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怯绿连河边往前跑,嘚嘚的蹄声不断地惊起河里的水鸟,扑棱棱飞向空中。岸边的飞虫在他们前面惊慌失措地逃跑,有时候没跑赢,结结实实地碰在他们脸上。浓重的、云朵一样低低悬垂着的雾气,也被他们冲得风起云涌,像是要下雨了一样。
娜仁跑得很玩命,她完全不择路线,有时候跑进水里,马蹄踢得水花四溅,有时候在沙滩上踩出深深的蹄窝。娜仁不断地挥鞭,马惊叫着,不管不顾地直向前冲。也不知跑了多久,马身上已经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嘴里喷出一团一团湿漉漉的白气,皮肤绷得紧紧的,都有些微微颤抖了。
当蒙哥再次冲到她前面时,气喘吁吁喊道:“别跑了!别跑了!再跑,马要给累坏了!”说着,他也不管娜仁,一翻身下马,摊开四肢,仰躺在草地上。
娜仁见蒙哥不再跟她跑了,也只得收住马,默默地回来,下马坐在蒙哥身边,双手抱在自己膝盖上,呆呆地望着前方,不开腔。
两匹马静静地立在那里,嘴低低地俯在地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下面的青草。蒙哥不高兴地说:“娜仁,你耍赖!说好了比赛定输赢的,我都跑过你好几次了,你还不认账!”
蒙哥没听见娜仁说话,赶紧坐起来,却发现两行眼泪顺着娜仁红扑扑的脸颊慢慢流下来,滴在衣领上。
蒙哥不知娜仁为什么哭,他想了想,叹口气说:“唉,女孩子,真是麻烦!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就算你赢了好不好?以后再要比赛,我都让着你,让你赢好不好?”
娜仁不但没停住,反而哭得更厉害了,耸着肩膀,哭出了声。
蒙哥完全不解了,但他还是安慰娜仁道:“怎么还哭?我是不是又有什么话说错了?对不起嘛,不哭好不好嘛,以后不再乱说,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嘛!”
娜仁忽然转过身来,两手抓住蒙哥的两只手臂,大力摇晃着说:“蒙哥,我们再跑好不好?不要停下来,一直往前跑好不好?”
蒙哥说:“一直跑?跑到哪里去啊?为什么要跑?还想比赛啊?”
娜仁说:“跑到没人的地方去,跑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我们就在那里放羊牧马,搭一个毡帐住在那里,不回来了!”
蒙哥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他似乎有些明白娜仁的意思了,心里咚咚跳着,说:“娜仁,你的意思是,我们私奔啊?”
“是的是的,私奔!”娜仁热烈地说,“就是私奔!我们私奔吧!”
“私奔?呵呵,私奔到哪去啊?”蒙哥说,“我们既没有毡帐,又没有羊,连一个仆人也没有,我们到哪去住呢?再说,马也跑不动了呀!”
娜仁显出非常失望的样子,眼神空洞地说:“这么说,你不想和我私奔了?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啊!”蒙哥说,“我们这不就在一起吗?为什么要私奔呢?以后,”蒙哥忽地站起来,背对娜仁说道,“以后我,娶你,我们还可以一辈子在一起呢……”
娜仁嚯一声跳起来,冲到蒙哥前面,抓住蒙哥的手,激动地大喊道:“你说你要娶我,是真的吗?”
蒙哥红着脸点点头。
“那好啊!”娜仁急切地说,“你马上就娶我吧!马上!”
蒙哥有些难为情,说:“马上?怎么娶啊?”
“不是,”娜仁说,“你马上回去给我阿瓦说,你向我阿瓦求婚,说你要娶我!你立刻就去,立刻!”
蒙哥迟疑地说:“但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呀,我才10岁,你才12岁,结婚都是大人的事,哪有小孩子结婚的?”
“不小了不小了,再不求就结不成了!”娜仁跳来跳去说,“走走走,我们回曲雕阿兰,我阿瓦在那,立刻就去求婚好吗?”说着,她就跳上马,冲蒙哥大喊道,“快点啊,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蒙哥一肚子的疑问,娜仁为什么这么迫切地要和他结婚呢?为什么要立刻去求婚呢?怎么说迟了就来不及呢?娜仁的阿瓦什么时候来曲雕阿兰的呢?他想问清楚,但娜仁已经跑出很远了,他只得上马,驱马往前跑。
两人跑到孛剌合真的毡帐时,巴而术果然在那。巴而术看见娜仁回来,黑着脸冲娜仁喝道:“你跑到哪去了?怎么这么大半天才回来?我真是把你惯坏了!”
娜仁赶紧把蒙哥往巴而术面前推,急迫地说:“蒙哥,你说!你快说呀!你快向我阿瓦说呀!”
蒙哥脸涨得通红,扭捏着,张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巴而术和蔼地问蒙哥道:“蒙哥小王爷,你想说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你和娜仁一起出去玩了吗?”
蒙哥如释重负,赶紧点点头。
巴而术问:“那你们到哪去玩了呀?”
“我们到怯绿连河边,我们赛马,我们……”
“好啦好啦,”巴而术说,“没事的,娜仁和你出去玩我很放心,现在你们回来了就好了!”
娜仁冲蒙哥大喊一声:“蒙哥!”
巴而术沉下脸喝娜仁:“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对蒙哥小王爷你得尊重,怎么能直呼其名?走,你现在马上跟我走,我们去见大汗!”
娜仁跟着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头来看了蒙哥一眼,眼神里满是哀怨和愤恨。
蒙哥望着娜仁出去后,不知所措地问孛剌合真:“伯母,巴而术叔叔为什么要带娜仁去见大汗爷爷呀?”
孛剌合真眉开眼笑地说:“蒙哥,你还不知道吧,娜仁的大喜事!”
“大喜事?什么大喜事?”
“呵呵,娜仁要出嫁了!”
“出嫁了?”蒙哥呆呆地说,“还没提亲呢,怎么就出嫁了?”
“怎么没有呢?”孛剌合真嘻嘻一笑说,“花剌子模国苏丹派使者来,亲自向他儿子扎兰丁王子求婚呢,我们马上就要喝到喜酒了!”
蒙哥只觉得脑袋里“轰”一声响,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脸色煞白,身子东倒西歪的,一跤跌在地上了。
孛剌合真吓坏了,赶紧把蒙哥抱起来,放到床上,轻轻拍着他,颤抖着说:“蒙哥孩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撞到鬼了,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倒在地上了呢?”
蒙哥两眼直直地望着一个地方,不动,也不开腔。这让孛剌合真更害怕了,她让一个仆人赶紧去找一个萨满师来,给蒙哥驱鬼,同时又派人去通知拖雷。
萨满师很快就来了,他围着蒙哥摇动法器跳了一通,然后煞有介事地告诉孛剌合真,蒙哥的灵魂确实被鬼摄去了,要想把蒙哥的灵魂救回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鬼打死!他让孛剌合真去准备三牲九礼,他要和长生天沟通,借助长生天的力量赶走恶鬼!
但是孛剌合真还没有把祭礼准备好,蒙哥忽然就从床上跳下来,拔腿往外面跑。孛剌合真慌了,大喊道:“蒙哥,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见大汗爷爷……”蒙哥应了一句,一阵风似的没影了。
那个萨满师在空中停住摇动的法器,他不知道该接着摇法器,还是把法器收回来。
蒙哥跑到成吉思汗的斡耳朵的时候,巴而术和娜仁都不在那里了,蒙哥左看看右看看,他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样的。
成吉思汗看到蒙哥到来,高兴地说:“朕的小勇士,快到爷爷怀里来,让爷爷摸摸你的小手臂,是不是长出疙瘩肉了?”
蒙哥却不去,而是高声冲成吉思汗喊道:“大汗爷爷,您不能把娜仁嫁给扎兰丁!他是个坏人,不能让娜仁姐姐和坏人在一起!”
成吉思汗一愣,饶有兴趣地问道:“小家伙,你说扎兰丁是坏人,你怎么知道的?有什么根据?”
蒙哥说:“老早我就知道了!那时候他第一次来,就趁和娜仁姐姐跳舞的机会在她身上乱摸乱捏!”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道:“乱摸乱捏?这算什么呀,男人嘛,逗女人玩玩有什么,天性而已!”
蒙哥睁大眼睛吃惊地盯着成吉思汗说:“大汗,您咋能这样说?娜仁是您孙女呀,您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正在这时候,拖雷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刚好听到蒙哥说的话,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抓住蒙哥,喝令他给成吉思汗磕头认错。
蒙哥呼呼喘着气,脸涨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说话,拿头用力地撞地,磕得地面咚咚直响。
成吉思汗本来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看到蒙哥这么使劲磕头,脸色缓和过来,赶紧让拖雷把蒙哥拉起来。这时候,蒙哥的额头已经磕出血了,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成吉思汗一把把蒙哥拉过去,拥在怀里,拉起衣袖,轻轻揩去蒙哥额头上的血迹,说:“你这孩子,这么喜欢打抱不平啊?这一点,倒是有朕的作派,朕喜欢!不过,朕的后代,除了勇武外,还应该有智慧,得掂量出事情的好歹。花剌子模是一个新兴的强大国家,如果我们和他们结好,得到他们的大力支持,对我们消灭金国可是大大有用啊。反过来,如果我们拒绝他们的求亲,那不是与虎狼结仇吗?”
蒙哥眼神空洞地望着别处,没有开腔。
从成吉思汗大帐出来后,拖雷带着蒙哥回去。刚走进家门,拖雷就喝令蒙哥朝着不儿罕山的方向跪下来反省。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拖雷仍然没有让蒙哥起来的意思。蒙哥呢,不开腔,不认错,也不起来。
唆鲁禾帖尼看不下去了,对拖雷说:“你让他起来吧,跪这么长时间了,可别给跪坏了!”
拖雷黑着脸说:“起来?你没见他还硬挺着不承认错误吗?他想挺就挺着吧,我看他能扛到什么时候!”
唆鲁禾帖尼有些冒火了:“你这人是怎么了?多大点儿错误啊?大汗都没有计较,你计较什么?”
拖雷看了唆鲁禾帖尼一眼,叹口气,重重地坐在凳子上,说:“你说这孩子,养成这么一副骄狂的德性,连父汗都敢指责质问,将来长大了,还不犯上作乱!”
“他哪点骄狂了?”唆鲁禾帖尼说,“蒙哥说的未必是错,那个扎兰丁,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那时候,你们不是都对他有意见吗?怎么人家一来提亲,马上就变成乘龙快婿了?”
“你也这么说?”拖雷吃惊地低喝道,“你这是在指责父汗呀,明白吗?你知道这话要传到父汗的耳朵里,会有什么后果吗?”
唆鲁禾帖尼赶紧放低声音说:“我只是在家里和你说嘛,怎么可能有人知道……”
正说着,巴而术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焦急地问拖雷:“王爷,娜仁不见了,您见过她没有?她是不是来找蒙哥玩去了?”
拖雷说:“没有啊,娜仁没来过,蒙哥还跪在那里呢……”
巴而术叹口气,转身就跑。拖雷赶紧喊住他问道:“娜仁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会不见了呢?”
巴而术哭兮兮地说:“谁知道呢?我正在筹备她嫁到花剌子模的事情,忽然就听说娜仁不知哪去了。我寻了很多地方,都说没看见她!王爷您说现在可怎么办呢?如果娜仁找不到,花剌子模苏丹肯定会以为我们悔婚,如果因此惹得两个国家不睦,我巴而术的罪过不就大了吗?”
拖雷说:“是啊,是得赶紧把娜仁找到!她会去哪呢?”
跪在一旁的蒙哥忽然说:“我知道,我知道娜仁姐姐去哪了,我去找她……”
但是他不知是跪得太久,还是心情不平静,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又一跤跌倒在地上。
拖雷赶紧把蒙哥拉起来,抱上马背,和他同骑一匹马,让他负责在前面指方向。
他们沿着怯绿连河往前赶。沿途拖雷和巴而术不断问蒙哥为什么要这样走,要到哪里去,但是蒙哥一直不理他们,皱着眉头,脸上显出巨大的忧愁,时不时往前指一指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忽然看见河边有一匹马,安安静静地低头吃草。巴而术认出来,那是娜仁经常骑的一匹马。他们赶紧跑过去,发现地上有一块红绸布,而这块布,显然是从娜仁身上扯下来的。巴而术赶紧捡起布,看到布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阿瓦,我恨你……扎兰丁,我恨你……蒙哥,我恨你……”
巴而术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蹲在地上,哭喊道:“娜仁,你这孩子!你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他又站起来,冲拖雷可怜巴巴地说:“王爷,这小丫头要寻不到,可怎么办呢?大汗会不会杀我的头啊?”
拖雷沉着脸,表情严肃,没有开腔。
蒙哥一把从巴而术手中夺过绸布,慢慢地展开,看了一会儿,忽然把绸布蒙在脸上,全身剧烈颤抖起来。接着,他把绸布揣进怀里,拼命地往前面跑去。跑着跑着,从他的嘴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扎兰丁,我要亲手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