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祐十年,后梁乾化三年,前蜀永平三年,燕应天三年,契丹太祖七年
醉酒
朱温突然驾崩、朱友文莫名被杀、朱友圭意外即位,这些朝廷剧变的接连发生,令大梁境内流言纷纷、人情忷忷,变乱随之四处而起。
首先是许州。许州离两都较近,知道的消息也就最早。军中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而匡国节度使韩建还蒙在鼓里,竟然没作任何防备。马步都指挥使张厚趁势作乱,率军杀进节度使府,把韩建给杀了。噩耗报至洛阳,朱友圭不但没有加罪于张厚,还加封他为陈州刺史。
韩建长相与朱温相似,又与朱温同岁,死法也颇为相近,而且前后相隔仅有五天!所谓造化弄人,真是不虚。
接下来是荆南。高季昌一直就有独据荆南之志,朱温在世的时候,他见大梁日益衰弱,即大筑江陵外郭,增广城池,大造楼船,暗自募兵,但毕竟有所顾忌。朱温一死,他就再无顾忌了,竟欲发兵兼并襄州。不想,山南东道节度使孔勍早有防范,荆南兵刚进入襄州境内,就被孔勍击败了。高季昌败回江陵后,便不再向大梁进贡。朱友圭不但不敢问罪,还加封高季昌为渤海王,赐以衮冕佩剑。
再下来是魏州。天雄节度使罗周翰年少,军府之事皆由牙内都指挥使潘晏、臧延范决策。杨师厚自屯军魏州以来,早就有入主魏州的打算了,但由于惧惮朱温,故而一直没敢妄动。得知朱温驾崩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动手了:先是在铜台驿设宴,趁着潘晏、臧延范前来拜谒之时,将二人当场斩杀,随后即率兵进入了牙城,将罗周翰赶出了魏州。朱友圭更不敢得罪杨师厚了,只得以其为魏州天雄节度使,罗周翰则改为滑州宣义节度使。
然后是怀州。在怀州戍守的三千龙骧军士闻听京城有变,当即溃乱东走,所过之处,大肆剽掠。朱友圭接到军报后,只得遣东京马步军都指挥使霍彦威、左耀武指挥使王宴球率军剿除。不久,乱军即被击破,都将刘重霸在鄢陵被霍彦威擒获,送至洛阳后,被斩首示众。
最为麻烦的要算河中。朱友圭篡位自立后,虽然对文武大臣又是重赏,又是加官进爵,但仍有不少宿将不买他的账。朱友圭的告哀使到河中后,朱友谦泣道:“先帝数十年开创基业,前日变起宫掖,声闻甚恶,我虽备位藩镇,心中也窃以为耻。”当告哀使宣读完加封朱友谦为侍中、中书令,并让其入朝觐见新天子的诏书后,朱友谦即对使者道:“所立者为谁?先帝晏驾不以正理,我本来是要去洛阳问罪的,他却要本王去觐见他,本王反而不想去了,看他能奈我何?”使者辞别后,朱友谦对宾友道:“友圭其实是先帝假子,竟然敢行大逆,本王位列维城,与先帝恩逾父子,论功校德,何让他人?本王怎可以平生附托之恩,屈身于逆竖之手呢?”
使者回到洛阳后,将朱友谦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朱友圭,朱友圭又怒又惧,当即以石令殷为主帅发兵征讨朱友谦。朱友谦闻讯,一气之下竟然举河中归附了晋王李存勖,并遣使向李存勖求救。
李存勖大喜,当即遣李嗣肱、李嗣恩率军援助朱友谦。石令殷闻讯,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朱友圭听说后,又以感化节度使康怀英为河中都招讨使,以石令殷为副使,牛存节为都虞候,大举出兵征讨朱友谦。
朱友谦归附李存勖后,当即遣兵突袭鄜州。鄜州节度使、检校太傅徐怀玉万没料到河中军会突然反叛,根本未加提防,致使一队河中军混入了城中,趁夜摸进了节度使府,将徐怀玉劫持到河中。
朱友谦一再劝说徐怀玉和他一道投奔李存勖,并说道:“大梁日渐衰弱,晋王年轻志大,早晚夺有天下。徐公何不早投晋王,以求富贵不衰呢?”
徐怀玉不但不从,而且高声骂道:“你这反复小人,有何面目与我说话?大丈夫生于世间,只求忠义,何求富贵!”
朱友谦恼羞成怒,竟将徐怀玉给杀害了!
徐怀玉是朱温帐下“十虎将”中年纪最轻的一位,性格极为刚勇,临阵从不折退,平生气概英豪,金疮被体,是当世有名的战将,在梁军中威望甚高。不久,康怀英、牛存节合兵五万到达河中,徐怀玉被害的消息传到军中后,人人对朱友谦切齿痛恨,发誓要为徐怀玉报仇,因而个个奋勇争先,眼看着河中城就要被攻陷了。朱友谦大恐,幸而李嗣肱、李嗣恩率领晋军及时赶到,将梁军击退,朱友谦这才保住了性命。
不久,李存勖亲率一军取道泽、潞向河中赶来,正好与康怀英之军相遇于解县。李存勖当即挥军冲杀,梁军再次被击败,被斩首千余级,晋军一直追至白径岭方才收军,康怀英只好退保陕州。朱友谦闻听晋王亲来救援,连忙率领着十余名亲军至猗氏拜谢李存勖。
朱友谦一见李存勖,就故作亲昵地说道:“朱某母家姓李,自今而后,晋王就是友谦的娘家人了。如晋王不嫌弃,以后友谦就以娘舅相称了。”
李存勖推辞道:“本王比冀王小二十多岁,怎可如此僭越?”
“既是至亲,何论年齿!”朱友谦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首道,“娘舅在上,请受甥儿一拜。”
李存勖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的大礼,随后即对朱守殷道:“会儿,赶快置酒张乐,好好招待你家冀王哥哥。”
朱守殷领命,不一刻就安排下了酒席。
朱友谦酒量奇大,一直饮至掌灯时分,仍未有醉意,而此时,晋王、朱守殷、众将、众伶人皆已有了醉意。他明白,他不能再饮了,于是假装酒醉,趴在了桌上。李存勖信以为真,便令人将其搀扶到自己帐中。
朱友谦故作熟睡,鼾声如雷。不一会儿,李存勖进来了,看了看“熟睡”着的朱友谦,对朱守殷道:“冀王乃心大之人,如此放心地在本王帐中安睡,足见其至诚了!”
过了一会儿,李存勖又对朱守殷笑道:“冀王虽贵,可惜他的手臂太短了!”
朱友圭篡位后,洛阳朝野内外一直议论纷纷,不过,最让朱友圭忌惮的还是魏州的杨师厚:杨师厚此时既有魏博之军,又兼都招讨使,朝廷禁军大多在其麾下,而且,他还有调发诸镇之兵的专权,军权之重,绝非他人可比。朱友圭认为,他这个皇帝要想做稳,必须先除掉杨师厚!只要根除此人,其他人也就不敢乱动了。于是,他便以“有北边军机欲与爱卿面议”的名义,召杨师厚进京议事,意欲寻机将其除掉。
“诏书”到达魏州后,杨师厚想都不想,就要动身赴京,其心腹皆谏道:“令公此去洛阳,必有不测!”
杨师厚昂然说道:“杨某二十年不负朱家,今若不往,必然见疑而生事端。诸位担心友圭会对我不利,我又岂会不知?然而,我深知友圭的为人,杨某即便单枪匹马去见他,他又能奈我何?”
不过,杨师厚做事一向稳重,说归说,做归做,他最后还是带了一万精兵前往。果然,朱友圭闻听他率军前来,当时就吓呆了。
杨师厚率军抵达洛阳城门后,就把大军留在了城外,只带了十几个亲兵入宫去见朱友圭。朱友圭此时哪里还敢动手,只好以甘言媚词来取悦杨师厚,而且赏赐了他数十万缗军银。
杨师厚满载而归,一回到魏州,即有军报来报:“赵将张文礼趁大梁内难,率领三万镇州兵劫掠经、宗等地,意欲侵袭贝州。”
杨师厚一听,当即亲率步骑数千人,赶到唐店埋伏了起来。
不一会儿,张文礼率领着刚刚劫掠归来的数万赵军进入了杨师厚的埋伏圈。这些士兵丝毫没有防范:铠甲包进了行李,兵器装进了封套,手拿肩扛地带着许多抢来的东西,不少人还大大咧咧地哼着赵州小曲。
随着杨师厚一声高喝,数千梁军伏兵皆跃身而起,挺着利刃就冲向了赵军大队。赵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身上既无铠甲防御,手中又满是金银财物,不用说抵挡了,就连逃走都没有办法。梁兵就如宰杀羔羊般疯狂地杀戮,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将三万赵兵屠戮干净了。张文礼好不容易逃出重围,狼狈地逃回了镇州。
张文礼自柏乡之战后,常跟从在李存勖左右。他素不知书,也无方略,却常常议论评点众将,动不动就说甲不知进退,乙不识军机。起初,赵军还真把他当作良将看。此战之后,他仍然对诸将时不时地大肆吹嘘,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了,便讥讽道:“像唐店这样的‘大功’,张公可千万不要再有了。”
张文礼满面通红,自此之后,才有所收敛。
假诏
朱温诸子之中,论相貌,可说均王朱友贞最为齐整,也算是丰神俊朗了,而且,他自幼就在其母张兰舒的亲自教导之下,对人恭谨有礼,为人也沉厚寡言,深得大梁士民之心。
当丁昭溥到大梁宣读诏书之时,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伪造的诏书,因为,他最清楚朱温对朱友文的偏爱了,为此,他心中还曾经暗生过妒意,所以,他一听罢诏书立时就明白了:父皇肯定是被朱友圭害死的!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立即率军去把朱友文杀了。
朱友圭即位后,朱友贞表面上极为恭谨顺从,暗地里却一直在等待机会。春节一过,机会果然来了——驸马都尉赵岩奉命来东都慰问。
赵岩乃赵犨的次子,娶朱温之女长乐公主为妻。朱友贞一向与这位驸马爷交往深厚,因而,赵岩既然到了东都,他自然是热情款待,并在自己的王府中设私宴招待。酒酣之际,赵岩说道:“先帝实乃友圭谋弑,友圭篡位以来,横行无忌、荒淫无度。均王想想看,以先帝之雄才伟略,尚如履薄冰,勤于军政,友圭一介庸人,却耽于淫乐,微臣担心,先帝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用不了多久,就要葬送在此人手上。均王乃先王嫡出,理应挺身而出,诛除弑君逆贼,拨乱反正。”
朱友贞知道赵岩说的是真心话,便道:“我也正有此意,却不知从何处着手,不知驸马公可有主意?”
赵岩道:“此事易如反掌,赵某掌管着禁军,只要招讨杨令公能发一言晓谕禁军,其事马上就可动手。”
朱友贞大喜,二人计议停当之后,赵岩赶忙回到了洛阳,并将此谋告诉了左龙虎统军袁象先。袁象先是朱温的外甥,也早就怀疑是朱友圭弑杀了朱温,当即表示愿意协助赵岩诛除朱友圭,扶立均王朱友贞。
赵岩走后,朱友贞即遣心腹马慎交前往魏州。马慎交到魏州后,对杨师厚直言道:“郢王谋弑君父,篡居大位,荒淫宫中,为所欲为。洛阳伪帝人情已去,东京均王人望所归,杨公若能襄助成事,则有辅立大功、讨灭贼人之勋,此乃不世之功也。”随后又称,“均王许诺,事成之日将赏赐犒军钱五十万缗。”
杨师厚颇为犹豫,说道:“当郢王弑逆之时,杨某没有立即征讨;眼下君臣之分已定,无故改立,妥否?”
马慎交道:“郢王以子弑父,以臣弑君,实为窃国逆贼,有何君臣之分?均王乃先帝嫡出,为君为亲,都是名正言顺的。杨公不为国考虑,也该为自己考虑啊!不然,倘若均王一旦事成,杨公将何以自处呢?”
杨师厚闻听此言,这才惊悟过来,拍案道:“差点误了大事!”当即遣其亲将王舜贤赶往洛阳,让他密与赵岩、袁象先谋议,又遣马步都虞候朱汉宾率军屯于滑州,以为外应。
杨师厚原本为人淳朴、恭谨,深为朱温赏识,故而,经常委以重兵大镇。然而,杨师厚自有魏州之后,似乎换了个人一般,竟然居功恃众自傲起来。朱温被害后,他更加有恃无恐,不但专割财赋,而且暗地里建置了银枪效节军。银枪效节军有兵士数千人之多,皆为骁锐之士,杨师厚纵恣豢养如家兵一般。至此,罗绍威以“六州错”铲除的牙军,似乎又“起死回生”了。据说,银枪效节军所用的银枪,枪杆材料十分珍贵,只有魏州石屋的木材才能适用,银枪效节军的枪材,大都采于此地。
怀州之乱时,龙骧军将刘重遇被斩杀后,仍有不少怀州龙骧军士逃匿于民间,朱友圭不肯罢手,特地下诏令各地缉拿脱逃的怀州龙骧军卒,一旦抓获,即灭其全族。此时,大梁尚有左、右龙骧都。朱友贞先是伪造了一份朱友圭的诏书,命大梁的龙骧军立即迁往洛阳。随后,朱友贞又遣人在龙骧军中散布消息道:“新皇帝因为龙骧军曾经叛乱,对龙骧军一直恨之入骨,此次把你们骗到洛阳,肯定会将你们全部活埋!”而且还说,“新皇帝已有密诏给均王了。”
龙骧军士一听,皆忧惧不止,但又将信将疑,于是,众龙骧军士约齐之后一同到均王府中,恳求朱友贞出示“密诏”。朱友贞起初假装不愿,后来才把“密诏”拿给众人看。龙骧军将士一看,果如谣言所说,就都信以为真了。众军士既忧且恐,哀求朱友贞给他们指一条生路,甚至有人当场哭了起来。
朱友贞趁机说道:“先帝苦战三十余年,你等皆风云际会,跟着先帝千征万战,才创下如此基业。眼下,以先帝之明尚中人奸计,你等又怎会有逃避之处呢?事到如今,本王也很为难:如若遵从‘密诏’,本王又怎能忍心加害你等这些为国出生入死的勇士呢?如若不遵从‘密诏’,新皇帝不但不会放过你等,恐怕连本王也性命不保啊……”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众龙骧将士也都跟着号泣哭喊,一时间,均王府内,一片哭号之声。良久,突有一名龙骧军校高叫道:“事到如今,哭号又有什么用呢?我听人说,先帝是被新皇帝弑害的,我等何不除此弑君逆贼,拥戴均王为君呢?”此言一出,众将士当时就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