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阔台大怒,冲那个呕吐的士兵恶狠狠地吼道:“大胆,竟敢在朕的四弟身边呕吐秽物,玷污朕的四弟!来人哪,给朕拉出去砍了!”
那个倒霉的士兵被拉出去,瞬间头和身子就分了家。
唆鲁禾帖尼仿佛不知道这一切一样,她把手伸进棺材,不知道在拖雷的遗体上抚摸什么。渐渐地,她的情绪似乎平静下来。只见她转过身来,对身后的侍女说:“快去把可汗的弓箭拿来!”
侍女把拖雷的弓箭捧过来后,她拿起弓箭,放在拖雷遗体旁边。接着,她让士兵合上棺材,并对他们说:“我让你们打开棺材,就是要把可汗的弓箭放到他手里。这是他一生最心爱的宝贝,他一刻也离不了啊!”
然后她又对兀孙别乞说:“大师,我丈夫的棺材虽然打开了,但他的遗体上一直盖着白布,我也没有把那白布揭开,没有让他的遗体见到天光。这样,我丈夫的灵魂一定会顺利到达天国吧?”
兀孙别乞赶紧说:“没有没有,拖雷可汗的灵魂走得好好的,马上就要见到长生天了!”
窝阔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窝阔台决定要给拖雷举行一个风光气派的葬礼。这个葬礼的规模甚至要超过成吉思汗的葬礼。
安葬成吉思汗的时候,为了绝对保证成吉思汗的陵墓不被发现,葬礼的举行充满了神秘色彩。从唐兀惕运回蒙古一直到遗体下葬,所有知晓埋葬地点的人都被一一处死,确保没有任何一点消息留在世上,连成吉思汗至亲的几个儿子也不清楚他埋葬的准确位置,对成吉思汗的祭奠,是后来在不儿罕山下另外修建了神殿。因此,成吉思汗的葬礼,规模其实是不大的。
窝阔台觉得,拖雷遗体的安葬不能这样神秘,不能这么羞羞答答。拖雷的葬礼必须做得声势浩大,惊天动地,让全世界都知道,让所有的蒙古人都羡慕,让每一个王公贵族都感动!
窝阔台一回蒙古,耶律楚材、镇海以及一众大臣也向他进言,请求隆重地安葬拖雷遗体。
镇海说:“合罕,微臣听到很多议论,大都是无稽之谈。合罕如果厚葬拖雷可汗,那些谣言就会不攻自破啊!”
耶律楚材说:“合罕,拖雷可汗是蒙古人的战神,而且为了保全合罕喝下洗病水!这种忠勇大义的人,正是蒙古人学习效仿的榜样。请合罕通过厚葬的仪式,在全蒙古树立一根标杆,让所有的人都能向这条道德高线靠近,不畏艰难,保家卫国,忠诚合罕,建造秩序。”
耶律楚材的话最合他的心意。厚葬拖雷,不仅仅为了堵口,不仅仅为了安民,还是一种倡扬,正向的倡扬!就像扎撒一样,将人民的言行规范放到一个框子里,让臣子为合罕而死这样的事情成为一种常态,成为一种幸福和荣光。
窝阔台让脱列哥那亲自操办,他邀请了所有的宗王、公主驸马、贵族那颜、大将大臣、属国属部首领。一切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应邀到来,共同见证这一盛大的仪式。
窝阔台让人从不儿罕山上采下一根巨大的桉木,让工匠精雕细刻,把桉木从中间锯开,挖出木心,把拖雷的遗体放进去,周围再箍上三层金椁。这个棺椁大得就像一座小房子,里面除了装拖雷的遗体,窝阔台还让人塞满金银珍珠等数不清的贵重物品以及拖雷身前曾使用过的弓箭铠甲。
窝阔台叫来全蒙古的萨满师,由兀孙别乞带领,为拖雷做了长达9天的道场。
窝阔台让9万蒙古大军护送拖雷入土。
窝阔台让全蒙古人,上自王公贵族,下至普通百姓,都为拖雷戴孝,哭送,默哀。
窝阔台命令把从金国带回来的俘虏,杀掉9000人,为拖雷殉葬。
窝阔台命令把拖雷的陵墓建在成吉思汗陵殿的东大殿里,让他享受崇高的荣誉。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拖雷的葬礼正式开始。
9万大军排成威武的方队,军旗猎猎,钢矛森森,在鼓声中怒吼着。祭坛摆上,火把升起,9000名俘虏以及900头牛羊被挨个屠杀,摆上祭坛。
窝阔台带着他的孩子及嫔妃,在拖雷的棺椁前跪下来,亲自点火,上香,虔诚而庄重。
在庞大的送葬队伍簇拥下,在震耳欲聋的悲伤乐鼓中,拖雷的棺椁埋入深深的地下,然后填上泥土。像埋葬成吉思汗一样,千军万马从上面跑过,再种上牧草和树木,让他的墓无迹可寻。
成吉思汗下葬后,有500名叫做达尔扈特的人(从成吉思汗身前的侍卫中挑选而出),不分昼夜地守候成吉思汗的陵墓、陵殿及旗帜。拖雷的陵墓也享受同样的待遇。
唆鲁禾帖尼带着他的儿子们参加了她丈夫葬礼的每一道程序,他们跪着,哭泣着,悲痛欲绝,昏昏沉沉。有好几次,唆鲁禾帖尼软软地倒在地上,又被侍女们扶着站了起来。
在灵堂前,她当着众人的面向拖雷的遗体发誓,请他安心地离去,不用挂念,她一定会把孩子们养大,让他们像他们的父亲一样,英勇无畏,忠于合罕。
在窝阔台跪下的时候,她赶紧带着他的四个儿子,跪在窝阔台面前,请他起来。窝阔台前后跪了三次,唆鲁禾帖尼也带着她的孩子们跪了三次。每一次,热泪都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她眼里冲涌出来。
但这是喜葬,该哭的时候哭,葬礼结束后,唆鲁禾帖尼表现出了她应该表现的喜悦和满足。她在众多的王公大臣间走来走去,热情地向他们敬酒,对所有参加她丈夫葬礼的人表示感谢。她像个活泼的陀螺,从这里转到那里,又从那里转到这里,她做得滴水不漏,姿态浑圆而完美。
拖雷遗体被埋葬后,蒙哥回到家,忽必烈和旭烈兀突然跑来问蒙哥,他们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蒙哥只觉得心上那块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又被巨大的铁锤猛击了一下,汪汪的热血又咕嘟咕嘟冒出来了。
刚扶着父亲的灵柩回来,他试图告诉母亲他的怀疑和愤怒,但是母亲很快就阻止了他:“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表现出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你阿瓦的葬礼做好。等安顿好你阿瓦后,我们再谈。”
现在父亲已经长眠在地下了。等忽必烈和旭烈兀问他,他才发现,原来,怀疑他父亲死因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不过,他想起速不台对他说过的话,除了他母亲外,谁也不能告诉。于是他凄然一笑说:“阿瓦是替合罕得病死的,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们还问?”
“狗屁!我们不信!”旭烈兀恶狠狠地说。
“是啊,大哥,你得告诉我们真相!”忽必烈忧郁地说。
蒙哥心里其实也堵得慌,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不过他知道他真的不能说,他拍拍两个兄弟的肩膀说:“真的,我是你们的大哥,你们得相信我……”
蒙哥找到一个机会单独去见他的母亲唆鲁禾帖尼,走到寝宫门口时,忽然听见了母亲压抑的哭声。蒙哥很想马上就进去,把母亲拥在怀里,安慰她。
蒙哥忽然感到,父亲死了,他作为家里最大的男人,必须得肩负起他父亲曾经肩负的那些责任。他要安慰他的母亲,他要照顾他的弟弟们,他要领着他的家族向一条辽阔的道路走去。
蒙哥毅然闯进母亲的寝宫里。唆鲁禾帖尼听到响声,猛地抹一把脸,从桌上抬起头来。看到是蒙哥,她才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蒙哥坐下来,说:“额吉,我来告诉您阿瓦是怎么死的。”
唆鲁禾帖尼猛一转头问:“你亲眼看见你阿瓦去世?”
“不是的,”蒙哥说,“我赶过去的时候,阿瓦已经喝过那碗‘洗病水’去世了……但是,很明显,他死得太蹊跷了……”
唆鲁禾帖尼正色道:“这话你还对谁说过?”
“没有,我谁也没有说过。”蒙哥说,“老将军速不台让我,除了您外,谁也不能说!”
唆鲁禾帖尼默默地点点头,说:“老将军是对的,你谁也不能说。这话就到我这里为止!”
过了一会儿,蒙哥又说:“但是,忽必烈和旭烈兀,今天早上问我了……”
唆鲁禾帖尼沉默了一会儿,说:“蒙哥,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说说家里的事。你今年已经24岁了,又结婚了,还参与过与花剌子模和金国的战争。可以说,你已经完全成熟了。你父亲死后,你就成了家里最大的男人,一些事情你是必须来担当的……”
“是的额吉,我也是这样想的。”蒙哥抢着说。
“你这样想最好了。”唆鲁禾帖尼说,“不过要把这个责任担当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了解我们家目前的处境。我们现在这个情况,和你堂兄拔都家里差不多,都是没了父亲,由年轻人出来主持大局,但我们又不同。拔都和斡儿答都比你大,他们互相有帮手,而你的兄弟忽必烈和旭烈兀都比你小许多,暂时还帮不上你什么忙,你得独自支撑。拔都家的封地在西边,而我们家的在蒙古本土,权力中心就在这里。也就是说,拔都想在他那里折腾些什么,谁都看不见,而我们却在合罕的眼皮子底下,一有动作合罕就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合罕觉得我们做的事情不顺眼,我们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还有一点,拔都虽然势力雄厚,队伍强大,但合罕却不会去防他。而我们不一样,在合罕登位之前,你阿瓦做过两年的监国,而且一度被很多人推举当大汗,虽然你阿瓦极力推辞掉了,但是这一事件已在合罕的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痕。即便你阿瓦去世了,这样的印痕短期内也很难消失。所以,我们的处境很艰难!”
蒙哥使劲捏了捏拳头说:“额吉,您讲的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很多时候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特别委屈。对合罕来说,阿瓦对他的贡献可不小。不管是灭唐兀惕,攻打金国,还是扶持他登位,阿瓦都立下了汗马功劳,何以合罕还要把阿瓦视为肉中刺呢?再说了,我还是合罕的养子呢,他怎么忍心毒害我阿瓦?而我阿瓦死后,他还要把矛头对准我们?”
唆鲁禾帖尼说:“因为他是合罕了。你明白吗?他现在不只是你阿瓦的三哥,也不只是你的养父,他还是合罕。他是合罕,就必须按照合罕的规矩来办事!同样的,你阿瓦也不仅仅是合罕的四弟,你也不仅仅是合罕的养子,你们都是臣子,你们也得按照臣子的规矩办事。这个道理,是耶律楚材告诉我的。原先我也想不通,但是耶律楚材告诉我这个道理后,我就想通了。你现在想不通没关系,以后你当了合罕,也会想通的。”
“我能当合罕?”蒙哥惊讶地问。
“能不能当,现在还不好说。”唆鲁禾帖尼说,“但是我们现在必须要当好臣子。不管你阿瓦是怎么死的,我们都要坚定不移地相信,这是你阿瓦效忠合罕的义举。虽然我并没有听你阿瓦亲口说过,但我相信,你阿瓦也是希望我们这样认为的。我们不但要相信,我们还得劝忽必烈、旭烈兀,包括阿里不哥相信。只有我们都相信了,我们才能当好这臣子。只有当好臣子了,合罕才不会死盯着我们,我们的日子才会好起来……”
蒙哥点了点头,他忽然感到自己又明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