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前进的确需要一个主唱,他也希望主唱是女生,但是他却并不愿意小美来担任乐队主唱,唱自己创作的歌曲。但是小美却给出了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她能够给乐队提供排练场地。
项前进妥协了。但是之后每一次跟小美的排练都不是那么顺畅。今天,他仍旧因为小美的影响而无法专心排练。只要他一看到小美那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就是满心的愤怒。
“你爱的是一个人的地铁。哦哦哦,一路向前没有羁绊。哦哦哦,我应该停在哪一站?”听到自己的创作被这样心不在焉地唱出来,项前进手上扫弦的动作也就越来越不在状态。
终于,小美连心不在焉地哼唱都坚持不下去,冲到一边开始呕吐。
贝斯手看到她那个样子,于心不忍,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但嘴上还是不忘揶揄她:“我说小美学姐,这孩子的爹到底是谁啊?”
“还能是谁,白酒兑雪碧呗!”鼓手更是毫不留情面。
小美豪气地拍了拍两人的脑袋,不以为意地想要上台去继续排练。项前进终于忍不住,放下吉他,拦住了小美。
“学姐,明知道有排练,你就不能少喝点吗?今天你唱歌没一个音在调子上,还没我奶奶唱得好呢!”
原本就脾气火爆的小美一听到这话就炸了。她把手里的矿泉水瓶狠狠一摔:“那就让你奶奶唱啊!你自己曲子写得这么屎,还什么《爱情向前进》呢,这种歌不喝高了谁唱得下去啊?你可别忘了,当初可是你们求我加入乐队的!”
“我现在后悔了行不行?”项前进脾气也上来了。
贝斯手见情形不妙,赶忙上前劝和:“你别说了,毕竟学姐帮了咱们这么多呢。”
“你后悔?我还后悔呢!要不是你们,我家天台会搞得这么乌烟瘴气的?别忘了这是我家的楼,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她一边气哼哼地把三人赶出去,一边继续咒骂,“向前进,我他妈还向后转呢!”
贝斯手和鼓手赶忙苦苦哀求:“学姐,你别生气啊!”
项前进瞬间也蒙了:“学姐,要不我们再磨合磨合?”
但小美毫不留情,立刻就把天台锁了起来。
三个人都愣在原地。
贝斯手哭丧着脸:“这下可怎么办啊?”
鼓手也不知所措地望着项前进。
项前进叹一口气,正想要安慰一下乐队成员,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
“喂?你快来人民医院吧!妈妈出事了!”
握着电话,项前进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地呆立住。是祸好像从来都不单行。
7
沈梦君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团火。如若不然,怎么可能在人生那无尽的苦难里杀出这样一条血路?
但是这一刻,沈梦君忽然明白,时间早已经把她变成了一块冰。
在她踏进病房的那一刻,空气里原本活泼的关怀和温暖的瞬间全部冻结。所有人都戒备而尴尬地看着她。
杨琴看到沈梦君,又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指着婆婆,想说什么,却没有足够的力气说出口。
项国斌赶忙凑到妻子面前:“你说什么?”
听清楚妻子的话以后,项国斌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走到母亲跟前,艰难又尴尬地轻声说:“妈……要不……你先回避一下?杨琴心脏不好,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能再让她受一丁点儿刺激了……”
沈梦君张口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地咽回去。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从医院出来,沈梦君没有坐车。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一颗心悬在空中,五味杂陈的。
不能去老年活动中心。那是她骄横霸道、趾高气扬的地方。
不能去李大海家里。跟他只能展示坚强乐观和口舌刻薄。
原来一直到了六十岁七十岁,心里的苦依然只能闷在心里,只能希冀着身体里能有什么神秘细菌把那些苦涩和艰难都吞噬消化干净。
最终,沈梦君去了菜市场。
她打算做一些杨琴爱吃的菜,给她补一补。路过鱼摊,犹豫再三,买了条鲫鱼。今天的鲫鱼汤就清淡点吧,不煎了。
沈梦君仍旧没有坐车,拎着重重的两包菜,再走回家。
也不是不累。只是今天,那个家仿佛越晚回去就越安全。
果然,刚走到家门口,还没开门进屋,就听到了尖利的声讨。
孙女项欣然很激动:“都是因为奶奶,妈妈这次差点去世了!”
孙子项前进全面反对:“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能送奶奶去那种地方!”
沈梦君听着这争吵,轻轻推门进去。屋里气氛炙热,没有人注意到她。
“养老院怎么了?现在的养老院设施齐全,饮食也不错,还有专人照顾。很多老人都觉得那儿比家里舒服多了。”
“那么舒服你怎么不去住啊!”
“哼,要是有少女养老院啊,我早就求你们把我送过去了!”
沈梦君站在门口,目光越过孙子孙女,观察儿子项国斌的表情。他一直没有说话,脸色很是纠结。
但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的脸上永远清清楚楚写着文字。眉梢眼角的变化里有什么隐晦的意思,从来都不是秘密。
沈梦君知道项国斌的答案是什么。
她阴沉着脸,把门狠狠地关出声响。客厅里的三人都吓了一跳。项欣然立马知趣地闭嘴。
项前进脸色复杂地喊了一声:“奶奶……”
项国斌慌张起身:“妈,你回来了!”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快来坐,你最喜欢的《还珠格格》开始了。”
沈梦君不置可否,没有回话,没有抬头,木然穿过客厅。
项国斌匆忙之间堆起的笑容无处可去,就那么尴尬地挂在了脸上。
8
沈梦君呆呆地坐在老年活动中心的麻将桌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到了她这个年纪,生命中的一切都在倒数。
没有人来跟她打麻将,只有李大海守在她身边。他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见沈梦君没有答话,又换一种可能,“还是儿媳妇儿状况不好?”
沈梦君皱了皱眉,正张口要说什么,一只热切的手拉住她,将她整个人转了个面。面前是个六十来岁的陌生妇女。
她惊讶地盯着沈梦君:“你是……梦君姐?”
“你是……”沈梦君一脸疑惑。
“哎呀,还真的是你!”
李大海看到沈梦君碰到了熟人,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我们认识吗?”沈梦君还是疑惑。
“你好好想想,当年在公社食堂!”看到沈梦君仍旧疑惑的脸,女人把兴奋的语气收了起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年纪大了,好多以前的事情都想不太起来了……”
“你怎么能把我给忘了呢?我们全家老小可都是托了你的福才过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啊!”
女人的眼里忽然写满了尖利的讽刺。沈梦君不由得倒退一步。
不明就里的李大海还以为女人是在表达感谢,兴冲冲地问道:“你也是小姐家的老朋友?”
女人愣了愣,随即大笑:“朋友?那确实是老朋友了!”
沈梦君闻言更是惊愕,却仍旧没有丝毫头绪。
女人这才开口说:“当年,你们孤儿寡母到公社食堂来讨饭吃,我妈看你们可怜,好心帮了你们,背着公社偷偷把吃的省下来给你们……结果,你却把我家祖传的手艺偷走,还串通别人把我妈从食堂里面赶跑了!”
往事像一把巨大的锤子,瞬间击中沈梦君的额头正中,打得她血色全无。
女人冷笑:“这下想起来了?梦君姐,被你逼得丢掉铁饭碗的林小凤,就是我妈!”
沈梦君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看你是认错人了。”
“你这张脸,我怎么会认错!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先走了。”沈梦君转身就想离开。
但是那女人狠狠抓住沈梦君的胳膊:“现在你觉得丢人了?”
“你别这样。我得回家了!”沈梦君想要甩掉女人的手。
但那女人情绪越来越激动,反而更紧地抓住沈梦君的肩膀:“你当初恩将仇报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丢人!”
沈梦君在那一瞬间像是被记忆的风雪冻住了。她别过脸去,不看那女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女人已经陷入疯狂,她又是痛哭,又是号叫,又是对沈梦君拳打脚踢。
“我每天都在祈祷你不要早死,我一定要再见你一次,看看你这种败类人渣究竟会有什么下场!”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妈可怜你、帮你,你就这么报答她?我告诉你,我妈就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好啊你,当初敢做,今天就不敢认了?你也知道丢人啊?”
女人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钢刀,狠狠地插在沈梦君心口上。她被推倒在地,却不还手、不还口,就那么沉默地忍受着。
李大海一直想要从旁帮忙,但是哪里阻止得了这个已经癫狂的女人。
“老李,你放开她。”沈梦君终于开口。
她从地板上坐起来,略微整理衣服头发,终于直视面前的这个女人:“你想打想骂都冲我来吧!”
那女人在沈梦君决绝的目光注视下,终于冷静下来。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当初我们家国斌病得连奶水都咽不下去。我一个寡妇,要把他拉扯长大,能有什么办法?是,我是做了不光彩的事情,但是我不后悔!”
沈梦君的双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们家国斌可是大学教授!你们谁教育孩子比我教育得好?是,我做人是做得失败,可是我换来了儿子的成功!我不后悔!”
泪水连绵不绝地从沈梦君的眼里落下。隐忍而麻木了几十年的悲哀、敏感、伤怀,在这一瞬间全部决堤而出。
李大海看着沈梦君,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她的难处,除了她自己,就属他最为清楚了。
周围看热闹的老人指指点点,神色各异。早就站在一旁的陈玉梅终于看不过去,上前来把围观的人驱散:“好了好了!没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吧!”
人群散开。
只留下沈梦君。一个人。站在原地。
遗世独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