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句】
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
悼室人诗十首（十首选六）
南朝·江淹
一
佳人永暮矣，隐忧遂历兹。
宝烛夜无华，金镜昼恒微。
桐叶生绿水，雾天流碧滋。
蕙弱芳未空，兰深鸟思时。
湘醽a徒有酌，意塞不能持。
【题解】
江淹，南朝文学家，历仕宋、齐、梁三代。早年以文章著名，晚年才思衰退，世谓“江郎才尽”。江淹的婚姻状况不详，根据材料，其妻为刘姓。江淹的十首悼亡诗，是按照四时的顺序而写的。一、二为春日之念，三、四为夏日之念，五、六为秋日之思，七、八为冬日之思，九、十是诗人的寄托和祈愿。这组诗都是借景起兴，借景抒情，外界的物华很美，但是诗人的心境却因为外界的美景而更加黯然神伤。江淹的悼亡诗，范围广、角度多，善于用写赋的手法铺陈叙事，自然而不失情感。本文节选其中的一、二、四、五、七、十来加以赏析。
本首为其中第一首。诗人因妻子的去世而充满隐忧，这种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深沉。“宝烛”、“金镜”二句意在表现人去物在，睹物思人，情融于物，物中有情。后面四句皆用移情于景的手法，将内心之悲情移至外物，而这些景与物无不染上作者的凄凉哀苦之情。最后，诗歌在一种“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抑郁哀伤气氛中结束。整首诗意韵生动，哀婉低沉。
【注释】
a醽（líng）：醽醁，美酒名。晋葛洪《抱朴子·嘉遯》：“藜藿嘉于八珍，寒泉旨于醽醁。”宋黄庭坚《念奴娇》词：“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二
适见叶萧条，已复花掩郁a。
帐里春风荡，檐前还燕拂。
垂涕视去景，摧心向徂b物。
今悲辄流涕，昔欢常飘忽。
幽情一不弭c，守叹谁能慰。
【题解】
本诗为其中第二首。“适见”二句揭示出时间流逝之迅疾，反衬出诗人哀妻之情的深挚。“帐里”二句是对春天景象的描绘，反衬出诗人形单影孤的苦寂。接下来作者的哀痛之情仿佛一发不可收，面对无情逝去的一切，联想到妻子音容的不可再得，诗人心中郁积的深深哀情，又有谁能安慰得了呢？
【注释】
a掩郁：本义是不明隐匿貌，这里指的是花一下子变得很葱郁。
b徂：过去的。
c弭（mǐ）：平息，消除。
四
驾言出游衍a，冀以涤心胸。
复值烟雨散，清阴带山浓。
素沙匝b广岸，雄虹冠尖峰。
出风舞森桂，落日暧圆松。
还结生不念c，楚客独无容。
【题解】
本诗为其中第四首。诗人本希望借着漫游和欣赏自然景色将悲伤悼念之情冲淡、冲散，结果却是这悲悼之情改变了外界的一切。从“涤心胸”的冀求到“独无容”的结果，也就是因为哀思之深而希望摆脱哀思，又因不能摆脱而陷入更深哀思的过程，诗中的一切写得是那么真实感人。
【注释】
a衍：低而平坦之地。
b匝：环绕。
c该句写诗人忧愁如结，了无生念。
五
秋至捣罗纨，泪满未能开a。
风光肃入户，月华为谁来。
结眉b向珠网，沥思视青苔。
鬓局将成葆，带减不须摧c。
我心若涵烟，葐蒀满中怀d。
【题解】
本首为其中第五首。描写诗人因捣衣无人而引发的对和妻子生死永诀的巨大悲哀。面对成叠的罗纨，诗人不觉又潸然泪下。由事及人，由人及情，包含了作者深切的情思。全诗语气平稳，没有什么波澜，但读后仍然强烈地感受到作者充满胸怀的哀伤之情。
【注释】
a该句写秋天听到捣衣声，想起了妻子生前的忙碌，不禁泪流满面。
b结眉：蹙眉。该句写愁眉不展，室内蛛网结满雕梁。
c鬓：鬓发。葆：草茂盛的样子。带：腰带。该句写自己妻亡后日益憔悴。
d葐蒀（pén yūn）：烟霭氤氲或香气旺盛，该句写自己思念亡妻的苦痛如烟，无止无休，氤氲不已。
七
颢颢气薄暮，蔌蔌清衾单a。
阶前水光裂，树上雪花团。
庭鹤哀以立，云鸡肃b且寒。
方东有苦泪，承夜非膏兰c。
从此永黯削，萱叶焉能宽d。
【题解】
本诗为其中第七首。基调低沉凄凉，“阶前”、“庭鹤”四句均写冬日之景象，“方东”之句开始直接抒发哀情，冬日肃杀，思念亡妻之情尤烈，忘忧之草也无济于事，言之哀婉缠绵，令人同情叹息。
【注释】
a颢颢（hào）：形容天色的惨白。蔌蔌（sù）：形容风声劲疾。该句写严冬来临，天色阴沉，寒风吹来，衾单被薄。
b云鸡：传说中随仙道升天之鸡。肃：通“缩”，写云鸡瑟缩。
c方东：等到天明。膏兰：油脂与香草。该句写自己寒冬腊月，彻夜无眠，在黑暗中唯有苦泪纵横。
d萱叶：忘忧草。该句写自己的忧愁不是萱草能够解除的。
十
二妃丽潇湘a，一有乍一无。
佳人承云气，无下此幽都b。
当追帝女迹，出入泛灵舆。
掩映金渊侧，游豫碧山隅。
暧然时将罢，临风返故居c。
【题解】
这是组诗的最后一首，在前几首中作者抒发了对亡妻的深切思念之情，这一首则寄托了对爱妻亡灵的深情祝愿，情调上与前面九首有所不同。“魂兮归来”的主旨贯穿全诗，在悼亡诗中很有特色。
【注释】
a二妃：指的是娥皇和女英，中国古代传说中尧的两个女儿，也称“皇英”。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姐妹同嫁帝舜为妻。舜继尧位，娥皇、女英之其妃，后舜至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二妃往寻，泪染青竹，竹上生斑，因称“潇湘竹”或“湘妃竹”。二妃也死于江湘之间。
b幽都：指阴间都府。《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c该句是诗人的期望之词，希望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妻子能够返回故居，与自己重逢。
悼亡诗
南朝·沈约
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
今春兰蕙a草，来春复吐芳。
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
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
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题解】
沈约，南朝史学家、文学家。出身于门阀士族家庭，历史上有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的说法，家族社会地位显赫。他是齐梁文坛的领袖，当时艳情诗非常流行，最终发展成为宫体诗，开风气之先者就是沈约的《六忆》，由此可见沈约是个多情、细腻的人。本诗前三联是写自然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暂以及不可再来。后三联写物是人非，万事不尽，更添惆怅。
【注释】
a蕙：香草名，即佩兰。
【名句】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伤往诗二首
南北朝·庾信
一
见月长垂泪，看花定敛眉a。
从今一别后，知作几年悲。
二
镜尘言苦厚，虫丝定几重。
还是临窗月，今秋逈照松b。
【题解】
庾信，南北朝时人，自幼随父亲庾肩吾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他们的文学风格，也被称为“徐庾体”。后来梁被西魏所灭，庾信也长期滞留在北方。这两首悼亡诗的写作背景不得而知，第一首由“花”、“月”起兴，抒发哀悼情怀。生离死别，永无相见之日。第二首写妻子生前所用之物已积有厚厚的尘土和蛛网，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如今已故人的墓冢上已是青松矗立，可叹人生无常。
【注释】
a该句可以作为后来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源头。
b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明月夜，短松冈”就化用了此句。
【名句】
从今一别后，知作几年悲。
悼亡诗
隋·薛德音
凤楼箫曲断a，桂帐瑟弦空。
画梁才照日，银烛已随风。
苔生履迹处，花没镜尘中。
唯余长簟b月，永夜向朦胧。
【题解】
薛德音，薛道衡从子，河东汾阴人。有俊才，起家游骑尉。佐魏淡修《魏史》，史成，迁著作佐郎。及越王侗称制东都，王世充之僣号，军书羽檄，皆出其手。世充平，被李世民以罪诛杀。这首诗感情委婉，意境蒙眬苍凉。诗人不明说妻子亡故，而是从萧史和弄玉的典故入手，唤起人们对美好事物夭折的一种惋惜。接下来四句写时间飞逝，万物皆有变化。最后一句借月亮长照妻子生前的竹席，来表达自己对妻子的爱慕之情永驻心间。
【注释】
a该句典出汉刘向《列仙传·卷上·萧史》：“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后人有作“凤凰台上忆吹箫”词牌以记之。
b簟（diàn）：竹席。
【名句】
苔生履迹处，花没镜尘中。
悼妻诗（二首）
唐·唐晅
一
寝室悲长簟，妆楼泣镜台。
独悲桃李节，不共夜泉a开。
魂兮若有感，仿佛梦中来。
二
常时华堂静，笑语度更筹b。
恍惚人事改，冥寞委荒丘。
阳原歌薤露c，阴壑惜藏舟d。
清夜妆台月，空想画眉愁。
【题解】
唐晅，生卒年不详，盛唐诗人。唐晅娶姑女张氏为妻，数年后，独自入洛，妻病卒于家。唐晅悲痛不已，作此二诗以悼。
【注释】
a夜泉：指阴间。
b更筹：古代夜间报更用的计时竹签。借指时间。
c薤（xiè）露：乐府《相和曲》名，是古代的挽歌。
d藏舟：《庄子·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王先谦《集解》：“舟可负，山可移。宣云：‘造化默运，而藏者犹谓在其故处。’”后用以比喻事物不断变化，不可固守。在此表示爱妻的亡逝。
伤逝
（题注：此后十九首，尽同德精舍旧居伤怀时所作）
唐·韦应物
染白一为黑，焚木尽成灰。
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
结发二十载，宾敬如始来。
提携属时屯，契阔忧患灾a。
柔素亮为表，礼章夙所该。
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b。
一旦入闺门，四屋满尘埃。
斯人既已矣，触物但伤摧。
单居移时节，泣涕抚婴孩。
知妄谓当遣，临感要难裁c。
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
此心良无已，绕屋生蒿莱。
【题解】
韦应物，唐代诗人，长安（今陕西西安）人。韦应物二十一岁结婚成家，二十年后，年届不惑，妻子病逝。夫妻二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也是韦应物一生中仕途不顺的二十年，但是妻子给予了他很多的精神慰藉。妻子的死对他来说，是比仕途不顺还大的变故。神伤经年，他写出了大量悼亡妻子的诗歌。他的悼亡诗语言平实浅近，广泛运用白描和对比的方法，情景交融，相得益彰。这首诗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到“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写妻子生前和自己相敬如宾，在自己最潦倒的时候与之患难与共。第二部分到诗末，写妻子死后，诗人触景生情，回到现实，肝肠寸断。
【注释】
a屯：不顺利。契阔：久别的情怀。源自《诗经·邶风·击鼓》：“死生契阔”。
b仕公：给公家办事。委：委托。令才：指的是妻子。该句写自己仕途不顺，家中的一切都是妻子在料理。
c该句写诗人知道自己对妻子的苦苦追思已经超出了常态，但是这种情感就是排遣不了。
【名句】
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
送终
唐·韦应物
奄忽逾时节，日月获其良a。
萧萧车马悲，祖载发中堂b。
生平同此居，一旦异存亡。
斯须c亦何益，终复委山冈。
行出国南门，南望郁苍苍。
日入乃云造d，恸哭宿风霜。
晨迁俯玄庐e，临诀但遑遑。
方当永潜翳，仰视白日光。
俯仰遽终毕，封树f已荒凉。
独留不得还，欲去结中肠。
童稚知所失，啼号捉我裳。
即事犹仓卒，岁月始难忘。
【题解】
这首诗主要写诗人给妻子发丧的场面。在送终的过程中，马鸣人悲，儿女啼哭，荒郊野岭，诗人自己在风中恸哭，场面好不凄惨。即使岁月的流逝，也不能磨灭当日的生离死别。每读于此，无不为之动容，亦可见诗人与妻子情深似海。
【注释】
a奄忽：形容时间过得快。良：指发丧的吉日。
b祖载：将葬之际，以柩载车上行祖祭之礼。中堂：即堂中。
c斯须：须臾，形容时间短暂。
d日入：指日落。云：虚词，无意义。造：到达。
e玄庐：墓穴。
f封树：堆土为坟，植树为饰，是古代士以上的葬礼。
【名句】
独留不得还，欲去结中肠。
出还
唐·韦应物
昔出喜还家，今还独伤意。
入室掩无光，衔哀写虚位。
凄凄动幽幔，寂寂惊寒吹。
幼女复何知，时来庭下戏。
咨嗟日复老，错莫a身如寄。
家人劝我餐，对案空垂涕。
【题解】
诗人先写今日和往日回家的心境不同，以前是欢喜，今日是伤悲。接下来就指出其中的原因：妻子亡故，家中空虚荒凉，再也没有温暖可言。最后诗人指出自己在对亡妻的思念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好比是在这个世上寄居一般，日复一日，茶饭不思，只能是泪眼以对，不能释怀。
【注释】
a错莫：纷乱昏暗。
冬夜
唐·韦应物
杳杳日云夕，郁结谁为开。
单衾自不暖，霜霰已皑皑。
晚岁沦夙志，惊鸿感深哀。
深哀当何为，桃李忽凋摧。
帏帐徒自设，冥寞a岂复来。
平生虽恩重，迁去托穷埃b。
抱此女曹恨，顾非高世才。
振衣中夜起，河汉尚裴回。
【题解】
这首诗写诗人在寒冷的冬夜，尚未从丧妻的悲痛中摆脱出来。面对阴霾、霜雪、惊鸿、凋零的桃李，诗人有着深深的哀愁。人死不能复生，诗人宁愿与之同去。想到此处，久不能寐，仰望星空，河汉似乎能懂他的哀愁。
【注释】
a冥寞：指死者。
b该句写诗人欲与死者同去。
悲纨扇a
唐·韦应物
非关秋节至，讵是恩情改b。
掩颦人已无，委箧凉空在。
何言永不发，暗使销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