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小城东南的南海禅寺是亚洲最大的寺院。起初我根本不相信这句话,因为在天中以外就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它的占地面积是亚洲最大。也许是历史没有赐予过它特别的任务和关键的使命,它依然这样淡淡地存在,几缕香烟还在渐渐飘散,从古至今。
今夜将有流星雨,我和老同桌保儿是必然要看的,我们就把地点选择在南海禅寺,我们都不愿在校园里和其他同学一起挤挤攘攘地看这星空运行的失序。
刚下晚自习,我俩就偷偷来到禅寺门口,此时天上的星星并不太多,夜色是半透明的,首先是空旷的平原上南海寺的大门像山一样朝北屹立着,它由白天的灰褐色完全变成了黑色,我不止一次地被这样的景色所陶醉。现在的世界就成了一幅水墨图,由浓黑色、淡灰色和天上的亮点组成。进了大门之后,便是长长的十二牌坊,我俩慢慢地穿过。
最近何伯正在修缮这个寺院,天中人很少见过何伯,许多年之前何伯就决定要燃指供佛,恰遇一位云游四海的老僧路过此地,向他指点了燃指供佛的仪式以及要注意的事项。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虔诚,曾有许多人立誓却未做到。首先何伯需要用绳把手指勒起来以切断神经末梢,再把手指前端破开,下入灯芯。师傅曾说只要心中有佛就不会疼痛,何伯也先找过一些燃指供佛的书籍,但所记都不甚详,他纳闷了,对于佛书而言,疼与不疼就像有与无一样。于是何伯松了一下勒紧的手指,然后又勒得更紧,如此三次之后,便在众僧的经声中向着圣与火走近。
一根小小的绳子难道就能切断人世间的疼痛?是呀,若是疼,就说明我信仰不够虔诚吗?佛祖啊,无论疼与不疼,无论有还是没有意义,何伯一定要做。就这样把一根麻木的手指伸在佛祖面前,把无牵无挂的血肉伸向圣洁的虚无,香灰烬了,无声地落下,多年后,南海寺还飘有这种血肉之香。
我抬起头,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流星,我许下了一个愿望,又一颗流星,我又许下一次愿望。两颗不同的流星,承载一个同样的愿望。
后来流星多了起来,当我们来到南海寺的后花园时,天上的星星就无缘无故地往下掉。我在何伯的师傅释白圣的舍利塔边躺下来,保儿则去四处转悠了。我躺在冰冷的舍利塔台阶上看流星雨,我想今夜就在这个场合睡下,前几天班主任召开高考动员会,再一次告诫我们要如何脱离农村走向城市,在班会上我说今年考个本科是志在必得的,为此王老师让全班同学都为我鼓掌……这一切的杂事都在渐渐淡隐,我与天上星星的距离明显拉近。
天地与生灵的亲切感渐渐凝聚,我睡意全消,看到舍利塔上这样的记载:
师讳东富字白圣俗姓胡名必康原籍湖北应城年十八于九华山甘露寺……
何伯的师傅白圣我不知道,何伯的弟子何童我却认识,我们同村人,与何伯有一年多的师徒之缘,听何童跟我讲过这样一段故事:
很多年之前的一个早晨,何伯像往常一样背着猎枪走进朗陵山林,山林出奇地静,静得只听到远处的几声鸟叫和自己脚踩在落叶那种软绵的声音。何伯走了一阵,用枪托捶捶地面说:“越来越少了,总有一天所有的动物都被保护起来,包括山蛇子。”何伯爬到了一个山顶,像跟老天撒娇似的用猎枪瞄住一团白云,并把手中的枪追随着白云慢慢移动。
何伯继续向西南山林深处走去,感到今日的确与众不同,他是远近闻名的一个猎手,即使一个普通的猎人每天也可以收获几只兔子几只山鸡之类,莫非有危险动物在附近。他向前猛跑一阵,发现一只挺大的母猴,全身有泛着亮光的黄毛,有点像狒狒,何伯不太认识,显然它早已发现了他。
何伯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枪瞄准了大猴,何伯从来不开枪打带有灵性的动物,包括狼,因为它们的眼睛能发射感情。大猴没有害怕的意思,已经以为何伯没有伤害自己的企图,大猴不慌不忙地拐弯抹角往前走着,何伯举着猎枪跟在后面,两者之间保持着有五十米的距离。何伯首次觉得自己好像猎物一样被一步一步往前引,但他现在又找不到任何放弃的理由。朗陵群峰西南倾斜如万马奔腾。
就这样过了大半天,何伯以为今天的目的就是这样了,他并不想劝大猴放弃,他也没有开枪,他已经开始被动地等待答案了。何伯走进了朗陵深处,大猴进入了一个隐蔽的山洞,洞口有窗户那么大,何伯也扒开树枝进去,已不见了猴子。里面有几个岔洞,他只顺着主洞往前走,不知不觉中走已变成了爬,因为洞越来越细,只比人腰粗一点,还稍微向下倾斜。在山洞里什么也看不见,何伯潜意识地用脚在前面探路,头在后面,这样做若有不测的话可以方便地出来。其实他已经很难方便地出来了,现在他像人虫一样在石缝中蠕动着。四周黑压压一片,再往前洞的扭曲程度使他不得不放弃了枪,放弃了枪之后何伯才意识到害怕,黑暗中是不是会有一只毛茸茸的手伸过来。何伯又往前挪了几步,洞变得有半人来高,何伯开始蹲下,又绕过一个弯后,何伯在黑暗中稍微看到了周围的石壁,洞忽然高起来,看不见有多高,只是狭小得很,必须扁着身子瘪着肚子才能过去。经过半个多小时,何伯看见了出洞口,初一出来时,何伯忙用手放在眼上遮阳光。
何伯看见一个老夫在山坡整弄荒地,远处还可看见几舍房屋。他以为到了外县,原来这里还有个通往外县的捷径,这边的洞口比较明显,想必这边的人都知道。老者看见何伯,急忙上来迎接,何伯问:“你们是外县哪个乡啊?我是从对面天中来的。”
“这哪乡也不是,”老者乐哈哈地说,“我在这儿很多年了,外县也没人来过,天中也没人来过,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你在这里养个老猴精啊!”何伯纳闷道。
老者猛然露出害怕的神色,随即又乐哈哈道:“这里有很多猴,都是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果然,那天夜里当何伯与老者围在炉前谈话的时候,四面山上都传来了猿猴的叫声,老者不断地去拨那盏挂在窗旁的明油灯。原来老者名叫小玉,与他的七个女儿生活在这个山沟里,这七个女儿,何伯在白天都见过了,大女儿有二十五、六岁,小女儿有十三、四岁,他们都知道这儿有通往外界的一个山洞,他们却像得了某种神谕似的都不走出山洞。小玉笑着对何伯说:“小伙子,在这里呆几天后,你会喜欢上这里,不愿离开。”
第二天,何伯与小玉一块去整弄地,何伯的速度比小玉的速度快多了。大女儿与三女儿前来送水,何伯看着她们甜甜地笑着,又过了一会儿,二女儿也来了并帮忙种地。小玉把她们三个撵走后说:“我从来不让她们种地,有我在这里就够了,一年的日子长着呢。”又看了看她们的背影说,“她们几个以前还没见过小伙子呢。”
“可是她们已经长大了。”何伯说。
小玉没有言语。
何伯有时很纳闷,在这个小世界里竟然样样不缺,像什么锄头、剪刀、针线、火镰子等,养的有鸡,但没有狗。小玉的几个女儿做的饭菜非常可口,每天晚上,何伯看到月亮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村庄。
有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坐在桌前吃饭,二女儿还没有回来,三女儿说二姐好像跑到后面谷子里去了。何伯便跑去找她。在星光下,何伯看见二女儿拿着弓箭对准一个猿猴的咽喉,这是一只瘦而英俊并且有眼神的猿猴,何伯跑上前来问:“怎么了?”
二女儿对着猿猴坚定地说:“走开。”
猿猴没有动,何伯走上前来对猿猴挥着胳膊说:“走啊,让你走!”
猿猴冷眼看了看何伯,扭头跑开了,二女儿放下了弓箭,一副木然的表情。四面黑暗中许多猿猴嗷嗷乱叫起来。
在回来的路上,何伯问:“到底是怎么了?”
“它追求我。”
何伯有些迷惑,“你能用箭射一个追求你的……你会去杀死一个追求者?”
“我不知道,”二女儿有些苦恼,“如果它再上前一点,我可能真会。”
何伯默默地听着,又走了几步,说:“怎么会这样,它们都只是猴子,而我们才是一样的。”
“我们,我们会永远生活在一起吗?”二女儿问道。
何伯没有正面回答这句话,说:“其实,在这里生活也不赖的,没有太多的烦扰。”
“可是姐妹们只有嫁给猴子,如果你不来的话,”二女儿驳道,“即使你来了,也改变不了多么长久的局面。”
何伯不可思议了:“你们为什么要嫁给猴呢?”
“这是现实,姐妹们都会老的,没有办法。”
何伯竟没有说出话来。
二女儿冲着何伯道:“我不想嫁给猴子。”
何伯明白了刚才那个猿猴的眼神,看来他们之间早就相识,而现在二女儿又对动物举起了弓箭。何伯就说到:“那你为什么不走出去呀!”
“不,不。”她吓得退了两步。
何伯要跟小玉谈一谈了,其实小玉早就想对何伯谈一谈或者等着何伯来谈谈,小玉想把女儿嫁给何伯,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何伯挑选的竟然是最小的女儿。小玉吃惊地告诉何伯:“她才十三岁,还只是个孩子,况且你们要有感情,就数你们接触的最少。”
“感情会有的。”何伯沉着地说。
“你为什么不从其他六个中选一个呢?她们都已经长大了,正等着出嫁。”小玉说。
“当我最初开始考虑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我最初注意到七妹的时候,她的天真无邪真是要了我的命。”何伯淡淡地说。
小玉是非常怜惜这个小伙子,这时他已经开始分析问题了,“你真想这样吗?”
何伯半带揶揄地说:“还会出现其他误闯进来的青年吗?”
小玉没有说话,从此经常安排七妹跟何伯在一起,他只是想熟悉之后就会平淡起来,也许何伯会放弃这种初始的感情。当何伯下地干活时,就由七妹来送水,七妹也慢慢地学着往何伯衣服上绣花,就连吃饭时,他俩也单独趴在一个石头上。有一次二姐也跑过来趴在她的耳朵上说:“你与何伯关系暧昧了。”七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经过许多天的这样相处,小玉终于相信何伯的真实表现,他暗中已观察多次了。当他宣布七妹马上将与何伯婚配时,姐妹们还都在以为何伯对七妹是妹妹般的爱护,她们有的开始愤怒,有的开始暗自哭泣。但小玉以绝对的权力很快压制了这场骚动,她们开始打扮七妹并教导七妹以后的生活,毕竟嫁人与嫁猿猴不同。
成婚后何伯与七妹住在最西边的一座房子里,他们每天到东院来看爸爸和六个姐姐,然后小玉与何伯一块儿下地,七妹与六个姐姐在家里谈心,何伯还发现经常有猴子到他们地边来看小玉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何伯没有想到本来还幼稚的七妹每天都把他侍候得挺周到,这是外界永远不能体会的幸福。由于在深山里的原因,他们八九点钟才能看到太阳,下午三四点太阳就落山了,所以黑夜时长几乎是白天的三倍,有黑夜就有快乐。在这个世界里也根本不需要太多的白天,白天与黑夜差不多是一样的。何伯想到与七妹结成一个大茧,把自己和她包起来。
有一天七妹到井边打水,看见二姐在井边坐着,二姐问:“七妹,每天都是你打水呀?”
“何伯每天干活比较累,就由我打了。”七妹甜甜地说道。
“还是我来帮你吧。”二姐站了起来,“你这么小的身体,别累着。”
“不用了,我自己行。”七妹一边说着,一边把桶下到井里。
“还是我来帮你吧。”二姐就这么一挤,就把七妹挤到井里。然后二姐跑到地里告诉小玉与何伯说七妹打水时不小心掉到井里淹死了。
何伯很伤心,二姐更是伤心,二姐心里真的很痛苦,二姐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六个姐妹中就数二姐最疼爱小妹妹。在她们还很幼小的时候,有一次三条毒蛇拦住了小妹妹的道路,众姐妹不敢上去,只有二姐拿个树条左右一挥扫走了毒蛇,把小妹抱了回来。这些都是以前七妹告诉何伯的,二姐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即便她在做时已经注定了结果是这样……就像那个夜晚的星光下她拿着箭对准一只猿猴的咽喉一样。
之后的很多天何伯都很消沉,慢慢地二姐与何伯住在了一起,有一天何伯到井边打水,看见从井中飞出一只蜜蛾,何伯很是害怕,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这一带就有个叫梁山伯的死后又把祝英台吸进坟墓,而后化为两只蝴蝶,他觉得井口正在张着嘴等着他。他吓得后退了几步,他发现这只蜜蛾一直绕着自己飞来飞去。他开始慢慢地张开双手对着天空说:“蜜蛾呀蜜蛾,如果你是我的妻,你就飞到我的手心里。”蜜蛾翩翩起舞后,果然落到他的手心里。
何伯忙跑到家里,他做了一个很大的笼子把蜜蛾养起来,恐怕它再飞掉。从此何伯每天围着笼子精心地照顾蜜蛾,出门下地时,就嘱咐二姐要好生喂养蜜蛾。
二姐慢慢地知道了这是从那口井里飞出来的一只蜜蛾,现在被他养得又肥又漂亮,她就趁何伯下地干活时把蜜蛾捉出来杀了。她把蜜蛾放在锅里煮,煮熟后她把肉吃光留下一堆骨头,放在盆里等着何伯回来吃。何伯回来后,她流着泪对何伯说:“今天你走后不知怎么的蜜蛾死了,我舍不得扔就煮着吃了,我吃了一点还给你留下一盆肉,给,你吃吧。”她把一盆蛾骨递给了何伯,何伯拿着骨头闻闻,很香,却怎么也舍不得吃,他在院子里挖个洞子,把骨头埋了起来,并流了一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