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
《诗经·邶风》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a。心之忧矣，曷维其已b？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c？
绿兮丝兮，女d所治兮。我思古人e，俾无f兮。
兮绤g兮，凄其以h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题解】
这首诗共分为四章，前三章采用重章复唱的手法，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但是情感却层层递进，婉转而缠绵。诗人看到妻子生前所缝制的衣裳，睹物思人，心情忧伤，不能自已。第四章回到现实，诗人穿着葛布衣，迎着寒风久久站立，思念亡人的情绪更进了一个层次，痛彻心扉。该诗睹物思人的悼亡模式开启了后代悼亡诗写作的法门，具有深刻的意义。
【注释】
a衣：上曰衣，下曰裳。里：外曰衣，内曰里。
b曷（hé）：何，怎样。维：助词。已：停止。
c亡：一说通“忘”，一说停止。
d女：通“汝”，你。
e古人：故人，指已亡之人。
f俾（bǐ）：使。（yóu）：过失。
g（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
h凄其：等于“凄凄”。以：因。
葛生
《诗经·唐风》
葛生蒙楚a，蔹蔓b于野。予美c亡此d，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e粲兮，锦衾烂f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g？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题解】
这是中国古代最早的一首悼亡诗，全诗分五章，写的是悼念死去的爱人，悼妻或是悼夫皆可。诗歌从葛藤写起，这里正是坟墓所在地，荆棘丛生，葛藤蔓延，渲染了凄凉的气氛，但是更为凄凉的是诗人的心情。诗人触动情思，感伤亡人独处无人陪伴，正是为了写活着的人的孤独无亲。秀枕、锦被还是鲜艳如初，两人已是阴阳相隔，沉痛之情如此深刻，以至诗人发出死后同穴的悲号。
【注释】
a蒙：覆盖。楚：荆树。
b蔹（liǎn）：植物名，白蔹。蔓：蔓延。
c予美：我的爱人。
d亡此：离此，离开了这里。
e角枕：牛角枕。
f烂：灿烂。
g旦：天亮。
黍离
《诗经·王风》
彼黍离离a，彼稷b之苗。行迈靡靡c，中心摇摇d。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e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f。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题解】
这是周大夫行役路过镐京，看到埋没在荒草中的旧时宗庙遗址，有感于周室的灭亡，悲伤而作《黍离》。人们常说的“黍离之悲”就来源于此。这首诗共分三章，全文只改了六个字，但正是因为这种重复的呐喊，让我们看见了诗人的国破家亡之痛，看见了诗人对国家残破的哀叹。
【注释】
a黍：小米。离离：行列貌。
b稷：谷子，一说高粱。“黍”和“稷”虽然分属于两句，但是这里用的是互文。
c行迈：行走。靡靡：脚步缓慢的样子。
d中心：即心中。摇摇：又作“愮愮”，是心忧不能自主的感觉。
e此：复指“苍天”。人：即“仁”，问“苍天何仁”等于说“昊天不惠”。
f噎：气逆不能呼吸，指哽咽。
【名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蓼莪
《诗经·小雅》
蓼蓼者莪a，匪莪伊蒿b；哀哀父母，生我劬劳c。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d；哀哀父母，生我劳瘁e。
瓶之罄f矣，维罍g之耻。鲜h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i？无母何恃？出则衔恤j，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k我。拊我畜我l，长我育我，顾我复我m，出入腹n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o！
南山烈烈p，飘风发发q。民莫不榖r，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s！
【题解】
这首诗歌悼念父母恩德，抒发失去父母的孤苦和未能终养父母的遗憾，清人方玉润称之为“千古孝思绝作”。诗人来到父母长眠之地，这里散蒿丛生，不禁心中涌现出酸涩的悲悼之情。回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诗人连用“生、鞠、拊、畜、长、育、顾、复、腹”九个动词，可见父母恩情似海。如今没有父母可以依靠，出入满怀伤悲，不知所之，以至发出“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的悲号。最后两章诗人用高山和飘风来象征父母的恩德和自己的悲苦，情景交融，感情真挚，直捣人心。
【注释】
a蓼蓼（lù）：形容植物高大。莪（é）：多年生草本植物，莪蒿。
b匪：非，不是。伊：是。
c劬（qú）劳：劳苦，劳累的意思。
d蔚：一种草，牡蒿。
e劳瘁：因辛劳过度而致身体衰弱。
f罄（qìng）：尽，空。
g罍（lěi）：古代一种盛酒的容器。
h鲜：指寡、孤。
i怙（hù）：依靠。
j衔恤：含哀；心怀忧伤。
k鞠：养。
l拊：通“抚”。畜：通“慉”，喜爱。
m顾：顾念。复：返回，指不忍离去。
n腹：指怀抱。
o昊天罔极：原指天空广大无边，后比喻父母的恩德极大。昊：大。罔：无。
p烈烈：山高峻险阻貌，下句“律律”同。
q发发：读如“拨拨”，风声，风吹迅疾貌。下句“弗弗”同。
r不榖（gǔ）：不善，不好。
s卒：终。指养老送终。
李夫人歌
西汉·刘彻
是邪？非邪？
立而望之，偏何姗姗a其来迟？
【题解】
汉武帝刘彻一生中特别宠幸的女人有陈皇后（阿娇）、卫皇后（卫子夫）、钩弋夫人，还有李夫人。李夫人兄长李延年所作的“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写的就是她。李夫人死后，汉武帝对她的思念之情非常强烈，遂写了《李夫人歌》，又作《李夫人赋》，还写有《落叶哀蝉曲》，可见汉武帝对李夫人的眷恋之情。
【注释】
a姗姗：形容女子行走时缓慢从容的样子。
落叶哀蝉曲
西汉·刘彻
罗袂兮无声，玉墀a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b。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题解】
这首诗是李夫人死后，汉武帝重访她居住过的地方，只见尘埃叠生，房中冷寞，好不凄清，悲从中来，对已故人的思念耿耿于心，不能释怀。
【注释】
a墀（chí）：台阶。
b扃（jiōng）：门闩。
除妇服诗
西晋·孙楚
时迈不停，日月电流。
神爽登遐a，忽已一周b。
礼制有叙，告除灵丘。
临祠感痛，中心若抽。
【题解】
孙楚，西晋文学家。这是他为妻子守制一年，行将离去之时作的一首诗。诗中写到临祠告别，苦痛良多，“抽”字写出心痛之深，但苦痛之中却有一种萧疏之美。他的这首诗开妻子去世一年而悼亡的先例。
【注释】
a神爽：指神魂，心神。登遐：《墨子·节葬下》：“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燻上，谓之登遐。”谓死者升天而去。后以“登遐”为对人死之讳称。
b一周：指的是一周年。古代礼制，夫为妻服丧，应为妻守制一年。
悼亡诗三首
西晋·潘岳
一
荏苒a冬春谢，寒暑忽流易b。
之子c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d从，淹留e亦何益？
俛f恭朝命，回心反初役g。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帷屏无仿佛h，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i犹在壁。
怅怳j如或存，回惶忡惊惕k。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l。
如彼游川鱼，比目m中路析。
春风缘隟n来，晨霤o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p有时衰，庄缶q犹可击。
【题解】
潘岳是西晋太康年间著名的文学家，其悼亡诗的创作，首次以“悼亡”二字为题，可以说有发轫之功。潘岳的妻子杨氏是西晋书法家戴侯杨肇的女儿。潘岳十二岁时与她订婚，结婚之后大约共同生活了二十四个年头，杨氏的死让潘岳伤痛不已。这三首诗皆作于诗人居丧期满，将要赴任远行之际。全诗由景及情，寓情于景，时节的推移和紧迫带来无限悲凄；睹物怀人，可是物在人非，从而造成了一种浓郁的悲怆气氛，也体现对亡妻的一片深情。
【注释】
a荏苒（rěn rǎn）：时光渐渐过去。
b流易：消逝，变换。
c之子：那人，指的是妻子。
d克：能够。
e淹留：久留，指滞留在家不赴任。
f俛（mǐn miǎn）：努力，勉强。
g初役：原来所从事的官职。
h该句是说帷屏之间连与妻子相似之影都见不着。
i遗挂：死者遗物，指的是衣物之类。
j怅怳（huǎng）：恍惚。
k回惶：惶恐。忡（chōng）：忧。惕：惧。这一句五个字，表现他怀念亡妻的四种情绪。
l该句是说双栖鸟成了单只。
m比目：比目鱼。《尔雅·释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该句连同上句说明自己在妻子死后的处境就像双栖鸟成了单只，比目鱼被分离开一样。
n缘：沿着。隟（xì）：缝隙，指的是门缝。
o霤（liù）：屋上流下来的水。
p庶几：也许可以，表示希望。
q庄缶：庄：庄子；缶：瓦盆，古时一种打击乐器。庄子妻死，鼓盆而歌，表现他努力摆脱痛苦的达观态度。《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二
皎皎a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b应秋至，溽暑随节阑c。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d，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盻e枕席，长簟f竟床空。
床空委g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h，仿佛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i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j，下愧蒙庄子k。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题解】
第二首承前一首而来，对亡妻怀念的描写中突出表现了作者孤独哀凉的自悲心境。在清秋来临之际，作者触景生情，再次想起了自己亡故的妻子。该诗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皎皎窗中月……朗月何胧胧。”是第一部分，写清秋的月夜，昔日同床共枕之人不在之痛。“展转盻枕席……悲怀从中起。”是第二部分，回想昔日的缠绵恩爱，如今爱妻的音容笑貌只在仿佛中可见，不禁无限惆怅，唏嘘不已。“寝兴目存形……长戚自令鄙。”是第三部分，写自己想向东门吴和庄子那样达观，却无法做到；想寄哀思于诗赋，同样不能成功，只能任那无尽的伤痛紧紧纠缠。
【注释】
a皎皎：明亮貌。《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b清商：古人以五音中的商与四季中的秋相对应，故清商在此指清冽的秋声。
c溽暑：又湿又热，指盛夏的气候。阑：尽。
d重纩（kuàng）：纩：丝绵，这里指棉被。重纩：指多重厚被。
e盻（xì）：怒视，这里指内心怅然不平而视的情状。
f簟（diàn）：竹席。
g委：积累。
h李氏灵：即李夫人。汉武帝刘彻的爱妃，死后追封为皇后。
i寝兴：晚上和白天。
j东门吴：战国时梁人，其子死而不忧，表现了乐天知命的达观态度。《战国策·秦策三》：“梁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也，天下无有，今子死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尝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即与无子时同也，臣奚忧焉？’”事亦见《列子·力命》。
k蒙庄子：庄子，为蒙（一说为今山东蒙阴县西）人，故有此语。
三
曜灵运天机a，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b。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c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d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e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f。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g侧，枯荄h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题解】
这首诗是三首中的高潮，同样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到“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写时间飞逝，自己在痛苦中又度过了一年。第二部分到“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写诗人即将告别亡妻，走入政途，不知对亡妻的祭奠还有几次？第三部到诗末，写诗人登上高冈，回望亡妻的坟墓，一步一徘徊的内心痛苦。
【注释】
a曜（yào）：古代把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称为“七曜”，这里的“曜灵”指太阳。天机：指天体运行的规律，也即自然规律。
b翳（yì）：遮蔽。
c茵帱（yīn chóu）：亦作“帱茵”，帐褥。清龚自珍《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起书此语灯焰死，狸奴瑟缩偎帱茵。”
d讵（jù）：怎，岂。
e亹亹（wěi）：勤勉不倦貌。朞（jī）月：一整年，一说一整月。
f纡轸（yū zhěn）：委屈而隐痛。
g埏（yán）：墓道。
h荄（gāi）：草根。
杨氏七哀诗
西晋·潘岳
漼如叶落树，邈若雨绝天。
雨绝有归云，叶落何时连？
山气冒冈岭，长风鼓松柏。
堂虚闻鸟声，室暗如日夕。
昼愁奄a逮昏，夜思忽终昔。
展转独悲穷，泣下沾枕席，
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b。
先后讵能几？谁能弊金石c！
【题解】
这首诗较之前三首诗，情绪更为强烈。前四句以眼前之景写心中之情。妻子的死就像“叶落树”、“雨绝天”。接着诗人写室外和室内的所见，终致“愁、思、悲、泣”，痛苦的最后，诗人只能以“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来自我安慰。全诗景中有情，情中有思，读来悱恻心扉。
【注释】
a奄：忽然，突然。
b该句源自《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c该句源自《古诗十九首》“人生非金石，岂得长寿考”。以此来表明自己三尺之躯亦决无金石之固，不会隔多长时间，自己便会与亡妻同归于黄泉冥府。诗人以自弃的口吻，表达了痛不欲生的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