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并不相信。哈拉札的感受和亦纳勒术不一样,他觉得他没有那些罪恶,不必为亦纳勒术顶缸。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他决定偷偷带着他的军队弃城逃跑。他的侥幸没有得逞,迅速就被蒙古军抓住了。在处理哈拉札的时候,窝阔台和察合台发生意见分歧,窝阔台提出留下这个俘虏,可以利用他向城里招降,城自然不攻自破,但是察合台却说:“我们围攻这座城市达半年之久,就是为了让他们投降吗?不,我们是来复仇的!我们的弓箭还没有发挥作用,我们的战马已经躁动不安,我们要用蒙古人的方式攻下它,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就像当初他们把我们的商队杀得干干净净一样!”
显然,绝大多数人都同意察合台的意见。窝阔台只好下令把这个逃兵杀掉,然后指挥精神抖擞的蒙古大军,开始对讹答剌最后的进攻。
蒙古人将他们大把大把的箭镞向这个苦难的城市倾泻而去。讹答剌人的末日到了,他们感觉到整个天空都坍塌下来。他们饿得虚弱无力,很多人动一动身子就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但是没有倒地的人,强撑着身子努力寻找可能的武器和敌人战斗。推倒墙壁,取下门窗,摔碎锅碗,揭起瓦片,他们知道这个家园对他们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们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战斗的武器。他们也根本就没想过躲避城外飞来的箭镞炮石,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最大可能和敌人同归于尽。
蒙古人开始冲锋。他们挥舞着手里的长矛大刀,厉声号叫着,潮水一样往城墙冲去。蒙哥的血再一次沸腾了,他夹杂在蒙古士兵中间,高举着武器,奔跑着,和他们一起大声号叫。他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汇入了所有的声音里,但是他仍然裂开嘴巴拼命吼叫。他发现他身在这个队伍中,不能不吼,就像他不能不跑一样。
察合台和窝阔台把蒙古军队分成了两批次,一批人马进攻,另一批人马坐在后面休息。当第一批人马攻得累了,被打退了,另一批人马又冲上前去替换。蒙古人在城墙下聚集了足够的力量,他们不怕死,不惜命,前面的士兵被炮石箭矢射死了,后面的就踩在他们的尸体上往前冲。他们是一群身不由己的水,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前面的推着更前面的,更前面的推着讹答剌的城墙。在这样气势磅礴的冲击下,讹答剌的城墙终于被冲破,蒙古军涌进城里。
肇事者亦纳勒术被捉住,蒙古人用绳子把他紧紧绑住,用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像牵狗一样把他牵进囚车关住。
全城的军民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一半饿死,一半被杀死,没有死的,都退回各自的屋子里继续抵抗,没有一个投降的。他们扯下门窗,揭起瓦片作为武器向蒙古人攻击,直到被蒙古人杀死。当蒙古大军穿越全城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屋顶上发现了最后的两个孩子。当窝阔台、察合台带着部队把那个小小的屋顶团团围住的时候,那两个孩子还在不停歇地揭起瓦片,往下投掷。
不止一个弓箭手把箭矢对准了那两个小孩,但是,窝阔台下令停止进攻。那两个孩子并没有停手,他们还在揭起瓦片做着无用的投掷动作。蒙哥看见那俩孩子似乎还没有他大,他们的脸被血水和污垢涂得花里胡哨,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眼里既不是惊恐,也不是仇恨,竟是无边的空洞。
窝阔台举起一块香喷喷的烤羊腿,笑嘻嘻地对那两个小孩喊道:“小孩,快下来!只要你们不打了,我就给你们吃羊肉!”
那个小一点儿的小孩犹豫了一下,停住了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大一点儿的小孩却还在不停地扔瓦,有一块瓦片扔到察合台面前。察合台的战马一受惊,高高地扬起前蹄。察合台大怒,冲窝阔台吼道:“三弟你做什么?难道你想留下这两个花剌子模杂种,让他们长大以后对我们报仇雪恨?”
说着他大手一挥,无数的箭镞向那两个孩子飞去。蒙哥惊呼一声,瞬间,两个孩子就变成了两只刺猬,软软地伏在房梁上了。
蒙哥这几天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在跟随大军前赴后继攻城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狂野和激烈。火炮燃烧发出的硝烟味、石块打垮城墙腾起的灰尘味、鲜血喷溅在脸上热腾腾的腥味、浓烈的汗水留在衣服上的臭味,所有这些气息纠结在一起,熏得他的脑袋一阵阵发烫。
但是,自从看到房顶那两个孩子时,他的心里忽地一沉,那些喧嚣跳荡的东西都降落了下来,他看见了满地的尸体、顺着街道流淌的血水、乱七八糟摔碎在地上的破砖烂瓦、烧焦的房梁和窗框……这些景象像灰尘一样从天而降,落满他一身。他的心变得荒凉起来,周围的一切忽然就安静下来,感觉好像一个人在空旷的野外孤独地走着,周围黑暗无边,没有人和他在一起,没有人和他说话,一种巨大的恐惧从他心里涌起,让他像受凉一样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颤抖,他揪住自己的手臂,按住自己的脚,他站起来又用力坐下去,可身体仍然在抖。他觉得脑袋里一团糨糊,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对自己非常生气,忍不住大叫一声。
这时候,木阿秃干从门外进来。木阿秃干已经随他父亲上过很多次战场了,这一次,他对蒙哥特别照顾。在攻城的时候,他看到蒙哥奋不顾身往前冲,有好几次,把蒙哥拖过来,避免了那些无情的箭矢和石块打在蒙哥身上。战争结束后,他感到蒙哥有些不对劲,便偷偷跟在他后面。
他看了看发呆的蒙哥,默默坐下来,捏住蒙哥不停颤抖的手,问:“蒙哥弟弟,你这是怎么了?”
“我就是,没法阻止自己颤抖,停不下来……”蒙哥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不是生病了?”木阿秃干关切地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颤抖的啊?”
“就是,就是那两个房顶上的孩子,被杀死后,我就开始,开始这样不停地抖了……”
“你不会是,害怕吧?”木阿秃干拍拍蒙哥的肩膀,“没关系的,第一次上战场谁都有些害怕,以后仗打得多了,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不怕!我怎么会怕!”害怕对蒙古人来说简直是耻辱,蒙哥当然不承认这一点,“我是看到那两个孩子被杀,我心里,心里……”
“你难道是同情那两个孩子吗?”木阿秃干正色道,“你要明白,这是我们的仇人,他们的手上沾满了我们蒙古人的鲜血!”
蒙哥辩解道:“我知道,但,但我们的商人又不是这两个孩子杀的,在亦纳勒术杀人抢劫的时候,这俩孩子压根儿就不知道……”
“但他们是花剌子模人,整个花剌子模人都是一个整体,就像我们蒙古人是一个整体一样,任何一个人的愚蠢行为都应该用整个国家的代价来偿还!”
“这也太,太夸张了吧?”蒙哥睁大眼睛说。
“哪有夸张?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铁律!我们身为蒙古人,四面都是强大的敌人,他们像豺狼一样,任何时候都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们。我们强大的时候,他们可能匍匐在地,只要我们弱了,他们立刻就会举起钢牙和利爪向我们扑过来!所以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尽杀绝,杀光了,这世界才会清静。那时候,我们蒙古人想去哪就去哪,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还用得着和花剌子模做生意吗?”
蒙哥张了张嘴,没有开腔。他不认为木阿秃干说得有理,但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木阿秃干见蒙哥仍然迟疑不决的样子,大声喝道:“蒙哥,你知道你是带着什么样的任务到战场上来的吗?你是来报仇的!你即使忘了我们蒙古商队、蒙古使者的仇,你也该记住娜仁的仇!是谁把娜仁逼死的,你难道也忘了?”
蒙哥忽然觉得脑袋“轰”一声响,他大叫道:“头疼!头疼!我要睡一会儿,疲倦死了!”说着就一跤跌倒在床上了。
蒙哥醒来时,察合台、窝阔台、木阿秃干以及一些大将都守在床边。窝阔台俯下身子,摸了摸蒙哥的脸,说:“孩子,你怎么了?看你脸这么烫,你发烧了!”
察合台转过身来斥责木阿秃干:“你究竟给蒙哥说了些什么?害得他这样!”
木阿秃干冷冷地说道:“没说什么。我只是觉得,一个蒙古人,忘记了仇恨,而且心里充满畏惧,就不是蒙古人了。”
察合台说:“他还是个孩子,怎么懂这些?”
“谁说我是孩子?谁说我不懂?”蒙哥一跃从床上挣起来,虽然晃了晃,但是他站直了,捶着自己的胸膛说,“我当然知道,知道!”
木阿秃干用力地拍了一下蒙哥的肩膀:“兄弟,好样的,咱孛儿只斤家族的人,就该这样!”
这时候,一个卫士跑过来向察合台和窝阔台报告说,大汗已经答复了,让把银子炼化为水,浇在亦纳勒术的眼睛上,说既然亦纳勒术见钱眼开,就让他带着满眶的银子去见魔鬼吧!
这个建议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快乐得像过节一样。
“好啊!真是太好了!”
“大汗英明!这样的方法恰如其分!”
“让那个贪婪的家伙带着银子见魔鬼去吧!”
“报仇!”
蒙哥忽地打了一个冷战,但他立即也跟着高喊:“报仇!”
一众人都呼啦啦涌了出去。几个士兵牵着亦纳勒术的琵琶骨,把他从囚笼里牵出来,拉到窝阔台和察合台面前。一个士兵命令亦纳勒术跪下来,可亦纳勒术把头往旁一扭说:“要杀就杀,花剌子模人是不会跪的!”
窝阔台大声斥责道:“亦纳勒术,你知罪么?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的商队,抢我们的财物?”
亦纳勒术望向天上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打胜了,说什么都可以!你们不也四处侵略,杀别国的臣民,掳掠人家的妻女,又是谁赋予你们这样的权利?”
“长生天赋予的,”察合台大叫道,“我们蒙古人都是长生天派下来统治这个世界的,不但你花剌子模,所有的地方都将是我们的疆域!”
亦纳勒术啐了一口:“还说我是强盗,你们才是不折不扣的强盗!”
木阿秃干忍不住冲出来,一脚把亦纳勒术踢得跪倒在地上:“死到临头,还这么猖狂!”
可是亦纳勒术又挣扎着站起来,几个士兵死死地把他摁在地上。察合台微笑着对士兵们说:“让他站,过一会儿,你不让他跪他都会跪的。”说着,他让士兵抬一口炉子来,把几大块白花花的银块丢进炉子里,添上柴,架起风箱烧。不一会儿,火焰就熊熊地燃起来,巨大的火苗蹿得比人还高。
亦纳勒术最初还扭着头望向一边,但是渐渐地他有些不安了,惊恐地望着红彤彤的炉子问:“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察合台依然微笑着说,“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银块已经化成了水,从一个小槽里流出来,掉到下面一口大锅里。察合台站起来,拿起一把瓢搅着银水,又舀起一点儿,倒在旁边的一张皮毛上,皮毛瞬间烙出一个大洞,冒出一股难闻的青烟。察合台说:“你不是爱财吗?等一会儿我们就让你好好享受一下银子那灼目的光芒和让你心跳不已的温度,你会非常满意的!”
“不!”亦纳勒术嘶声大号,闭上眼睛。他的脚颤抖着,再也撑不起上身的重量,“扑通”一声跪下来。
“跪了!跪了!他真的跪了!”所有的蒙古人都大笑起来。
蒙哥也感到心里非常解气,先前的那些纠结和郁闷忽然间就一扫而空。他大喊道:“烫他!快点儿烫他!”
滚烫的银水倒进亦纳勒术的两个眼窝里,亦纳勒术惨号一声,两股青烟冒起,他的两只眼睛瞬间就变成了两个黑黑的大窟窿。士兵把他放在地上,他乱舞着手,抓挠着自己的脸,几下就把自己的脸抓得血肉模糊。士兵们又把银水灌进亦纳勒术的耳朵里,亦纳勒术号叫着,抽搐着,像陀螺一样在地上疯转。
这时候,窝阔台大声招呼众人:“走,我们喝酒去,让这个爱财的家伙独自享受银子的美味吧!”
蒙哥跟在众人后面,他和所有人一起,兴高采烈地高声唱着歌,他让自己的歌声盖过了亦纳勒术越来越小的嘶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