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受封后,便带领姚枢等一众文武幕僚到他的封地关中、河南、邢州等处察看了一趟。这一趟对忽必烈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亲眼看到了汉地荒凉破败的景象。城镇里没有熙来攘往的繁华,到处都是断壁残瓦。地上老鼠乱跑,空中蛛网密布。乡下也是惨不忍睹。大量良田荒废在原野,田里杂草丛生,肥沃的泥土裸露在太阳底下,干裂成一块一块的,就像一个老人皴裂的皮肤。水利失修,沟渠里干涸无水,一段一段都是塌方。野外少有人烟,一派衰草连天、荆棘遍野的惨景。
忽必烈脸色铁青,问身边的幕僚:“几位先生,你们都曾告诉我,合罕分封给我的土地,都是肥沃的风水宝地,在本汗的想象中,这里应该都是钟鸣鼎食、欣欣向荣的美丽图景,怎么却是这副样子啊?”
几个幕僚互相看了看,都没有开腔。倒是赵璧上前,说:“可汗,请恕微臣无礼,要说汉地成了这个样子,还是拜蒙古军所赐呢!”
这个赵璧确实挺胆大的,有一次,在朝堂上,蒙哥合罕问该怎么治理国家,赵璧莽莽撞撞就上前,说:“臣认为,要把国家治理好,得先诛杀近臣中最没能力的那些人!”蒙哥很不高兴,不过也没有发火。事后,忽必烈笑着说:“秀才,你简直浑身是胆啊,本汗都为你捏了两把汗呢!”倒是赵璧很坦然,说:“为臣子的,就应该有什么说什么,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呢?”
忽必烈知道赵璧胆大,但赵璧说的肯定都是实话,便问道:“秀才,你说这些都是蒙古军造成的,这话从何说起呀?”
赵璧说:“蒙古军在汉地不事整治,只求掠夺和杀人,才造成今天这种赤地千里的局面啊!”
忽必烈的脸色变了变。忽必烈虽然开明,但他毕竟是蒙古人,脉管里流淌着的是孛儿只斤氏的血,蒙古人就是为征服来到这个世界的,全世界的财富都应该归蒙古人享有,这样的思想,在他心里也是一样存在的。
姚枢看到忽必烈脸色不对,赶紧说:“可汗息怒。可汗虽是蒙古宗王,其实只参加过平大理的战争,而且在那次战争中,您还不允许滥杀一人。其实,在圣主成吉思汗的时候,也是不滥杀人的,他们只是对敌人的迫害进行还击,对敌人的反抗进行惩罚。所以,您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只是后来,一些蒙古将领,当然也有汉人或其他民族的将领,他们的战争目标变了,不再是征服,而是专门抢夺财物获取利润。”
忽必烈插嘴道:“这有什么错吗?你们汉人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蒙古人征服了世界,自然是世界之主。从世界各地取回自己的东西,不应该吗?”
姚枢说:“可汗的话没错。不过可汗,汉地既然已经被咱蒙古占领了,它就应该是蒙古神圣的国土,我们就不能只是向它索取而不保护了。就像咱们剪羊毛一样,只有把羊儿喂好了,我们才有源源不断的羊毛可剪。否则,把羊儿喂死了,我们又到哪里去剪呢?”
忽必烈脸色软和了,轻轻地点着头,没有开腔。
姚枢接着说:“可汗,现在关中、河南等地已经是可汗的封地,也就是说,这些汉地都是可汗养在圈里的羊,可汗想要得到丰厚的羊毛,就不能允许其他蒙古将领掠夺,而得好好保护啊!”
姚枢、赵璧等人的话让忽必烈陷入深深的思考,他决定派出他的幕僚,对他封地上的情况进行一次详细的调查。他派刘秉忠到邢州,派赵璧到河南,派杨惟中到关中。不久,三个幕僚都把他们调查的情况详细地向忽必烈作了报告。
刘秉忠在报告中说,邢州自古有名郡之称,物产丰富,交通顺畅,商业发达。可是当地蒙古人却把大量良田废弃,变成牧场。同时,由于连年战争,军队对邢州的粮草敛集、兵员征调非常多,各种赋税层出不穷,造成邢州人大量逃亡。原来邢州有丁户一万多户,现在只剩下几百户了。人口的大量逃亡,造成国家的赋税、领主的五户丝、驿站的供应、商旅的投宿等都没有着落,要不派良吏治理,这个地方就要变得荒废如沙漠了。赵璧的报告除了说明和邢州差不多的情况外,还特别说明当地军将及官员唯利是图,大量掳掠居民充作驱口。驱口众多,不仅使当地汉人深受伤害,还使国家的税收也严重受损。杨惟中则说,汉中由于受兵火残害,所辖8州12县,户不满万,居民整天惊恐不安,逃亡非常严重。
忽必烈拿到报告后,拍案大叫道:“从金亡到现在,咱蒙古拥有中原都二十多年了,怎么汉地还是这样一副破败萧条的景象?当地地方官员都在做什么?”
杨惟中说:“做什么呢?窝阔台合罕的时候,耶律楚材大人曾派出大量汉人儒士治理,汉地虽然受战争影响严重,但已经大有起色。可是后来,耶律大人受到排挤,这些汉人儒士纷纷被撤职。我接替耶律大人为中书令,可是我也是泥菩萨过河。不久,我也被脱列哥那赶出汗廷。此后近10年的时间,汉地受盘剥越来越重,因而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忽必烈叹口气说:“各位先生,你们告诉本汗,本汗该怎么办呢?”
姚枢说:“要想彻底扭转局面,必须继续坚持当年耶律大人的办法,派能干的汉人去治理,以汉治汉。当然,耶律大人当年任用的官员,还只是负责收税等一些简单的工作。现在派去的人,要进行全面的治理,包括当地农田水利、地方平安、驿站驿道、民治教育等各方面的工作。改变废良田为牧场的做法,务必以农业为主。当地的驻军也不能再行剽掠之事,最好是息兵屯田,让老百姓休养生息。这样才能把财富聚集起来啊!”
忽必烈说:“可是,封地虽然是本汗的,但断事官、达鲁花赤及课税官都是合罕安排的,我们即便有心也使不上力啊!”
赵璧说:“可汗可以向合罕申请,推荐汉人儒士来治理您的封地嘛!”
忽必烈问姚枢:“老师,可以吗?”
姚枢说:“老夫觉得赵大人这个建议好!”
“为什么,”忽必烈不解,“当初合罕让我总领漠南事务的时候,老师不是劝我只统兵,不管政务吗?现在怎么还敢说自派官员呢?”
姚枢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老夫劝可汗,那是因为可汗刚上任,既无人缘,也无战功,连合罕对可汗的能力都是半信半疑。而现在,可汗灭了大理,战功显赫,手中拥有雄兵数万,各方将领及官员都对您心悦诚服,同时您还深得合罕信任。可汗的话,合罕一定会听的。”
忽必烈说:“但合罕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各地方官员的任免权收归中央,各宗王只能派人当副手。如果现在本汗提这件事,不是和合罕唱对台戏吗?”
刘秉忠说:“可汗,微臣请问,合罕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
忽必烈脱口而出:“自然是灭南家思啊!”
刘秉忠说:“对呀!如果可汗以征集军饷为由,实施汉地改革,合罕肯定就不会有那些疑虑了!”
忽必烈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忽必烈把三个幕僚的报告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总的奏议,上书蒙哥合罕,并请求说,为筹集足够的粮草,尽快开始对南家思的战争,必须派良吏治理汉地,让汉地迅速恢复起来。他建议,在邢州设立安抚司,以张耕为邢州安抚使,刘肃为课税使,赵良弼为参议;在河南设立经略司,以史天泽、赵璧等为经略使,陈纪、杨果为参议;在汉中之地的中心京兆设置宣抚司,以杨惟中为宣抚使,商挺为郎中,杨奂为参议,马亨为课税使,后来廉希宪又继任宣抚使,姚枢为劝农使。
蒙哥没有犹豫,全部批准,并给了他一道“便宜治理中原”的敕旨,意思是为了更好地治理中原,他不受燕京行尚书省的节制,可以独立管理。
金莲川幕府得到合罕批准的消息,一派欢腾。这些汉人儒士,终于可以大有作为了,致君尧舜、富国强民的理想就要实现了。
改革首先是从邢州开始的。邢州的断事官是脱兀脱。脱兀脱是博尔术的兄弟,博尔术是成吉思汗的“四骏”之一,来头是不小的。
张耕等人到达邢州后,立刻颁发第一道禁令,严禁随意抢夺民间财物,并告诉老百姓,以后谁要是敢随便抢夺他们的财物,都可以告到官府来,官府对抢劫者严惩不贷!
禁令颁发后,当地老百姓自然欢欣鼓舞,逃亡在外的,都纷纷回到家乡,开始收拾那些荒废的土地,耕耘播种。不过也有些人在观望,他们对蒙古人非常不信任,他们已经受够了蒙古人的气,虽然这个安抚使是个汉人,但是他们也不确定他说的话是否算数。
正在这时候,真的就出事了。有个农民告到官府来,说他的两头牛被一群蒙古人抢去了,要是没有了牛,他的春耕就没法进行了。
张耕立刻派赵良弼去调查。不久,赵良弼就向他报告说,情况已经查清楚了,原来是脱兀脱的小舅子干的。他已经发现了那两头牛,就拴在脱兀脱小舅子的圈里。他说只要张耕下命令,他们就立马牵牛抓人。
张耕却有些犹豫了,脱兀脱是断事官,是蒙古的一种传统官职,相当于邢州的最高长官。张耕作为安抚使,是忽必烈参照原金国官职设立的一种职位,其实也是最高长官。来的时候,张耕就请示了忽必烈,怎么理顺这个机制。忽必烈在征求幕僚们的意见后,对他们的任务进行了分配:断事官只管刑狱和监察,安抚使负责行政大小事务,课税使负责税收财政。虽然分配了,但是张耕知道,脱兀脱是不高兴的。因为原来,断事官的权力非常大,行政、司法、财政一肩挑,全部由他说了算。现在呢,把他的权力一分为三,虽说他的监察权最大,但行政事务不由他管,他相当于空架子。
不过,张耕明白,就算是脱兀脱本人抢劫农民财物,他也要管。有很多农人还没有回到家乡,还在观望中,如果不及时处理,含糊过去,失信于民,那是万万不可的!
于是,张耕登门拜访了脱兀脱,告诉了他家人抢劫的事情。脱兀脱眯着眼睛说:“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弄错了?”
张耕笑着说:“这件事情可能是大人府上的下人们背着大人干的,大人不知情。下官来,就是要请大人查一下,要是没有最好了,有的话,请他把牛交出来,还给人家。”
第二天,张耕又去找脱兀脱。谁知脱兀脱却矢口否认。张耕说:“大人,那两头牛现在就在大人小舅子的牛圈里,下官可以立刻派人把牛牵出来。大人的小舅子恐怕是隐瞒了大人吧?”
脱兀脱瞪了张耕一眼,不耐烦地说:“是,就是我小舅子牵回来的又怎么样?多大点儿事嘛,至于吗?想当年,我跟着圣主南征北战,从别人手中夺过多少牛马,从没人说过一句不对。现在不过就两头牛,你就三番五次地上门来纠缠。照你这意思,圣主也错了?圣主也该把那些夺来的东西还回去?你也太自不量力了!”
张耕正色道:“大人休拿圣主来吓唬本官!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已经颁布了禁令,如果再违反,那就是犯罪,犯罪了就要受到惩罚!”
脱兀脱不屑地说:“你那是哪门子的法?你说的也算法?”
张耕朗声说道:“本官是汗廷命官,受合罕和忽必烈可汗指派来治理此地。本官制定禁令是合罕授的权,也就是说,这条禁令是合罕的禁令,怎么能说犯本官的法呢?”
脱兀脱无言以对。张耕不由分说,派人把牛从脱兀脱的小舅子那里牵出来还给那农民,并拉出脱兀脱的小舅子,当众杖责警示。
邢州的老百姓奔走相告,都说邢州来了一位青天。那些观望的、怀疑的,都纷纷回到故乡,几个月下来,户口猛增了10倍。
河南的情况比邢州更加严峻。河南因为居于蒙宋边境地带,驻军特别多,军队对当地老百姓的盘剥更加厉害。他们不但抢财物,还抢人,大量的汉地居民被掠夺为驱口。
驱口就是奴隶,他们和钱、物一样,属于其主人财产的一部分。主人称使长,使长拥有对驱口的人身占有权,可以任意转卖。很多大的城市都有“人市”,也就是驱口买卖市场。使长强奸驱口妻女无罪,还可以任意杀害驱口。驱口终生为使长服役,为使长提供吃穿用度。驱口本人以及子女的婚配,都要由使长作主。驱口要想自立门户,需要赎身,但是赎身的价格往往非常高,驱口终其一生,也挣不到为其赎身的钱。而且,由于驱口本身就归使长所有,所以驱口不可能拥有自己的财富,即便有一点儿积蓄,也会被使长盘剥。
大量汉地居民被掠夺为驱口,其直接危害就是朝廷的税收减少,肥了个人,伤了汗廷。所以,禁止蒙古贵族、官员以及一些汉世侯掠夺居民为驱口,是深得汗廷支持的。窝阔台的时候,曾通过人口普查阻止过这样的行为。蒙哥上台后,更对此进行了严厉的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