸色发紫,王来富叫了半天他也不醒,于是,王来富连忙把他往身上一背,深一脚、浅一脚,连走带爬地往回赶。
王来富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直到天都快黑了,才把卫红背回了山棚。这时,王来富已经累得都快瘫倒了,可他顾不上喘口气,马上把卫红放在床上,给他脱去外面的湿衣服,捂上棉被,拨旺火堆,又把自己剩下的那半碗饭熬成了稀粥,一口一口地给卫红灌下去。
灌了半碗,卫红慢慢地苏醒过来了。
王来富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轻声问道:“卫红,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卫红靠在床上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卫红出去打猎,在山上转了半天,什么动物都没有看到。前几天巡山护林时,四处听见野鸡叫,到处看到野兔跑,可是,现在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山上的动物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卫红又冷又饿,非常失望,正要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他发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悄悄地靠上前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头大野猪,足足有两百多斤重,浑身的鬃毛又粗又硬,两颗獠牙又尖又长,正埋头在拱土刨食。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卫红心里既紧张又激动,连忙举起枪,瞄准野猪的头开了一枪。但是,由于心慌手抖,这一枪打偏了,没有打中野猪的脑袋,只伤着它的耳朵。受了伤的野猪咆哮如雷,张开大口,露出两颗锋利的獠牙,“轰”地一声就朝他冲了过来。他一看情况危急,刚想要转身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转眼之间,野猪就到了跟前,他连忙身子一闪,避开了尖刀般的獠牙,可是人却被撞倒,滚进了山沟里……
当卫红从昏迷中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爬不起来了,于是,就朝天连开三枪,发出求救的信号。后来,没等王来富赶到,他已经被冻僵了,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这次历险,卫红现在想起来心还嘣嘣跳。王来富感叹地说:“你真是福大命大呀,受了枪伤的野猪是最厉害的,如果你让它拱到一下的话,那可就没命了啊!”
卫红情不自禁感激地说:“幸亏你赶来救了我,要不然我冻也要冻死了,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