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良合台之所以行动不畅,并不是因为忽必烈那样的有意不作为,而是他的确遇到了大麻烦。
第一次从广西进入宋境失败的教训让他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安南人不可靠,二是进军路线还需要进一步改进。
安南人没有出兵的理由是他们遭受了南宋的进攻,腾不出手来从征。但是兀良合台能感觉到,这其实只是安南人的一个借口。因为兀良合台率军压迫宋境,迫使宋军退回去防守的时候,安南人仍然没来驰援。这说明安南人并不积极,要他们从征是不可靠的。就算是自己继续施加压力,让他们跟上来,鉴于他们和宋军的暧昧关系,如果在战场上倒戈,那不是惹火上身吗?
还有就是从安南进兵宋境的路线太过凶险,瘴疠密布,作为习惯北方生活的蒙古人,根本应付不了这种可怕的自然灾害,所以必须改道。
实际上,兀良合台已经访到了一条黄金路线,这条号称“南方丝绸之路”的坦途在一个名叫自杞的部落境内。如果能够把自杞拿下来,通过这条路进军,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一是行军路线上不会再有可怕的瘴疠;二是可以让大理、自杞充当从征军,即便安南不随行也无所谓,拿下南宋后,再回过头来收拾这个摇摆者;三是富裕的自杞可以解决征宋军补给供养等各种问题。
自杞位于大理和南宋之间,曾经是大理国的一部分。后来大理国发生权臣之乱,滇东的37个部落纷纷崛起,封疆自立,其中于矢部建立罗殿,乌蛮部建立自杞,大理国也因此变为后理国。
自杞是伴随着它的经济发展和军事力量的强盛壮大起来的。
自杞的经济支柱主要是养马和贩马,它几乎成了宋国的贩马市场。本来,宋国的战马都来自于北方牧场,但由于宋国在与辽国、金国、西夏及蒙古的战争中节节败退,北方牧场不断萎缩,竟至于消失。自杞便在这时候抓住机会,把宋国所需战马的生意接了过来。他们一方面养马,同时又把名贵的大理马买回来,转卖给宋国。
除了贩马外,自杞人还做茶叶、珍珠宝物等生意,都是当二道贩子,从大理买来,转卖给宋国。当然也把宋国的丝绸、瓷器等卖到大理等地去。这使得自杞的经济很快发展起来了。
自杞为了维护它的经济支柱,抵抗大理、罗殿、安南等国入侵,不断发展国家的军事力量。自杞人举国皆兵,闲时为民,战时为军,桑田之余便习战斗。每年的秋收以后,部落内所有的成年男子就召集起来,全副武装,像真正作战一样训练。刀剑必须锋利,如有缺口便将治罪。到了打仗的时候,每个士兵只准备很少的粮食,吃完就没了。士兵担心饿肚子,就只有奋不顾身冲杀。打仗的时候受伤,如果是胸前受伤便准予治疗,如果是后背受伤,不但不许治疗,还将受到处罚。这一点,倒是和蒙古士兵前胸有铠甲,后背没有如出一辙。
在大倡尚武精神的同时,自杞还不断壮大军事力量。自杞不像大理那样,大兴土木,修建园林寺院,以供享乐,而是在边境的山脊上,修建了位于马龙、陆良、宜良、石林、弥勒等几个地方的长城,就像秦代修建的万里长城一样,在自杞和大理之间,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
由于自杞发展很快,滇东的37个部落或被征服或自愿,都不断地加入自杞,这使得自杞成为强盛一时的大联盟。
兀良合台与自杞的战争,注定是一场恶战。
在自杞,村自为战,部自为战。他们或依山恃谷,凭险抗战,或者靠江凭岩,坚壁清野。由于自杞人的顽强抵抗,兀良合台完全抛弃忽必烈怀柔止杀的方略,用他的大炮轰击自杞的长城,摧毁自杞的城墙,用强弓硬弩对准每一个自杞人。每占领一村一寨,他就大开杀戒,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想用这种方法把自杞人赶尽杀绝,让他们惧怕,彻底投降。
但是,他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自杞人并没有被杀光,也没有惧怕,反而更顽强地反抗。每一个地方都是自杞人的战场,他们用麻雀战术消耗着蒙古人的力量,以至于1259年5月,兀良合台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向南宋挺进时,除了大理、自杞从征军万余人外,属于他自己的蒙古骑兵已不足3000人了。
在分别给忽必烈和兀良合台去信的同时,蒙哥又招来汪德臣和董文蔚。蒙哥把郝经的奏议丢给他们看后,对他们说:“你们看见了吗?咱们的作战能力遭到极大怀疑了!咱们在钓鱼城下两三个月了,一直止步不前,别人已经在嘲笑咱们不会打仗了!”
汪德臣怒气冲冲地说:“合罕,这个无知妄为的书生竟敢轻视您,应该把他处以极刑!”
蒙哥苦笑道:“处以极刑有什么用呢?你连一个小小的山城都攻不下来,还不许人家说吗?关键是咱们要能把钓鱼城拿下来,那时候杀人才理直气壮啊!”
汪德臣和董文蔚都有些丧气。过了一会儿,董文蔚说:“合罕,要用强攻的办法拿下钓鱼城确实很难,我们可以想办法智取。微臣有两个想法:一是微臣和王坚是同乡,微臣可以到城里劝他投降……”
董文蔚没说完,蒙哥就打断他说:“这个王坚这么顽固,先前就杀了劝降的晋国宝,就算你们是同乡,他能听你的吗?万一你也被他杀了,那不折了朕的一条臂膀吗?”
董文蔚听蒙哥这么一说,很感动,说:“微臣还有个主意。劝不动王坚,咱们可以劝他的副手张钰。张钰是本地人,微臣已经打听到了,张钰的母亲、弟弟等很多亲戚都在合州旧城里,现在都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我们可以瞒着王坚悄悄和张钰接触,以他母亲等亲属性命为要挟,诱使张钰投降。只要张钰投降了,破城还不是迎刃而解?”
蒙哥傲然地说:“朕堂堂蒙古合罕,打仗向来是用利兵坚炮,用这种伎俩,别人恐怕更要嘲笑咱们了!”
董文蔚说:“不会的,合罕。兵法上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钓鱼城,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汪德臣也说:“合罕,微臣以为,董将军的办法不妨一试。反正眼下阴雨连绵,也没法进攻。如果此法行不通,等天一晴,咱们再行进攻!”
蒙哥见两位大将都这么说,只得点点头。
这一天,张钰刚陪同王坚在阵地上冒雨巡查回来,就有士兵前来向他报告说,有个自称是他弟弟的人在山门外求见。张钰一听大吃一惊,他的弟弟、母亲等一众亲属都在合州旧城里,本来是想把他们接到钓鱼城里来的,但由于钓鱼城里闲人太多,增加人就增加供养,他身为副知州,不宜开这个头,所以没有把他们接来。
张钰赶紧赶到城头上往下看。城墙下,密密的细雨中,果然孤零零地站着他的兄弟。张钰有些激动,正要吩咐士兵把山门打开,忽然一闪念,他兄弟怎么会在城下呢?钓鱼城周围都被蒙古人围得水泄不通,他兄弟怎么会来到山门前。他突然明白了,他兄弟是蒙古人送来的!
蒙古人送他兄弟来做什么呢?会不会以他兄弟为诱饵,趁开门的时候,蜂拥而进?他往四下里看了看,确信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蒙古人即便想从窄窄的山道冲到山门前,也得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即便真有埋伏,等他们冲上来的时候,城门早已关了。就算他们用强大的火力对准城门,也休想阻挡城门的关闭。
在排除了蒙古人骗开城门的阴谋后,张钰感到,他弟弟进城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劝降。想到这里,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打开城门!但是,想知道亲人消息的欲望又像一条饥渴的鱼,一直在心里跳着,不能平静。要是这样就让他弟弟回去了,他弟弟的性命以及他一家老小的性命,肯定都保不住了!
还有,开城门的事该不该向王坚报告呢?如果王坚知道他把弟弟放进城来,会不会怪他通敌叛国呢?
各种念头像千万条蚯蚓,在心里涌来涌去,直往上钻,让张钰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再三,他决定先瞒着王坚,把弟弟放进来,问明情况再说。
张钰的弟弟张铿被兵士放进来,秘密送到张钰的府上。一见到张钰,张铿就哭倒在地上。张铿告诉他,合州旧城的老百姓全部被蒙古人掳去了,现在的合州旧城只剩下一座空城。当时试图反抗和不愿走的,都被杀害,合州旧城街上淌的全部是血水……
张钰全身颤抖地问道:“老百姓都被掳到哪里去了?你们呢?还有母亲又在做什么呢?”
张铿说:“都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被抓走以后,大家都分散了,谁也不知谁在哪里。我被抓去在一个采石场里,给鞑子打石头,这些石头都是给鞑子用来进攻的石弹。我也不知道母亲到哪里去了。直到前一天,有几个鞑子来找我,让我到钓鱼城来,我才知道原来母亲在军营做饭。”
张钰问道:“鞑子是不是让你进城来劝我投降啊?”
张铿说:“是啊,他们就是要我来劝你投降的。他们说了,你要是不投降,他们就会杀了母亲,杀了我们全家,还有我们所有的亲戚!你要是投降了,他们会让你当都元帅,就像杨大渊、张大悦一样。”
张钰没有开腔,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很长一段时间后,对张铿说:“弟弟,投降当卖国贼这样的事情,哥哥是肯定做不出来的!咱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要是把国家丢了,哪里还有我们的个人安危?”
两兄弟正说着,士兵来向张钰报告说,知州大人让他去一趟,有事研究。张钰赶紧对张铿说:“弟弟,你先在我这里呆着,别着急。等我到知州大人那里研究完事,回来再慢慢想办法。”
张钰一去就是一晚上。事情千头万绪,忙得他简直抽不出一点儿时间想救他家人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回来,他的眼皮已经重得用钢钎都撑不起来,甲胄都来不及卸,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一个呼噜还没打完,张钰又被卫士唤醒,说是知州抓到一个奸细,让他去审。
张钰赶紧又爬起来,到王坚那里去。王坚说,有个奸细不知什么时候混进城来,到处散发鼓动投降的传单,被士兵逮住关了起来。王坚让他亲自去审问,还说:“这个奸细究竟是怎么混进城来的?还有没有同伙?除了散传单他们还干过什么?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又是什么?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这可是一个新动向,说明鞑子在硬攻的同时,还在打其他歪主意。只有查实了,才能有的放矢!”
王坚刚一说,张钰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这个奸细与他的兄弟张铿有关。他答应王坚后,赶紧过去提审。当那奸细被带上来后,张钰几乎要昏倒。那人果然是张铿!
张钰赶紧把旁人支出去。这时候,张铿“扑通”一声跪倒在张钰面前大喊道:“哥哥,救我!救我!”
张钰指着张铿,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说:“张铿,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帮鞑子发传单?难道你已经投降了鞑子吗?”
张铿哭道:“哥哥,不是我当了叛徒,是鞑子告诉我,如果说不服你投降,就得想办法把这些传单散出去。否则,就会杀母亲和所有的亲戚!哥哥,我这是在救我们的母亲和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张钰斥责道:“你这是上了鞑子的当了!你以为这是在救家人吗?恰恰相反,你这是在害大家啊!你做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果因此葬送了整个钓鱼城,你说,你将害死多少人?那么多大宋臣民的血淹至你头顶,你还能活吗?”
张铿说:“我管得了那么多吗?我得救我们的母亲!哥哥,你忘了母亲是怎样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的吗?你就忍心母亲被鞑子千刀万剐吗?”
张钰感到心像被撕成了几瓣,他无力地瘫倒在凳子上,喊士兵进来,把张铿押了下去。
一天一夜,张钰没有合过一次眼。后来他病了,躺在床上,全身发烧。各种纷乱的图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会儿是他母亲,伸出粗糙的手摸他的脸,慈祥地看着他;一会儿又是蒙古人冲进城来,千万片马刀闪着白光,热腾腾的血喷在他脸上,让他睁不开眼;接着又是王坚冲他喊,让他把弟弟交出来,把叛徒交出来!一激灵,他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