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李大海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脸上敷着冰袋,沉默地看着天空。
天不会变老。今儿的天空,蓝得跟五十多年前一样。李大海于是没有丝毫障碍地就回想起第一次跟沈梦君说话的那一天。
在李大海还是小孩的时候,家里那是真的穷。当然,那时候人人家里都不富裕,但李家尤其穷。以至于到后来,李大海参军入伍、转业致富以后,还是不能忘记当年的穷,生活永远过得节俭谨慎。
但即使是在那么穷的时候,也仍然会有留存至今的美好回忆。那一天,李父差李大海去沈家讨点粮食。
李家世代在沈家做工,李大海也从小就被教着要喊沈梦君作“沈小姐”。于是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代,他永远都只能远远地、偷偷地,看一眼沈梦君。
直到那一天。
听明白李大海的来意之后,沈梦君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微笑着牵起他的手,拉他去里屋寻粮食。哪里有什么长幼、尊卑、男女的分别?就那么单纯地顺手一牵,仿佛两人是青梅竹马的姐弟。
在那个吃饱饭才是第一要务的年代,沈梦君满脸无所谓地捧出一小袋米给李大海。临走,又从厨房里翻出半个馒头,递给李大海,要求他现在就吃掉。
沈梦君一边看着李大海一边说:“米拿回家我看也不够分吧?你还是在这里吃饱了再走吧!”
馒头又冷又硬,但是李大海看着沈梦君,整个人都痴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呢?她仿佛没有经历过、也毫不相信人世的艰辛疾苦,在这样贫困饥荒的年代,竟然还能够这样发自内心地微笑。
李大海猜想沈家的余粮一定也不多了,但沈梦君仿若毫不在意地就分出些许给李大海。
他偷偷瞟一眼沈梦君的脸,觉得心底有一股温暖的气体升腾起来,在心口萦绕着。
沈梦君毫不知道面前这个少年的心里早已经翻江倒海,她兀自絮叨地说下去:“我奶奶在死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常跟我说,她活了一辈子才活明白,什么苦啊难啊的,你别太把它当回事,很快就会过去。你如果自己都沉在痛苦里无法自拔,那谁也帮不了你。”沈梦君说着,又笑起来,“他们都觉得奶奶在说胡话,但是我相信。所以,你也别愁眉苦脸的啦!很快就能吃饱饭了,我们一起相信吧。”
李大海已经把半个馒头啃完,看着沈梦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梦君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又冲回屋里,将两颗已经有些干瘪的桃子塞到李大海怀里:“我偷偷跑到后山摘的!那边有些野桃树还没被发现。你下次要是饿,我带你去找。”
沈梦君仿佛有一种让人神经迟钝的魔力。临别了,李大海看着她的眼睛,这才忽地红了脸颊,鞠了个躬,一声不吭转头跑开。
那两颗桃子,李大海偷偷地揣在怀里,没有交给父母。
一直到身体因为桃子过敏又红又痒,一直到那两颗桃子都完全干瘪发乌,李大海才终于舍得咬下一口。
呸。
是苦的。
五十多年过去了,沈梦君还是不知道李大海对桃子过敏。她提着一大袋桃子站在院子里,听到李大海的女儿李晓燕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在数落自己。
“爸!你说说你,这么几十年了,受过多少恩惠也该还清了吧?你再这么跟着她胡闹,早晚老命都搭进去!”
“好的不学,成天窝在家里诅咒你亲爹啊?难怪四十好几了还嫁不出去!”沈梦君瞪着李晓燕,粗暴地把那一袋桃子递给她,“快去洗一下,拿给你爸吃。”
李晓燕打开袋子一看,脸色阴了:“我爸不能吃桃子……”
李大海连忙打断她:“谁说我不能吃!”仿佛为了证明似的,他说着就拿起一个桃子,胡乱擦了几下就啃下去。
沈梦君看着李大海:“现在变成高鼻梁了,好看多啦!”说完笑笑,转身准备离开。
“这就走了啊?马上要重播《还珠格格》了,一起看了再走嘛!”
“格格没看到,容嬷嬷倒有个现成的。”沈梦君摆摆手,头也不回。
李晓燕被气得够呛:“沈大妈这张嘴啊!难怪守寡这么多年。”
“人家好歹嫁出去过,你呢?!”
“我不就是怕遇到她那样的婆婆吗!”
“少来!你就别背着我去报名《非诚勿扰》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李大海说着,又啃了口桃子,追沈梦君去了。
李晓燕赶忙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瓶子追出去:“爸!你的过敏药还没带呢!”
但李大海早没了人影儿。
5
杨琴躺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睡不着。
枕边人呼吸均匀,一动不动。但她知道项国斌也没有睡着。说不上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这是几十年婚姻历程里培养出来的神秘灵犀。
楼下,婆婆沈梦君的唠叨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杨琴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希望自己的心跳能够平稳下来。
“好端端一个人,整天看起来都病蔫蔫的,还怎么照顾家里人啊?这个也不会,那个也懒得做,抱怨那么多,结果身体还没我好。也不知道谁才是婆婆。想想我当初一个人拉扯国斌长大的时候……”
她又想起今天白天的事情来。
不过是鲫鱼汤要不要先把鱼煎过的问题,沈梦君一定坚持要先煎鱼再熬汤,说这样汤头才香才浓。但项国斌这些年却习惯吃得清淡,能少油少盐就是最好。卡在中间的杨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既不能当面反驳婆婆,也无法劝丈夫改变习惯。
这当然只是小事,但结婚二十多年,这样的小事还少吗?历历数来,杨琴忽然觉得胆战心惊。也曾悄悄怀疑过自己的心脏病是否跟这日积月累的忍耐和劳心有关,但这样的想法岂不是对婆婆沈梦君太过残忍?
虽然身边的闺蜜都为自己抱不平,但看着沈梦君的脸,杨琴怎么也不忍心把“恶婆婆”三个字贴上去。
从跟项国斌谈对象开始,她就断断续续听说了沈梦君如何经历了新婚丧夫,如何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女人把项国斌拉扯长大、培养成才。
这些她全都理解。但是婆婆沈梦君似乎并没有理解过她。沈梦君的儿子,是项国斌。那个婆婆口中的“小栓子”早就已经长大成才、娶妻生子,现在在大学里做教授。而家里这一对活蹦乱跳、生气洋溢的双胞胎姐弟,是她杨琴的孩子。
生活里的琐碎争议都可以搁置忍受,但她怎么也无法忍受自己教育孩子的这么点基本权利也被剥夺。
家里立好的规矩,本来是两姐弟每周轮流洗碗,零用钱按量发放。这样才能培养孩子们独立自主的能力和经济理财的观念。但是只要沈梦君一出现,所有的规矩全都作废,不再有效。
今天原本是弟弟项前进洗碗的。但是他仗着奶奶一定会为自己撑腰,就借口说要赶去乐队排练,吃完饭就急匆匆说要走。杨琴正要教育儿子几句,沈梦君立马就站了出来,站在项前进那一边,说她来帮忙洗碗,让孙子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
项前进那小子见状,立刻变本加厉,说零花钱也不够用了,想请朋友吃饭都没办法。沈梦君闻言又立刻掏出钱包来要拿钱给孙子。
她能够怎么办?总不能真的让婆婆洗碗、让婆婆掏钱吧?最终,不过因为沈梦君的几句话,不仅没有能照计划把规矩执行下去,反而又一次娇纵溺爱了项前进。
杨琴知道,沈梦君很骄傲自己在那个艰难的时代培养出来项国斌这样一个优秀的大学生。但是且不说她的教育方法是否真的得当,最低限度那一双姐弟也是她杨琴的孩子。她想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培养他们长大,又有什么错?
生活里充斥着这样琐碎的委曲求全、苦楚独咽。在这大半夜的时候还要听到婆婆毫不间断的絮絮叨叨。杨琴心里十分委屈,当下有些呼吸不过来。她起身下床,颤抖着双手在梳妆台的小抽屉里找药丸。
“我下去让妈少说两句吧……”身后忽然传来丈夫的声音。
“算了,”杨琴赶忙拉住项国斌,她叹了口气,痛苦地摇摇头,“她也不容易。”
身为女人的杨琴佩服和心疼身为女人的沈梦君。她感谢沈梦君给了她一个这么优秀的丈夫,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婆婆发火赌气。
只是,一想到也许后面还有十几二十年这样的生活,杨琴在黑暗里打了一个冷战。
轻轻地上床,裹在被子里。一个温暖的拥抱贴上来。
杨琴略微心安。
6
项前进时常会想,还好有奶奶在。不然,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可真够憋屈,在家里要服管,在外面还要受气。
这块天台在项前进的心里其实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所在。在这里,他往左能够看到一大片低矮的传统民居群落,往右看又是现代摩登的高楼大厦。有风的时候,阳台上晾晒的白色床单会像蝴蝶一样飞舞起来,乐队排练的歌声被这美好的大风送去远方。
这真的是一个适合做音乐的好地方啊。
但是,唯一让项前进不满的是这个天台的拥有者——学姐小美。
小美是项前进内心微微有些轻视的那种所谓的文艺爱好者。她从来没有接受过什么专业的声乐训练,也完全没有灵气,顶多算是身体好高音吼得上去而已。就这样,她却误以为自己将会是明日巨星,一定要加入项前进组的乐队担任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