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翁
石秋明长得个儿矮矮的,粗粗的;脸蛋子上两道浓黑的眉毛,盖着两只细细的肉泡眼。大腿又粗又结实,像两根木棍子,他在那里一站,看起来,简直就是个石头桩子。
别看石秋明长得笨,他可有一身好本领:他力气很大,两只手能举起一百五六十斤的大石头。年轻小伙子和他打架,三四个人一齐来,还不是他的对手。他能走路,走起路来,和别人跑着差不多,平平常常一点钟也走个十三四里地。他还能跳高,六七尺高的墙头,一纵身就上去了。
石秋明出生在很穷很穷的家里,他爷爷给老财家当长工,他爹爹也给老财家当长工。到了他本身,还是一天书没有念。从七岁的时候,就给老财家放羊,放牛,放到十二岁。后来他跑到井陉煤矿,下煤井拉煤,在那里有人向他宣传过共产党。后来日本鬼子杀到了他的家乡,八路军来到了敌后,他就在村子里当起民兵,参加了共产党。后来他的爹爹被鬼子杀死了,他要替他爹爹报仇,就到八路军领导的“保家民团”里当战士。在那里,他开始学认字,学唱歌了。
石秋明和他们的“保家民团”,经常住在内邱冯村、北良一带的村庄上。
冯村、北良一带的村庄,是敌后的隐蔽根据地,是“敌后的敌后”,四周围不出个四里五里的,就是敌人的炮楼据点。
在“保家乡,杀敌人”的口号下面,“保家民团”就和当地群众打成一片,和敌寇坚持斗争。
别看“保家民团”当时只有三十多个战士,对于内邱一带敌人的威胁可大啦!三天两头,他们就炸断了平汉铁路的桥梁,包围火车站,背走了车站上的电话机,出其不意地袭击炮楼,将“钉子”拔掉。
石秋明在“保家民团”里,总不好和别人多说笑;和同志们打打闹闹的事情,就更少了。有了闲空,他就拿着书本子认字。同志们有时故意向他开两句玩笑,挖苦他两句,他从来就没有动过一点儿态度,笑一笑就过去了。这样,“保家民团”里面的许多战士,就认为他缺个心眼,是个半傻子。唯独团长,对于石秋明是有着特别的认识的。他从几次战斗中,细细地观察石秋明的行动,他觉得石秋明这个同志,是一个忠诚勇敢的好同志,表面上看着很笨,心里却是很有主意,有办法的。有几次打炮楼,都是他第一个进去,还鼓动他身边的同志说:“注意呀!子弹是没有眼睛的。前进要快,越不怕死,越死不了。子弹就专打那些胆小后退的人呐。”
我的病完全好了
七月里,没有一点儿风吹来。村边的白杨树梢,一动也不动,尖尖地指着天空。天空一点儿云彩也没有,太阳活像一盆火,高高地挂在那里烧着。人们浑身淌着汗,心里闷得慌。连树枝上的小鸟儿,也撑着翅膀,张着嘴喘气。
石秋明发了一场疟疾,刚刚好了几天,身上软绵绵的,走路都打着晃儿。屋子里热得受不住,他搬了个小凳,跑到村头龙王庙的大松树底下纳凉。
他坐在松树底下,远远地看着敌人的炮楼。他想:“妈的!身体这样不好,战斗任务来了怎么办?一个游击队员,难道会被一点点小病给缠倒吗?”
团部的通讯员小刘,气喘吁吁跑来了。
小刘脚步还没有停下来,就喊:“石同志!你倒不错,藏在这躲心静来了。大热的天气,让我东找西找的,连脑袋都找晕了。还不赶快到团部去,团长等着你呢!”
“等我干啥?你知道吗?”石秋明问。
“不知道!你赶快去吧,团长很着急呐!”小刘说着就跑了。
石秋明站起来,身子立时晃荡了一下,脑袋有点沉重。心想:病了这么几天,就这样没有精神了。……团长找我去干啥呢?莫非今天夜里又要打岗头炮楼,让去当个突击兵吗?那倒也好,打起仗来,什么病都给子弹吓跑了。
他咬了咬牙,将精神抖了抖,一口气就走向团部去了。
石秋明向团长敬了礼。
“团长!”石秋明说,“你叫通讯员找我,有事情吗?”
团长个子很高大,眉毛、眼睛、耳朵、脸庞都是很大的。他靠着窗户台坐着,一只手盘在桌子上,一只手正摇着芭蕉扇,脸上一直淌着汗珠。衣服的纽扣,却一个个很严肃地结着。他出身红军老干部,待人可和气啦,不说话就先笑了。
团长说:“石秋明同志,你,这两天觉着好点儿吗?走路还成吧!”他向石秋明点头招呼着。“你干吗站着不动呢?坐在那个凳子上吧,我有话和你商量。”
“是!”石秋明说,“我站着不累呀,我的病,就算好了吧。只要团长命令我去工作,”他把声音放得重重的,牙齿咬了一下说,“我的病就完全好了。我就没有病了啊!”
团长说:“你昨天不是还脑袋疼?”
“不!我脑袋现在是很清快的!”
“你不发烧了吗?”
“不!我一点儿都不发烧了。”
“好,”团长说,“如果你身体能支持的话,我现在派你到内邱车站去一趟。这事情可危险哩,你怕吗?”
“我不怕!”石秋明说,“任啥危险我都不怕!为了完成任务,我愿意牺牲。”
团长说着站起来了:
“到内邱车站去,侦察侦察:那里现有多少伪军,多少鬼子?看看那封锁沟有水没水,好过不好过?……记住!最重要的,是从什么地方才容易打进去;在哪里放上哨,就可以将敌人封锁在炮楼里,使他们像王八一样出不来。”
“团长!”石秋明大声说道,“就是这些完了吗?”
“不,还有。”团长说,“还有更重要的呢!你到了那里,就要好好地调查调查,鬼子的盐究竟有多少?是放在车站上呢?还是放在仓库里边?这可要弄清楚喽!不然,咱把老乡们都动员去了,结果没有,那会让老乡们多败兴呢。”
“你放心!”石秋明全身颤动了一下说,“我一定搞得很清楚的。还有别的事吗?我这就去了!”
“你等等!”团长从桌子上拿起一封密封着口的信。“秋明同志!这是党的秘密文件啊!你带着它,到了车站上,找到车站后身,从南往北数第三个门,两扇破门上写着:‘剿灭英美,东亚复兴’的标语,交给那院里给车站上担水的老王就行了,你只要说:‘你是从西边来的’,他就一切都知道了。……老王长得胖胖的,说话是天津口音,他身上经常穿着件黑色的背心。他会帮助你工作的。”
“是!”石秋明说,“我一定找着老王,亲手交给他!”
石秋明从团长手里将信接过来,很谨慎地藏在身边兜子里。他想:这可是件宝贝!可要小心地保护它!
“最好三天内能够回来喽!”团长十分叮咛着说,“至多也不要过七天哪!小心!小心!小心!大意就要出岔子喽。敌人的眼睛是很尖的!”
“团长的话,我都记住了,”石秋明说,“那么我就走了。”
老王
石秋明上路了。
石秋明换了一身小买卖人的衣服。
路上,很少走路的人。天气还是像火烧着一样的热。路旁的谷子、棒子,都给太阳晒得有点儿枯萎了。
紧张,兴奋,石秋明的病没有了。他恢复了他平时的走路速度。亮晶晶豆子似的汗珠儿,从他的两颊上,慢慢地朝下滚,他连擦一擦都忘了。他想:最好三天完成任务,最慢也不要过了一星期。……
“你去的地方,是敌人的地方啊!敌人的眼睛是很尖的!”团长的这些话,像一根针插在他的心窝里。
往内邱车站去的路,石秋明是很熟悉的,他头也不回一直地往前赶着。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石秋明到了内邱县城。
城门口站岗的伪军,迎头将他拦住。
“你是干什么的?这时候进城,到哪里去呀?”伪军用怀疑的眼光望着他,那眼光闪烁着一片凶焰。
石秋明心里一跳,脸上一热。他乖巧地向这两个家伙鞠了个躬,满脸堆出笑容说:“做小买卖的,到火车站上找个朋友。”
伪军追问着:
“你做什么买卖呀?你的朋友在火车站上干什么呀?”
石秋明咳了一下,他说:
“我的朋友在火车站上卖票,我是卖布的。”
伪军进一步追问:
“你朋友叫什么呀?”
石秋明一下答不上来了。他有些狼狈地说:
“他叫……”
“他到底叫什么呀?”
“他叫霍元!”石秋明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这是他舅舅的名字。
“你有‘居住证’吗?”
“有!”石秋明将事前准备好了的居住证,不慌不忙地从腰里摸出来,送到伪军的眼前。
“请你看吧!”他说,“这就是我的‘居住证’。”
伪军看了看居住证,又打量了一下石秋明。
“这是你的?”伪军说,“这上边的手印也是你捺的吗?”
“算了吧!”却有另一个伪军说,“让他开路吧!这个老乡,哪里像个八路军!”……
石秋明进城被盘问,出城被盘问,到了火车站上,又是一道盘问,他都很镇静地应付过去了。
他一直到了车站后身,找到了担水的老王。
“……你问我吗?”石秋明很机警地将老王上下细看了一遍,心想不错:老王就是胖胖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说话带着天津口音。“我是西边来的!”
“西边来的?”老王带着疑惑的神情,“我西边没有什么朋友啊!……你找错人了吧?”
“不!我一点儿都没有找错,我找的就是你这胖胖的,说话带着天津口音的老王。”石秋明说着笑了,“我记得千真万确的。”
老王向四周看了看,耸了耸肩膀。
“你由西边来,有信吗?拿出来我看看……”
“有!”石秋明从贴身的兜子里,慎重地将那信拿了出来。就这样他和老王接了头。
老王是个外路人,独身汉,约摸五十来岁的年纪。他从前是铁路上的修道夫。现在他给来往票车上干着送水的营生。他是“保家民团”的敌占区情报站。
“石同志!你受惊了吧?”老王将信看完了说,“其实来到这个鬼地方,只要处处留些神,小心一点儿,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接着,老王马上将他迎到了家里。
“盐嘛,”他和老王谈起话来,老王点了点头,“盐是有的,前两天,鬼子才运来两列车。”老王告诉了他。以后他又问盐都放到哪里,敌人警戒得严不严,车站上有多少敌人,有什么工事,老王都详细地告诉了他。
“噢,这样吧!”一切都明白了以后,他和老王商量起来,“为了彻底了解一下情况,今天夜里,你领我到车站看看吧?”
“好,咱们晚上去。”
老王爽快地答应了他。
倒霉的鞋
夜里,石秋明和老王从车站上回来时,夜已很深了。老王一倒头就呼呼地睡着了,石秋明却怎样也睡不着。
“党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敌人一切情况都搞清楚了。”他兴奋起来。在车站的东南角上,咱架上一挺轻机关,敌人就是长了翅膀,也别打算冲过来了。假如那些该死的龟孙,硬要跑过来,你看那歪把机关一响!对,这挺好机关就是上回在昔阳车站打敌人得来的。拿鬼子的枪去揍鬼子,真好玩。
哦!那车站上的盐真多呀——他想。简直和山一样,一包一包地堆在那里,真让人看着眼红啊!狠心的鬼子,封锁了路口,不让根据地有盐吃,打算让咱都吃淡饭哩,你想得倒容易!看着吧!八路军带着上万的老乡,像发了大河似的,就涌到车站上来了,年轻的小伙子,力气大的,一个人扛一包,飞回根据地;年老的人力气衰了,几个人也合力抬它一包,跑回去了。那白花花的盐,就不再像山一样地堆在内邱车站上,而是堆在太行山上去了。
鸡叫着,东方发白了。石秋明的脑子里有许多小圈子在乱转着:盐,团长,敌人的口令,机关枪响了,扛盐的人群,好老王同志,炮楼,封锁沟……转着,转着,他昏沉沉地睡去,非常平稳地呼吸着了。
他睁开眼时,屋子里已经一片光亮,太阳照了满地。
老王出去了。因为要急于回去,他没等他就走了。
他由老王那里出来,走到街上,走出城外,走着,走着,突然在他的背后,有了急促的脚步声。他猛然回一下头,有一个人紧紧地跟着他来了。他不由得心里一跳,就将脚步加紧了;但他后边的脚步也加紧了。
“噢!”石秋明有些心跳。他想避开那家伙,走进了一家小饭铺。但刚坐下,那家伙也进来了。
那人和石秋明面对面,坐在一张八仙桌上。
石秋明没有理他。他要了两碗面吃着。心上却像有块石头压在那里,闷得很难受。
那人冲着石秋明笑了笑:
“老哥!你出城去吗?”
石秋明抬了抬头,又将头放下了。
“你在城里做什么买卖呀?”
石秋明一声不吭。
“你出城是到西边去吗?”
石秋明仍然一声不吭。
那人笑了笑,将坐的凳子挪了挪,靠近了石秋明,装作亲昵昵的样子:
“我和你说话呢,你没有听见吗?”
石秋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老哥!你要是出城到西边去,咱们可以一块走啊!”那人将说话的声音,放得像蚊子叫一样,很机警地向四围望了望。“你知道吗?我是北民团的人!你呐,你是不是南民团的?……咱们是一家人呐。你为什么不搭理我呢?”
石秋明犹疑起来了。心里盘算着:“是啊!我是南民团的呀。北民团在邢台一带活动着,我们团部和他们有联系。可是,他在什么地方认识我呢?”
那人进一步解释着:
“你不信吗?你不信我是北民团的吗?你听,你听,我给你讲讲那里的情形。”
石秋明静静地听着那人讲北民团的情况。
“对呀!”石秋明自己问着自己,“他讲的这些情况很对,他真的是北民团的吗?”
讲话的人在前一个月,确实是北民团的侦察员。现在呢?他叛变了。他现在是个忘了祖宗的混蛋,投降了鬼子,在敌人特务队里当走狗了。
“你是北民团的,你到这里干什么来啦?”石秋明终于和那人搭了腔,“我不认识你啊!”
“我来这里侦察来啦。……哦,昨天真危险呐!好几个二鬼子拦住我,将我盘问,问得我个底儿掉。亏我事先有了点儿准备,不然,还不糟了。这时候还不进了小黑屋子。——嘿!我问你:你到底是南民团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