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田中有很多话,要问石秋明的。他想从石秋明的嘴里,弄出一些“保家民团”的情形,好向他的上级报功去。——他的上级曾三番五次的,向他催问过有关“保家民团”的材料,正骂他办事不力呢!这是因为“保家民团”对于敌人的秩序,太有害了。它威胁着每一个魔鬼的生活安定。它常常给魔鬼们来个突然袭击,使魔鬼们最头痛。今天好容易捉住“保家民团”的人了,简直就是得到了无价之宝啊!
四个魔鬼,将石秋明上身剥得光光的,他们将他捆在一条大板凳上,胸朝下,背朝上,一个按着他的头,两个按着他的两条腿。一个又拿着皮鞭子,用了吃奶的力气,照着石秋明的身上抡打着。
皮鞭子上上下下,一鞭子打下去,就是一条鲜红的血印。鞭子打在石秋明的背上,肩上,两肋上,屁股上。……
魔鬼们呼喊着:
石秋明咬着牙,一声也不哼。他想:事情已是这样了,不能在敌人面前示弱。
田中将眼睛瞪得大大的:
“将鞭子抡圆了啊,要使劲儿啊!怎么?打人连一声哎哟的声音都打不出来。真是一群只会吃饭的东西!”
四个魔鬼换着班,鞭子已经打断两条了。每个魔鬼都滴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蹲在一旁不动。
他们打人打累了。
石秋明还是咬着牙,一哼也不哼。
“将他放下来吧!”田中命令着,“看他还说不说。”
魔鬼们将石秋明从板凳上松下来。石秋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浑身颤动一下,就很疲惫地坐在地上了。他几次想将手抬起来,预备重重地打魔鬼们几个耳光,可是无论如何再也抬不起来了。
田中坐近了他,一阵恐怖的笑声,使人听了,浑身会起鸡皮疙瘩的。
“好汉!你还是痛痛快快地将我问你的话说了吧!不说,我还有好受的玩意儿让你尝呢?你的骨头真是铁打的吗?”
石秋明大大地唾了他一口。
“我说:你们是土匪!”
田中冷不防被石秋明唾了一脸吐沫,用力往后一仰,他坐的椅子倒了。着着实实地摔了他一个四肢朝天。他羞愧地爬起来,伸出手,照石秋明的脸上打了一巴掌。石秋明也用脚照他腿上猛力地蹬了一下,就将田中蹬得晃了几晃,差一点儿又摔倒了。
“中国人早晚会向你们算账的,杂种们!”石秋明拉开嗓子骂了。
“让他骂……弄凉水灌他。”田中说着就往外走了。
“这样吧!”田中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多多地灌他两桶,灌完了他,再让他吐出来,然后,将他送到后面去,等明天我再好好地问他,反正他会说的。”
石秋明望着田中的背影,眼里冒着火。
“我说你等着吧!”
这四个魔鬼们,又将石秋明仰面捆在板凳上了,将板凳的一头支高,头稍稍有点儿低。他们用棍子猛力地将石秋明的嘴撬开,洋瓶子里装着满满的水,就一瓶瓶地流到石秋明的肚子里了,流到他的眼睛里了,流到他的鼻子里了,流到他的耳朵里了,流到他的……
起初,一阵巨大的压抑,闭塞着石秋明的呼吸。然后,他的脑子一胀,天转地转。一会儿,石秋明晕过去了。
石秋明的肚子,被灌得鼓鼓的,和小山一样。
魔鬼们笑了。
魔鬼们又站到他的肚子上,用脚跺着。这样,肚子里的水,又一口一口地从石秋明的嘴里倒流出来。
石秋明被魔鬼们用草纸熏过来,他浑身就像有一千把刀子刺着他,他实在不能动了。
魔鬼们拉着他,把他拉到后面的炮楼里面。
五跑吧
炮楼里,早就有一个人,被关在那里了。这个人是抗日区政府的工作员,前十天到敌占区来催公粮,被特务们捉住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石秋明的知觉完全恢复了。他浑身就和火烧着似的疼痛。他脑里却又转着:死有什么可怕呢?一个共产党员绝不会在敌人面前屈服的。……倒霉的山鞋啊!……三天完成任务啊!……团长……
“你是干什么的呀?”那个人走过来,坐在石秋明的跟前说,“看你穿的衣服,你是做买卖的吗?”
石秋明对着眼前这个人,细细地看了一眼。心想:“这是个被捕的同志吧?”
“你不是做买卖的吧?”那个人温和地又问着。
石秋明点了一下头。
“那么,你是哪部分呢?”
“保家民团。”
“噢!‘保家民团’。”那个人惊奇地要喊了。
“你怎么被他们捉住的呢?是打仗受伤了吧?”
石秋明摇了摇头。
“不!我是因为脚上穿的这双山鞋被捕的。”
“山鞋——”那个人被石秋明的话迷惘住了。
“你是哪部分呐?”石秋明问着那个人。
“我是区上的!”
“你姓什么呀?”
“我姓王,叫亮功。”
“你呐?”
“我叫石秋明。”
“噢!石同志!”
“噢!王同志!”
石秋明和区上的王同志,将关系慢慢打通了,两个人热热闹闹地谈起来。
“王同志!”石秋明说,“你被他们捉住几天了?”
王亮功说:“有十天了。”
“他们一直就把你放在这里吗?”
“一直就在这里。”
“他们打过你吗?”
“打过两回了。”
“你说了什么吗?”
“我连一个字也没有给龟孙们说,说了那还得了!”
“这个村子是大杨庄吗?”
“是大杨庄。”
“王同志!你在这儿熟吗?”
“这村子我很熟,我没有被捕时,就常来这里催公粮。”
“咱这炮楼后面还有人家吗?”
“没有了。敌人这个据点,就是在村子外面的。咱这炮楼是敌人兵营里面最后面的了。离前面敌人住的地方,还有一二百步远,过去墙就是野地了。”
“墙那面就是野地了?”石秋明紧紧地追问着。
“是野地,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石秋明心里一动,浑身抖了一下。
“我问你!”他突然将声音放得低低的,用手指着门口,“夜里他们将这门锁上吗?”
“不锁,他们想我们跑不了的。”
“哨兵呢?”
“有时候两个,经常是一个。”
“有鬼子,还有中国特务?”
“这是敌人的司令部,放哨的都是鬼子,中国特务只管捉人,帮助审问抗日干部。”
石秋明霍地站起来。冷不防将王亮功吓得愣住了。他走到门口那里,从掩着的门缝里,往外看了看,天色已经黄昏了,一个鬼子,在门前漫不经意地背着枪,慢慢地走着方步。
石秋明想:“今天老子若死不了,就得让你摸阎王鼻子去!”
“王同志!”石秋明说,“咱们今天想法跑吧!”
“跑?”王亮功吃了一惊,“那怎么能行呢?”
“怎么不行呢?”石秋明握紧了小铁锤子一般的拳头。心想:“我有一百五六十斤的力气呀,照准了鬼子的鼻子,一拳头就会打他个半死的。”
石秋明说:“我们两个人,在黑夜里,冷不防冲出去,将放哨的鬼子打死,不就跳墙跑了吗?”
石秋明立刻凑到王亮功的跟前,悄悄地咬了一会儿耳朵。
王亮功点了几下头,眼睛一亮。他说:
“咱们就这样干吧!”
“对!”石秋明眼睛里充溢了胜利的光辉。
六搏斗
时间是过得很快的,说话间夜幕就拉下来了。
半钩新月,悄悄地挂在白杨的梢头。淡淡的月光,从炮楼的枪眼里,斜斜地射进漆黑的炮楼。这一线光明,给囚在里边的两个人带来了新的生命。
石秋明坐在炮楼的一角,默默地想:他的糟糕的事情,倒霉的山鞋。……三天完成任务……他咬着牙,准备着一切力量,和鬼子搏斗。他周身的疼痛,疲劳,火烧,他都忘了,他都没有了,他只觉着他浑身的力量在跳跃着。
王亮功坐在炮楼的另一角,也在默默地想:这次拼着命干吧,干好了,就又和区上那些亲爱的同志见面了,快乐地谈着,唱着了。
石秋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屏着气,借着月光往外看,还是那个鬼子,还是背着枪,离炮楼两三步远,正背面站着。
四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石秋明的心却跳起来了。他回头向王亮功吆呼了一声,就一脚踢开虚掩着的门,从炮楼里冲出来了。放哨的鬼子,还没来得及回过身来,石秋明就从他的背后,将他的枪扭住了。
这是生死的搏斗啊!王亮功也挥起了他的拳头,照着鬼子的鼻子,用尽平生的力气,着着实实地就是几下。当鬼子要喊叫时,他的枪已经被石秋明夺走了,他已经被打倒在地上了,他的嘴已经被王亮功用手按住了。
石秋明的手真快呀!闪着灰色光辉的刺刀,连连地在鬼子的胁下插下去,鬼子翻了一个身,哼了两声,不动了。鲜红的血,溅了石秋明和王亮功满脸,满身。
“跳墙吧!”石秋明急促地说。
十分钟后,石秋明、王亮功像两只耗子,轻轻地翻过了墙,又轻轻地跳过了沟。
石秋明说:“跑吧!”
“往哪里跑?”王亮功问。
“往冯村跑!”
王亮功路熟,在前面;石秋明紧紧地跟着他。
两个人是两条黑影,是两股风,沿着大路,沿着田野,顺着狗叫的声音,飞跑去了。
在他们的后面,在离开他们几百步远的地方,鬼子的马蹄,也扬起了一阵阵的灰尘。步枪的子弹,穿透夜里的清空,嘶嘶地尖叫着。
七完成任务了
清晨,太阳刚从东边露出了一点儿红,很快,很快,就将东边半壁天空染成一片黄金色。
团长坐在屋子里纳闷:“石秋明到内邱车站去今天是第三天了。附近村庄的群众,都动员好了,如果他现在回来,晚间就行动起来,将那白花花的盐,一包一包地运上太行山够多好!”
团长盼着石秋明回来。
石秋明满身浴着早晨阳光的光辉,挂着湿漉漉的露水,一脚迈进了团部。
“噢!你回来了!”团长又惊又喜地说。
石秋明将手中的大枪一举,响亮地喊着:
“报告团长!我完成了你给我下的命令,完成了党给我的任务。三天,我回来了!……我在内邱被捕了!……都因为我脚上那双倒霉的山鞋……它差一点儿把我毁了。后来,我将看守我的鬼子打死了!你看这支枪,就是从鬼子手里夺来的。……噢……噢……这是区上的王亮功同志,和我一齐跑回来的。……内邱车站的情况,我都弄清楚了。我报告你听吧!……”
过度的疲劳,疼痛,饥饿,激动,兴奋,都一齐向石秋明袭击来了。天翻地覆,石秋明晕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