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就在何伯埋骨头的那个地方长出了一个嫩芽,何伯便开始精心地浇水,照顾嫩芽渐渐地茁壮起来,最后长成一棵枣树。而二姐从来没照顾过这棵枣树,她似乎总觉得枣树长在这里碍事。到了秋天,有一次何伯躺在树下乘凉,他一张嘴,落到嘴里一棵大红枣,再一张嘴还是如此。二姐就让何伯起来,自己躺下,她一张嘴,就落下一颗类似驴屎蛋的物体,弄得满嘴臭味,她原以为这是哪个地方搞错了,枣树上怎么会长这玩艺儿,就再试一次,正巧又一个驴粪蛋不偏不歪地落到她嘴里。当何伯再一次下地时,她把枣树砍了,何伯回来后她对何伯说:“刚才刮风把树刮断了。”
何伯把断下来的枣树做成一根棒槌,每次洗衣服时,用来拍打衣服很方便,何伯越用越顺手。而同一个棒槌,二姐每次使用时都会把手上磨一个血泡,二姐便又趁何伯下地干活时把棒槌填在火里烧了,那天晚上,何伯面对着一堆灰烬,陷入了痛苦。
就是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又是在四周的猿啼声中,何伯离开了那里,返回了人间。
当那天那几位猎人又在山林里遇见何伯时,都以为是遇见了神仙,差点要膜拜起来。何伯说他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村里人以为何伯可能早被狼撕了,变成了狼烟了,而今烟又凝聚成了一个实在的何伯,还是那个远近闻名的小伙子。大家又把房子和地还给了何伯,昔日的潇洒少年郎如今沉着了,成熟了。
何伯从此不再打猎,就这样一直在家乡沉默几十年,这几十年中只有一件事让他很颓废,至今还不能原谅自己。有一次他到驻市办一件事,这是他第一次到驻市,他找到地点后向人打听,别人告诉他所要找的人在三楼,他匆忙往楼道里跑,跑了几个台阶又下来了。他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又遇见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他问这个人楼层是从上面数还是从下面数,这个人笑了对他说楼层是从下面数。他感到这半个小时并没有白等,他也没有为这个问题而感到丢人,因为人与人的经历毕竟不同,不懂的知识就要敢于去问。但是他又要抬脚上楼时,他受到了莫大的打击,因为他想到了这座楼共有五层,无论从上面数还是从下面数三层都是最中间的那一层,原来通过他的知识完全可以解决未接触的问题。数学是一种工具,一个工具可以有多种使用方法,何伯一时颓废起来,有些时候等待三十年都很值得,有些时候等待三十分钟就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生命的虚度,不能原谅。
当时在村里没有人就这事嘲笑他,只有他自己嘲笑他自己。
这时保儿过来了,他在香炉里捡来几捆未燃尽的香火,我们便又重新点着插得遍地皆是,满树也是。就这样天上也是星星,地上也是星星,天上的星星不断往下掉,我们在其中漫步。
保儿对我说西边一带不准游人参观的古代遗址周围院墙不高,现在半夜没人就可以很容易翻过去。当我们翻过院墙的一刹那,如同进入了一个隔世的寓言,周围浓黑的古建筑稀疏有致,可以让生命在这里漫无目的地追寻,从浑浊到新生,从夜晚到黎明。
何伯当年燃指供佛之前便是在这里每夜刺血写经。大概是在·9·这样的夜晚,何伯用刀片把舌头刺出血,然后用笔醮着抄写经书。
我和保儿来这里是想感悟自然,感悟生命。保儿认为自然是为至高无上的生命服务,生命有时赤裸裸地浪费享受也是不该受到限制。我则认为生命的原始与终极都应该是自然的范畴。我们都是在校外租房子住,我们不想或是害怕受到约束。
第二天上课时,为了炫耀昨夜的玩耍,我就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前排的娟子,上面写道:
娟子:
昨天夜里你看流星雨了吗?
梦秋雁
同桌杨明笑着对我说:“你前几天还在班会上说你一定要考上本科,没见你好好学习,却仍见你上课传纸条。”
我胡乱解释说我不想听这节政治课,政治不是思想,而是记忆,我思想不好,又不会记。这时娟子传来纸条写道:
梦秋雁:
我半夜里起来与寝室里的人都看了,像你这样的大诗人一定不会错过吧,是不是很浪漫呀。
娟子
我却突然不知对什么有点失望,我本来还计划与最前排的小玉传纸条的,却没有。
当晚保儿对我说政治老师是班主任的老婆,咱们在这班上了一学期竟不知道,怪不得去年上政治课咱俩同桌时说话会让班主任知道。其实我们有几次在街上就看到班主任与政治老师一块儿买东西,回来我们还偷着议论他们的关系非凡。
我上课时常与班里的几个以前认识的开朗的女孩和几个男生·0·1传纸条。有一次最后一排的刘春就嘲笑我竟然跟男生也传纸条,简直是个变态。保儿与我传的纸条是这样写的:
雪后好洁,谁道花蕾曾住……
从高三开始我在校外租房子住,每天清晨踏着点起床后就往学校奔,到班里一个小时的早读我只背几个英语单词,有时候一个也没背,我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听见下自习铃了,慌忙找两个简单的单词念一遍,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下去吃早餐了。我早上常到学校门外的小摊上吃煎饼,煎饼一元一个,另送一小碗免费稀饭,本来煎饼我一口就可以吃完,可是别人都小心地用筷子撕着吃,我也学着样,像小羊羔似的,吃一丁点煎饼,再轻轻抿一口稀饭。上午的四节课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中午到学校东边的新华书店看书,下午才发现应该听老师几节课。晚餐吃得比其他人晚,到大伙里买点剩饭 (几乎和中午一样)然后就进班上晚自习,一边做作业一边写纸条。三节自习后就到操场里转几个圈子,然后回租的房子里睡觉。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大部分都是重复着过去的重复,就像我们中原大地上世世代代的老农,播种了收获,收获了播种,在一块被祖祖辈辈们翻来翻去的土地上。
今天是公元二零零三年四月五日,旧历三月初四,星期六,没晚自习,中午保儿对我说下午放学后他们几个人要去宿鸭湖,并约我同去。下午的两节课我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记得给别人写了一张同学录,每届毕业班里都有疯狂的同学录,同学间真情,都是后来在回忆中培养的,当时却不知怎样惜别,于是就把一些虚伪的感情勾勒在一张华丽的纸上,上面的填空越来越无聊,除了基本问题外还有最爱吃的、最爱的人、最爱说的话等。同学们的写法也越来越洋腔怪调、故弄玄虚、矫情涂抹、争奇斗艳。我在上面填道:姓名:梦秋雁,生日:12.16,地址:河南驻市舍乡古村,联系方式:暂无。我又想了一节课才在底下的大半张空白纸又写了一句话:要想让别人肯定自己,能,也只能靠自己去奋斗,真正的成功,来自于人生最后的落差。
放学后,我与保儿以及外班的俊生、志强、志健,还有志健的女朋友秀丽一起坐车去宿鸭湖。宿鸭湖在天中城西十多里的地方,下车后保儿付了车费,俊生与志健买了许多吃的,已是下午六点多,我们顺着湖堤向北走去。
百里大坝锁洪水,万只野鸭戏游鱼,我又被这一带的风景迷住了。宿鸭湖才挖没几十年,当年挖湖时我爷爷也参加了,是中国最大的人工湖,为此几位天中人曾往上面写信要求把宿鸭湖载入中国地图,但若是放入中国地图的话,就肉眼看不到了。
自从上次流星雨后很久没出来,很高兴在黄昏的天幕下湖堤上不紧不慢地走路,视野成了金色。
我说:“几个人中我很佩服志健,就只有志健有女朋友,并且志健志同道合的男朋友也特别多,到处都是拍肩膀搂脖子的。”
秀丽就瞪着我道:“你叫梦秋雁是吧?他们几个我都认识,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和志健在一块玩过呀?”
保儿接着道:“他和志健是老朋友了,只是他一向独来独往的。他的笔名是寒江孤雁,他每下自习后就自己到操场上转,用俺班刘春的话说,要么是个心理变态者,要么迟早会得病。”
我微笑道:“今天是你们陪着我转,而且转到宿鸭湖来了。有种似曾发生过的感觉,在我童年时有一个梦:梦见我与几个人一块在夜幕下的小路上走着,旁边有青草、有破旧的木栅栏、有水。”
大家都笑了,秀丽便说:“你这么浪漫呀,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一下子把我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夜渐渐地浓了,月亮太细挂在天边,天上有很多星星,远远地听见村庄里有哪位母亲的呼唤。前边大堤上隐约有人打着灯笼在走路,越来越清晰。我又往下面湖边看,看见湖边的几棵老柳树在背景的衬托下很像剪影,就想我也跑下去与柳树构成一幅剪影图让别人看,就对他们几个说:“我先跑下去,你们在这里看我呀!”
我刚跑下去,他们也都跟着来了,他们说过来进行晚餐,赶快把带的东西吃掉,省得累人。
我吃东西时一直对着湖面,想着湖对面有一个普通的家庭,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做饭,两个孩子依偎在锅台边,那个大的男孩儿就是我,在等爸爸回来。仿佛绕到湖的对岸就能走到我的童年,所以我还要走下去。
灯笼从我们对应的湖堤上飘过。
我们吃过之后,便沿着湖岸继续向前走,志强问什么时候回去,俊生回答说不知道,啥时候走到下一个下大堤的路就回去,我就指着天空说:“等走到从北边数第三颗星星那儿时就回去。”保儿说喜欢我这样说话。
到后来我们迷了方向,下了湖堤顺着田埂来到一个村庄,引得到处都是狗叫,一位大叔拿着手电筒出来把我们领到庄外的一条小路上。并告诉我们顺着这条路往东走就有一条河,过河之后顺河对岸往北走在第二个路口时向东走就会遇见一条大路,大路就直到天中城。临分别时,我们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志健又给那位大叔一支烟。
深夜十一点多时,我们回到天中,夜市上还有几家饭店开着门,我们走进一家点了几个菜,便坐在那里等他们做菜,跟前有一部电视机,放映着《天龙八部》,俊生与志强开始专心地看,演的是一个小和尚和两个老妖婆和一幅画。俊生边看边对志强讲述那画上的人物是谁以及各人的关系等,志强只回了他一句:“既不是她又不是她,到底是谁呢?”
俊生又细致地讲起来。
我就对保儿说:“你看,上面在演着,俊生还在下面一直地讲。”
保儿没有说话。
我又接着说:“可是志强还是不明白。”
保儿笑了起来。
我就微笑着说:“这只能说明一点:俊生的讲述能力太差劲了。”
保儿和我就大笑,志健与秀丽也开始为我的玩笑而笑,可俊生与志强却忙得没听见。
菜做好后打成包,志健付了账,保儿又买了几瓶酒,我们便拿着酒菜到保儿租的房子里去吃。
保儿在小学就读完《红楼梦》,初一读宋词,初二读四书五经,初三读世界名著,高一读哲学,本来英语和我一样差,高二却只读莎士比亚的原著。今天喝酒他也提议学着古人,每人必须用一个字说一句话,原想着规定成五言的或七言的,但他又觉得这对我有利 (这是误解),因此说几个字都行,只要全体都觉得这句话说得有质量,就算通过,否则就罚酒。保儿先出个“酒”字。保儿学贯中西,说的那句话很经典,但至今我也没搞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许多人叫好。接下来就让我说,我说我不喝酒,别人都让我学喝,我说我喝茶吧,就胡扯一句“饮者不分酒与茶,一样地醉”。保儿忙接着说:“你说得好,不分酒茶,酒又何妨?喝一杯吧,大家说对不对?”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其他人都勉强过去了,接下来由我出题,我说:“我很少上网,我在网上也起名为寒江孤雁,有人以为我肯定没有女朋友才起的这个网名,但他们错了,这个孤的反义词不是双,而是群。”
志健打断说:“你想用个孤字来说吗?好呀,我先说,孤家寡人。”
他说后看着我,我说:“不是孤字,我想寻找一个群,实际上要不要群无所谓,只要人人向善即可,宗教是大多数价值观的合并,爱、自然、永恒、智慧,尤其佛教更具智慧,上次在南海寺我就想为佛写幅对联,我用的这个字是‘佛’,如果你们觉得这样过于呆板,用‘善’字也可以,用‘好’字也行。我说的就是上次在南海寺所想的那幅对联:善念滋生,不佛则佛;四大皆空,佛者不佛。”
接下来是秀丽说:“我是女孩子不能喝酒,就说善解人意,希望你也善解人意。”
我想起刚才,正要说善解人意就是喝,可是志健带头其他人都附和着说好,我也只好善解人意了。
俊生接下来说道:“人好,情才能好。”
轮到志健时,他什么也不说,拿着酒就喝。保儿说这就叫豪爽,于是游戏遇见豪爽就丧失了规则,再也做不下去了。
志健博览许多中外小说,传记。秀丽说志健与保儿都是文学大师,只是志健与保儿文学太偏激了才使学习成绩下降,便问我们谁知道三皇五帝中的五帝是谁。保儿说读过的书讨厌去记,我们三人读过的书也有所不同,这个问题秋雁可能会知道,况且保儿很反对说他文学偏激,他自认为是要做个卫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