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完拖雷的那天晚上,窝阔台一个人躲在他的宫帐里,一碗接一碗地喝酒。虽然他轰轰烈烈地把拖雷埋葬了,但是心情仍然很复杂,有悲痛、愧疚,也有喜悦、放松,甚至还有巨大的失落和空虚。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清理自己的这些情绪,同时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有这样的情绪,于是便躲起来喝酒。
就在这时候,脱列哥那走进他帐里来了。脱列哥那看到窝阔台,两眼喝得血红的样子,也走到桌边,拿一个碗倒上酒,在窝阔台碗上一碰,说:“合罕,怎么一个人喝酒呢?来,我陪你喝!”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在窝阔台的几个皇后和妃子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六皇后脱列哥那。脱列哥那聪明,长得漂亮,又懂风情,遇事还很有主见,所以连拖雷葬礼这样大的事情,他都委托给脱列哥那。脱列哥那果然不负所托,干得有板有眼。
窝阔台虽然不愿意被别人打扰,但看见是脱列哥那进来了,也很高兴,端起碗,咕噜咕噜又喝了一碗。
脱列哥那说:“合罕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窝阔台眯着眼问脱列哥那:“你说呢?”
脱列哥那平静地说:“我看是合罕心里充满悲伤。因为拖雷可汗离去了,合罕很爱拖雷可汗,舍不得他,所以在这里借酒浇愁呢。”
窝阔台说:“是啊,四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对国家作出了那么大的贡献,现在又替朕死去。朕怎么会舍得他呢?”
脱列哥那说:“我看在这世上,对拖雷可汗最好的,要算合罕你了,连拖雷的原配夫人唆鲁禾帖尼也比不上你对他的感情!”
窝阔台一惊:“你这话怎么说?”
脱列哥那说:“唆鲁禾帖尼虽然在葬礼上哭得很厉害,但葬礼完后,立马就露出灿烂的笑容了。一个对丈夫感情深厚的人如何能做得到这一点?”
窝阔台笑笑:“皇后你多虑了,唆鲁禾帖尼有笑容,那是她确信四弟是忠于朕死去的,她的心中充满骄傲呢!”
脱列哥那说:“合罕你是不懂女人啊。我是女人,我当然了解她的心思。她之所以高兴,是因为她丈夫虽然死了,她还有儿子。四个儿子,每一个都相当了得!尤其是蒙哥,差不多就是一个小拖雷了。拖雷死了,她正好把她的儿子们推上前台,你说她有什么伤心的?”
窝阔台停止了喝酒,也不开腔了。拖雷虽然死了,他卸下了一大块心病,但是拖雷确实有四个儿子,正如脱列哥那说的,这四个儿子都了不得,这又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反观他自己,也有好几个儿子,但和拖雷的比起来,却逊色了许多,没有一个值得让他放在嘴边的。这上一代的竞争还没结束,下一代的又来了。上一代他表面赢了,实则输了。下一代呢?他的儿子们会赢么?
脱列哥那看见窝阔台沉思了老半天,突然说:“合罕,我有个请求,不知合罕允不允许?”
“什么请求?”
“唆鲁禾帖尼不是成寡妇了吗?我想让你去向她给贵由提亲,让她嫁给贵由。”
窝阔台心里怦怦直跳,问:“这主意是你想的还是贵由想的?朕怕贵由不愿意吧?”
脱列哥那迟疑了一下说:“他怎么不愿意,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说他性子野,没有人能够拘束他,需要找一个人来好好管教他,以后他就能成才了,而唆鲁禾帖尼正是这样的人选。”
窝阔台高兴地说:“如果他真能这么想,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只不过,”窝阔台挠挠头皮说,“这事可有些玄乎,唆鲁禾帖尼毕竟比贵由大了那么多,再说了,唆鲁禾帖尼还是贵由的婶母呢……”
“有什么玄乎?”脱列哥那激动地说,“年龄是问题吗?就是要年龄大一点儿,当他的姐姐,才能拘束住他嘛!再说了,唆鲁禾帖尼长得又漂亮,又会保养,虽说四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婶母又怎么样?我们蒙古人向来豪放,从来不在乎辈分。唆鲁禾帖尼和她的姐姐,不是分别嫁给了拖雷可汗和父汗吗?”
经脱列哥那这么一说,窝阔台也感到这是一个绝妙的提议,当即打发镇海去向唆鲁禾帖尼提亲。
当镇海向唆鲁禾帖尼说出提亲的要求时,唆鲁禾帖尼忍不住大吃一惊。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里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
镇海看出唆鲁禾帖尼的情绪变化,忙笑眯眯地说:“唆鲁禾帖尼可敦,这件事虽是贵由爱慕您,但也是合罕照顾您。合罕让我告诉您,他一定不会忘记当初对拖雷可汗的承诺,一定会保护好您的。您想啊,您要是嫁到合罕家,还愁什么呢?”
镇海抬出合罕,一下就点醒了唆鲁禾帖尼,她明白合罕为什么要向她提亲了。如果自己嫁给了贵由,那么她的财产、土地、臣民,包括她的儿子就都到了贵由名下,这样一来,她这一支对合罕的威胁就全没了,合罕自然高枕无忧了。
唆鲁禾帖尼心里更加悲愤,但是她明白,她这个悲愤是有理说不出。窝阔台虽有这个阴谋,但他是以提亲的方式来进行的,正如镇海说的,是合罕对她的“保护”。自己要是拒绝了合罕的“保护”,那显然就是不给合罕面子,合罕要想惩罚她,也就有充足的理由了。
各种念头在唆鲁禾帖尼脑海中千回百转,她命令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要努力想一个万全的办法。于是她也笑着对镇海说:“镇海大人,请您代我禀报合罕,感谢他对我们母子的关心和照顾。拖雷虽然死了,但他还有四个儿子,这么大的事情,我还得找他们商量一下再答复您,好吗?”
镇海看出唆鲁禾帖尼用的是缓兵之计,但是她说得合情合理,镇海也没有办法。不过最后他又往唆鲁禾帖尼的心中丢进一块石子,说:“可敦,您说得对,这事您确实应该好好合计合计。合罕还说了,为了表示尊敬,他会亲自来给贵由提亲的。”
这不是在逼我吗?唆鲁禾帖尼心里很是不悦,但她仍然笑着说:“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给合罕答复的。”
镇海一走,唆鲁禾帖尼立刻站起来,神情激动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怎么办?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她突然就想到了拖雷。要是拖雷在世,她绝不会受这样的侮辱和欺负,而且遇到事情立马就可以找他商量。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唆鲁禾帖尼一个人在拿主意,但现在才明白,她之所以敢那样拿主意,是因为有拖雷在身后给自己强大的支撑。现在这股强大的力量没了,她一下就成了一根断线的风筝,飘在空中,找不到着落了。
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但一会儿她又压住自己。哭有什么用呢?这事必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她想找她的大臣和她的儿子们来商量,但这是多么羞耻的事情,怎么好意思在他们面前提起?但是不告诉他们,尤其是她的儿子们,儿子们说不定还会在后面议论她,觉得是她耐不住寂寞,想要嫁人呢!
想来想去,她决定先把蒙哥找来商量。
蒙哥赶来,听母亲一说就气炸了:“这个贵由,简直是欺人太甚!小时候受他的欺负,我也就忍了。现在可好,居然欺负到您的头上了!”
唆鲁禾帖尼眼含着泪说:“蒙哥,我知道你小时候肯定受了不少欺负,委屈你了,额吉和阿瓦对不起你……”
“额吉,那都是小时候的事,算了,不说了。不过,现在他又想来欺负您!哼,我肯定不会饶了他!”
唆鲁禾帖尼说:“蒙哥,你没听出来吗?这事或许与贵由没什么关系,多半是合罕的意思。甚至也可能不是合罕的主意,而是贵由的额吉要合罕这样做的。”
“脱列哥那?”蒙哥恨恨地说,“我也觉得八成是她干的!她不是个好人,我小时候被贵由欺负时,每次昂灰额吉去找她,她从来都说我的不是,贵由没有一点是不对的。”
“她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以后啊,我们得小心她!”唆鲁禾帖尼说,“我们现在得分析一下,这主意究竟是谁出的,然后才能决定该怎么办。”
“根据我对贵由的了解,肯定不会是他先提出来的。”
“我也这么想。”唆鲁禾帖尼说,“这样就剩下两种可能,一是合罕的主意,一是脱列哥那的计谋。”
“我觉得不大可能是合罕的,这样荒唐的想法合罕肯定不会有。”
“不是他会不会有的问题。”唆鲁禾帖尼说,“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谁都可能有。我的意思是,两种可能我们都该有个对付的办法。”
“额吉有什么办法?”
“如果是合罕的,那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镇海不是说合罕还要亲自来提亲吗……”
“镇海就是一条狗,上次逼阿瓦推选大汗,这次又逼你。有机会,我一定要修理修理他!”
“人各为主,你得理解!我想,如果合罕非逼我下嫁,那我得给合罕说明,要去就我一个人去,我不带走家里的一丁点儿东西。让合罕封你为可汗,军队、土地、财产和臣民都归你掌握,你来挑起整个家族的担子!”
“那您怎么办?”蒙哥带着哭声说,“您能忍受这么大的侮辱和牺牲?我不要额吉为我们这样牺牲……”
“别像个女人一样!”唆鲁禾帖尼提高声音正色道,“我受点儿侮辱算什么!艰难的是你,受考验的是你,那么一副重担,你得挑着,稳健而快步地走,你明白吗?”
蒙哥低头擦眼泪,没有开腔。
唆鲁禾帖尼又说:“当然,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不过如果只是脱列哥那的主张,那就好办多了,我们只要争取到合罕的同情,让合罕改变主意,就可以解决问题。”
蒙哥说:“额吉,我同意您的分析。这样做您看行吗?我们先当是脱列哥那的主意,向合罕求情,以此试探出合罕的态度。”
“行,就这么办。”
几天后,唆鲁禾帖尼率领蒙哥四兄弟去见窝阔台。走进窝阔台的宫帐后,他们就齐齐地给窝阔台跪下。
窝阔台抬抬身说:“唆鲁禾帖尼,你这是在干什么?站起来说话。”
唆鲁禾帖尼不站起来,仍然跪在地上说:“合罕,今天我带四个儿子过来,是感谢合罕和六皇后在拖雷葬礼上对我们的帮助。要没合罕和六皇后的操持,我一个妇道人家,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啊!”
窝阔台看到唆鲁禾帖尼提到拖雷,就有些气短,正想对拖雷的死表示歉意,却是脱列哥那抢在他前面说:“你见外了,我们是一家人嘛,你的事自然就是我们的事,哪有什么感谢的。”
唆鲁禾帖尼见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称呼“妹妹”,而说的是“你”,就明白她的心思了,于是接着说:“拖雷去了就去了,这是他的光荣,我为他感到骄傲。只是他留下了这四个孩子,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都没有成年,既没有成家也无寸功,蒙哥虽然结婚了,但他终究是个孩子。要让他们都顺利长大,任务可太重了……”
脱列哥那赶紧说:“是啊,正因为知道你的担子重,合罕才让你嫁给贵由,让他帮你分担一下呢。”
唆鲁禾帖尼说:“合罕一直关心照顾我们,您对我们的帮助我自然明白。不过,不行啊。贵由并不比蒙哥大多少,两人又是从小在一起耍的兄弟,如果让贵由做他的继父,我怕他接受不了啊。”
蒙哥赶紧说:“合罕,从我很小的时候,您就是我的养父了,现在贵由哥又是我的养父,这件事情,我真是接受不了,以后当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该怎么称呼你们呢?”
窝阔台迟疑地说:“这……”他也觉得事情有些滑稽。
唆鲁禾帖尼不失时机地说:“还有忽必烈等几个小的孩子,我没把他们教育好,性子又烈,还处在逆反的年龄。将来三句话不合适,竟和他们的继父打起来,他们固然该杀,可也太丢咱黄金家族的脸了!”
忽必烈几个像是在配合唆鲁禾帖尼说话一样,耸着肩膀,鼓着眼睛,捏着拳头,搞出一大片声响。唆鲁禾帖尼大喊一声“放肆!”他们才又规规矩矩地跪端正。
窝阔台当然知道贵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感到事情有些为难了,他转头看了看脱列哥那。脱列哥那赶紧说:“不会的,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的,以后让他们少见面就是了。”
唆鲁禾帖尼见窝阔台看脱列哥那,心里一下就有底了。她说:“可是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啊!在拖雷的葬礼上,我曾经向他和长生天发过誓的,再苦再累,我也得把他的孩子哺育成人。我要丢掉他的孩子不管,长生天会责骂我的!”
脱列哥那有些急了,慌乱地说:“不会的,怎么是丢下几个孩子不管呢,这完全是两码事嘛……”
窝阔台向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他走下来,把唆鲁禾帖尼扶起来说:“好了,你不想嫁就不嫁吧,朕答应你。同时朕也代表四弟和整个黄金家族向你表示感谢,希望你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尽心尽力哺育你的孩子成才,为国家作贡献。”
脱列哥那的脸色显得很难看,但既然合罕都答应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唆鲁禾帖尼带着四个儿子回去后,脱列哥那立刻转过身来,对着窝阔台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数落窝阔台不关心她。
窝阔台最看不得女人哭了,见脱列哥那哭,赶紧扶住她的肩膀说:“你哭什么呢?朕怎么不关心你了?”
脱列哥那继续哭诉道:“合罕要是关心臣妾,就会积极地帮助贵由。怎么唆鲁禾帖尼说了两句,你就放她走了呢?”
窝阔台说:“不放她走还能怎样?四弟是替朕死的,朕已经对不起四弟了,再逼四弟的女人嫁朕的儿子,即便四弟不责怪朕,别人也会在一边说长道短的。朕的形象被破坏了,治理国家可就难了。”
“但你这是放虎归山啊合罕!”脱列哥那叫道,“你别看唆鲁禾帖尼说得那么可怜巴巴的,我看她那四个儿子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有朝一日等他们羽翼丰满了,合罕你再想控制他们,可就难了。还有,拖雷虽然死了,但蒙古绝大多数主力军还在唆鲁禾帖尼手上,她要想造反,只需要暗示一下,10万蒙古军迅速就可以把你的宫帐围得水泄不通。”
窝阔台默默地埋下头,不开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