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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蒯猑

东部冰原上的族人哦,他们像雪一样在融化——

他们乞求咖啡和糖,白人去哪儿他们都紧跟。

西部冰原上的族人哦,他们学会了偷盗和打架;

他们把皮毛卖给收购站,把灵魂卖给了白人。

南部冰原上的族人哦,他们和捕鲸船队做生意;

他们的女人有许多饰带,帐篷却破烂,几近无存。

但老冰原上的族人哦,他们在白人不到的地界——

他们的梭镖是独角鲸的角做的,他们是最后的族人!

——译文

“他睁开眼睛了。看!”

“把他放回皮袋里去吧。他会长成一条强壮的狗。等到四个月大的时候,我们给他取个名字。”

“用谁的名字呢?”阿莫拉克问。

卡德鲁转动着眼珠子,打量了一遍衬着皮子里子的雪屋,最后目光落到十四岁的柯图柯身上。柯图柯坐在睡凳上,正用海象牙做一颗扣子。“用我的吧,”柯图柯说,咧开嘴笑着,“总有一天,我会用得着他的。”

卡德鲁也咧开嘴,回了他一个笑容。他那张扁平的脸,笑得眼睛几乎全陷进了肥肉里;他又冲着阿莫拉克点了点头。这时,小狗崽的凶恶的母亲呜呜地悲嗥起来,因为她看见自己的宝宝在海豹皮小袋里扭动着,离她太远了,够不着:袋子悬挂在鲸油灯上方,比较暖和。柯图柯继续雕刻他的扣子。卡德鲁把一卷套狗的皮子挽具扔进雪屋一侧另辟出来的小房间里,脱下沉重的鹿皮猎装,放在另一盏鲸油灯上方悬挂着的鲸骨网篮里,然后一屁股坐在睡凳上,开始切一块冰冻的海豹肉。待会儿,他的妻子阿莫拉克会把主餐端上来,他们惯常的食谱是水煮肉和血汤。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去八英里外的海豹冰洞边狩猎,回来时带回家三只大海豹。你能听见咬和吠的声音,在通往雪屋内室门的那条又长又低矮的通道或者说隧道的半中央,那是他的雪橇狗队里的狗。他们干完一天活以后得到了解放,在互相扭打着争抢暖和的位置。

吠叫声太响了,柯图柯就懒洋洋地从睡凳上滚下地,抄起一根鞭子来:它的柄十八英寸长,是用有弹性的鲸骨做的;鞭身二十五英寸长,沉甸甸,是用皮子编成的。他一头扎进了通道里。听里面的声音,仿佛所有的狗要把他生吞活吃了似的,但那只不过是他们进食前的惯常礼数而已。他从通道另一头爬出来时,半打毛茸茸的脑袋在跟着他转,眼巴巴地看着他走向鲸颚骨做的吊架,狗吃的肉就吊在那上面。他用一支宽头梭镖把冻肉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站在那儿,一手拿鞭子一手拿着肉。畜牲们一个个叫到名字才可以上前,最弱的最先叫到;没轮到自己就抢先,那是要吃苦头的:尖削的鞭子会像闪电一般唰地抽过来,抽去一英寸左右的毛和皮。畜牲们一个个低沉地咆哮着,吠叫着,一口就把自己的一份肉满满地塞进嘴里,然后赶紧回到通道里免得挨抽。在眩目的北极光下,男孩站在雪上,公平地分发着食物。最后轮到的是大黑狗,他是狗队的头领,狗队套上挽具后就由他来维持秩序。柯图柯给了大黑狗双份的肉,也啪地多给了他一鞭子。

“啊!”柯图柯一边把鞭子卷起来,一边说道,“灯那边我还有一个小家伙,他会呜呜地叫个没完的。去去去!都给我进去!”

他钻进通道,从挤成一团的狗身上爬回去,用阿莫拉克放在门口的鲸骨掸子掸掉皮袄上的雪花,又轻轻地敲敲衬着皮子的屋顶,把雪做的拱顶上垂挂着的冰棱震落下来,然后回到睡凳上,蜷缩起身子。通道里的狗已经在睡梦中打鼾,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的小弟弟在阿莫拉克深深的皮毛兜帽里踢腿、打嗝、咯咯地笑;新取名字的狗崽的母亲躺在柯图柯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海豹皮袋子,它挂在鲸油灯宽宽的黄色火苗上方,温暖而且安全。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北方很远的地方,在拉布拉多[115]的另一边,在巨大的浪潮卷吐着冰块的哈德逊湾的另一边,在麦尔维尔半岛[116]以北,比狭窄的弗瑞赫克拉海峡[117]还要落北——在巴芬岛[118]的北岸,兰开斯特海峡[119]的冰上,拜洛特岛矗立着,就像一只倒扣的布丁碗。从兰开斯特湾往北,我们就所知甚少了,只知道还有个北德文岛和埃尔斯米岛[120];可以说,它们已经接近北极了,但就连那两个岛上,也有一些零星的居民。

卡德鲁是一个因纽特人,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爱斯基摩人。他的部落,总共不过三十来个人,属于图努尼尔缪特——“躺在某个东西背上的国家”。在地图上,那一片荒凉的海岸标作“海军部小湾”,但还是因纽特人的称呼好,因为那片地带正是位于世界上一切事物的背面。一年中,那地方九个月是冰天雪地,而且大风不断;其寒冷的程度,没有见过气温表上零度[121]的人,是无法了解的。那九个月里,六个月那地方是漫漫永夜,这正是它如此可怕的原因所在。在夏季的三个月里,那儿每天夜里都结冰,每隔一个白天也结冰。夏季一到,向阳的斜坡上雪中就开始渗出水来,一些地柳发出绒绒的芽,一种景天一类的细小植物假装开了花,铺着细石子儿和圆石头的海滩在开阔的大海面前展露出来,雪沉下去变成颗粒状,浮出光滑的大砾石和带条纹的岩石。但几个礼拜后这一切就消失了,狂暴的冬天重新把这片大地冰封起来,而在海岸视野之内的海面上,浮冰上下颠动着,裂开来撞过去,互相挤压着碰撞着,互相敲打着辗磨着,直到最后全部冻在一块儿,从陆地上直冻到深海,结成十英尺厚的冰层。

冬天的时候,卡德鲁会追踪海豹来到这冰架的边缘,趁它们浮上冰洞来换气,用梭镖叉住它们。海豹必须有开阔的水域供它们生存和捕鱼,而有时在隆冬时节,冰架会从最近的海岸向海中延伸八十英里没有一条裂缝。春天里,他和他的族人从大浮冰上撤回到多岩石的陆地,搭起皮子帐篷,张网捕捉海鸟,叉捕海滩上晒太阳的年轻海豹。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会南下,进入巴芬岛追猎驯鹿,在该岛内陆的几百条河流和湖泊中捕捉大麻哈鱼作为一年的食物储备。九、十月份,他们会回到北方,狩猎麝牛,从事一年一度的冬季海豹捕猎。这样的行程是靠狗拉雪橇来完成的,每天行进二、三十英里。有时,他们也会乘坐一种名叫“女人船”的大皮筏子,沿着海岸航行。这种时候,狗和婴孩躺在桨手们的脚中间,女人们唱着歌,船儿在冰冷的、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滑行着,从一个海角来到另一个海角。图努尼尔缪特的全部奢侈品都是从南方置办的,包括制造雪橇滑板的浮木,制造鱼叉尖头的铁棒,钢刀,比老式皂石[122]锅具好用得多的白铁皮锅,燧石,钢制器具,甚至还有火柴。还有女人扎头发的彩色丝带,便宜的小镜子,给鹿皮衣服缝镶边用的红布等等。卡德鲁用麝牛牙和昂贵的、奶油色带旋的独角鲸角(这些东西恰如珍珠一样珍贵)同南部的因纽特人做交易,他们转手又跟捕鲸人做交易,跟埃克塞特及坎伯兰湾[123]的传教所做交易。这样就形成了一条交易链:本迪集市[124]上的一只锅子偶尔被一艘船上的厨子买了去,最后有可能会在寒带北极圈里某个地方的鲸油灯上方度过余生。

卡德鲁作为一个好猎手,拥有不少铁鱼叉、雪刀和捕鸟飞镖之类的猎具;在极度寒冷的地方,它们能给生活带来许多便利。他是部落首领,或者如他们所说,是“通过实践了解一切的人”。这个身份并没有给他实权,他只会时不时地建议朋友换个狩猎场什么的。倒是柯图柯得了些好处:他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月光下玩球,或者对着北极光唱儿歌的时候,常常会以懒散而肥胖的因纽特人的方式,稍稍耍一点横。

不过,一个因纽特人到了十四岁,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柯图柯已经厌倦了下套子诱捕野禽和小狐狸,他最讨厌的事情是,在男人们出去狩猎的时候,长长一整天帮着女人们咀嚼海豹皮和鹿皮(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使皮子变软)。

柯图柯想进那间叫作“阔吉”的唱歌屋,看猎人们聚在里面干神秘的勾当,看那个叫作“安吉阔克”的巫师在熄灯后吓得大家一惊一乍,快活之极:你能听见驯鹿精在屋顶上跺脚,看见一支梭镖被投进辽阔的黑夜里,飞回来时染着热血。柯图柯想做出一副一家之主的疲倦神态,把大靴子脱下来朝网子里一扔,跟黄昏时顺道来访的猎人们赌牌,玩一种用白铁皮罐和钉子作赌具的土法轮盘赌。有几百件事情他想做,但是大人们笑他,对他说:“等到你穿上带扣子的衣服时再说吧,柯图柯。狩猎和下套子根本不是一回事哟。”

如今父亲已经用他的名字给狗崽取了名,事情看来有希望了。一个因纽特人,不到他的儿子懂一些驱使狗的事情时,是不会把一条好狗浪费在儿子身上的。柯图柯可是把握十足,认为自己什么都懂。

一只狗崽如果没有铁一般的体格,那他将来就会因为拉的东西太重,拉东西的次数太多而死去。柯图柯给狗崽做了一副带挽绳的小挽具,牵着他在屋子里到处跑,吆喝着:“啊哇!驾啊哇!”(向右)“咵阔咿!驾咵阔咿!”(向左)“哦哈哈!”(停)。小狗一点都不喜欢这样,但做完之后吃鱼时他倒是美滋滋的,只要不让他生平第一回套上雪橇就行。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他蹲在雪地上,只管玩弄海豹皮挽绳。挽绳一头系在他的挽具上,另一头已系到“皮图”,也就是雪橇架子前端中间的粗皮带上。这时狗队出发了,懵懂中狗崽发觉十英尺长的沉重雪橇正向自己的背上压过来,拽着他在雪地上往前滑;柯图柯见了,直笑得泪水满面。接下来的一天又一天里,无情的鞭子呼呼直响,就像风刮过冰面一样。他的同伴们全都冲着他吠咬,因为他不会干自己的活儿。挽具磨伤了他,人们再也不许他和柯图柯一起睡了,他只好躺在通道里最冷的地方。对于狗崽来说,那是一段凄惨的时光。

虽然学习驾驭狗拉雪橇是一件令人心碎的事,男孩和狗崽都很快就学会了。畜牲们一个个都套上了雪橇,最弱的离驭者最近,而且单独用一根挽绳,它从狗的左前腿下面过去,钩在雪橇前端的粗皮带上。它是靠一种搭扣和环一样的东西钩在上面的,驭者转动一下手腕就能使扣环滑动,这样,一下子就能把一条狗放开。这十分必要,因为年轻的狗常常会被挽绳勒到后腿中间,割开皮肉直勒到骨头。在跑动中,他们还会在挽绳间跳来跳去,一个个串门子到同伴的位置上去。这种时候他们往往会打起来,结果把挽绳弄得比第二天早晨才收的钓鱼线还要乱。大部分麻烦可以通过科学地使用鞭子来避免。每个因纽特男孩都以长鞭在手为骄傲。拿根鞭子抽地上的目标容易,但在雪橇全速前进时,向前俯着身子抽偷懒的狗,而且鞭梢要正中狗的肩后,却是很难的。如果你嘴里训斥一条狗“串门子”,手里的鞭子却意外地抽到另一条狗,两条狗便会立刻通过打斗来解决问题,弄得所有别的狗都停下来。再比如,如果你带同伴一起出行时路上交谈起来,或者你独自出行时嘴巴里哼哼唱唱,那些狗就会停住脚,转过身,蹲下来听你有什么指令。有一两回,柯图柯停下时忘了刹住雪橇,结果自己掉下来,雪橇继续往前跑。在他弄断了许多靴子、毁坏了好几根粗皮带之后,总共有八条狗的整个狗队和轻便雪橇,终于可以放心地托付给他了。于是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大人物,在光滑的、黑黢黢的冰上,凭着一颗勇敢的心和两只敏捷的胳膊肘,一溜烟地驰过平坦的雪原,快得如同吠叫着追猎的狼群。他会飞驰十英里去找海豹洞,到狩猎地之后,他会猛地一抽,从“皮图”上松开一条挽绳,放开狗队的头领大黑狗。大黑狗是狗队里最聪明的,他一嗅到海豹的透气洞,柯图柯就会把雪橇翻过来。雪橇上装着一对从鹿头上锯下来的鹿角,它们像婴儿车上的两个手柄一样,从雪橇的靠背上戳出来。柯图柯把这一对鹿角深深地插进雪里,那样,狗队里的狗便无法跑开了。然后他会一英寸一英寸地向前爬,等海豹上来换气。海豹一露头,他就迅速地把带拖绳的梭镖扎下去,迅速地将海豹拽上冰洞的边缘。大黑狗会立刻跑上前来,帮着他在冰面上拖死海豹,拖到雪橇跟前去。这种时候,套在雪橇上的狗会嘴边冒出白沫,兴奋得吠个不停。但柯图柯手里的长鞭仿佛是一根烧红的铁条,会搁在所有的狗面前;要等到死海豹冻得硬梆梆的,他才会把鞭子收起来。回家是一件繁重的工作。拉着满载的雪橇在粗糙的冰面上走,必须顺势使巧劲儿才行。那些雪橇狗往往会蹲下来,用饥饿的目光望着海豹,而不是拉着它前行。最后,他们会低着脑袋翘起尾巴,踏上那条破旧的雪橇道,叽叽咕咕地行进在吱吱作响的冰上,打道回府。柯图柯就唱起“安古提瓦恩泰纳陶纳内泰纳”(归来的猎人之歌),直唱到朦胧的夜色中,满天的繁星下面,一座座雪屋里响起招呼他的声音。

狗崽儿柯图柯长成大狗后同样也过得很快活。经过一场又一场的打斗,他过关斩将,在狗队里地位稳步提高。终于,在一个明朗的夜晚,在分食的过程中,他和大黑狗扭打在一起(男孩柯图柯在一旁维持比赛公平),使原先的头领成了他手下的二号狗——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于是,他被提升到了头狗的皮带子上,跑在所有的狗前头五英尺。他应尽的职责是制止一切打斗,无论是套上雪橇的时候还是卸下挽具之后。他戴上了一个铜丝颈圈,很粗很沉。在特殊情况下,他们让他在雪屋里面吃煮过的食物,有时还允许他和男孩柯图柯一起睡在睡凳上。他是一条很棒的猎海豹猎犬。他会围着麝牛转圈子,咬它的脚跟,把它逼入绝境。他甚至还会——对于一条雪橇狗来说这是勇气的终极证明——他甚至还会挺身而出,同骨瘦如柴的北极狼对抗。一般说来,北方所有的狗都害怕北极狼远甚于雪地上行走的其他任何动物。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跟他的主人——他们不把狗队里的普通狗算作同伴——裹着皮毛的一个男孩,跟一身长毛、细眼睛、牙齿白森森的一条黄色猛犬,他们俩一起狩猎。一个因纽特人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为自己和家人弄到食物和皮子。家里的女人把皮子做成衣服,偶尔也帮着诱捕一些小猎物;但是大量的食物必须由男人去寻觅,而因纽特人的食量是非常大的。如果断了供应,则无处可买;想乞讨或借贷,也是求告无门的。只有死路一条。

一个因纽特人,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去考虑这种可能性的。卡德鲁、柯图柯、阿莫拉克,还有那个整天在阿莫拉克的皮毛兜帽里踢腿和咀嚼小块鲸脂的男婴,一家子在一起生活得很幸福,不比天底下的任何一个家庭差。他们属于一个非常温和的种族:因纽特人极少发脾气,几乎从不打孩子,他们不知道真格的说谎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用说偷盗了。他们心满意足地生活在苦寒之极之地,靠梭镖谋活路,脸上露着油腻腻的笑容,在黄昏时分讲述着奇异的鬼故事和童话故事,吃东西吃到再也吃不下去为止。女人们一边修补狩猎用具和衣服,一边唱歌:“阿姆那,啊呀阿姆那,啊!啊!”漫长的燃灯之昼里,始终回响着她们无尽的歌声。

但是有一个可怕的冬天,一切都背叛了他们。图努尼尔缪特人一年一度南下捕捉大麻哈鱼归来后,在拜洛特岛北部刚结冻不久的冰上建起了雪屋,准备好海面一上冻,就去追猎海豹。但是那一年的秋天来得早而且来得凶。整个九月份,暴风刮个不停,使刚冻到四五英尺厚的光滑的海豹冰碎裂开来,逼迫一块一块尖利的碎冰移向内陆,堆成了一道大约二十英里宽的巨大屏障。赶着狗拉雪橇,是不可能翻过那道屏障的。大浮冰的外侧边缘向来是海豹们冬天的捕鱼之处,如今它也许已经在屏障以南二十英里开外了,那是图努尼尔缪特人无法到达的地方。尽管如此,靠着他们所储备的冰冻大麻哈鱼和贮藏好的鲸脂,这个冬天也还能设法勉强熬过去。可是在十二月份,他们的一个猎人偶然遇见了一个图皮克(皮帐篷),里面有三个女人,一个半死的姑娘。他们是从北方很远的地方南下,来到这儿的。她们的男人划着狩猎小皮筏出海去追猎有长角的独角鲸时,连人带船被冰碾碎了。当然啰,卡德鲁只好把她们分摊到村子里各家过冬的小雪屋里去,因为,因纽特人是决不敢拒绝给陌生人一口饭吃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乞食。阿莫拉克收下了那个姑娘,她大约十四岁,在他们家就算是个仆人吧。根据她的尖顶兜帽的式样,根据她的白色鹿皮裹腿上的长菱形图案,他们估猜她来自埃尔斯米岛。她从未见过白铁皮锅,也没见过木头箍底的雪橇,但是男孩柯图柯和狗儿柯图柯都挺喜欢她。

这时所有的狐狸都已经去了南方,连雪地里的钝头小贼——那些老是在低声咆哮的小动物狼獾——也不肯费些事追踪柯图柯布下的一串陷阱,去偷里面的东西了。部落里失去了两个最好的猎人,他们跟一头麝牛搏斗时受重伤成了跛子,这样一来,就把更多的活儿丢给了别的猎人。柯图柯日复一日地出去,带着六七条最强壮的狗,乘着轻便狩猎雪橇,瞪大眼睛搜寻清澈的冰块——那样的冰旁边也许会有海豹刨了透气洞。累得眼睛疼。狗儿柯图柯搜寻的范围更远更宽,在冰原上死一般的寂静中,男孩柯图柯能听见狗儿柯图柯兴奋时那种半是哽咽的呜呜叫声。声音远在三英里外的一个海豹洞上方,他却听得清楚分明,仿佛狗儿就在他胳膊肘旁边似的。狗儿找到洞后,男孩就会在洞边为自己造一堵小小的、低矮的雪墙,挡开大部分的刺骨寒风。他会在洞旁边等上十小时、十二小时、二十小时,等海豹上来换气。他在洞口做了个小标记,眼睛紧盯着这它,待会儿,鱼叉向下扎的方向就靠它指引。他的脚底下铺了一张海豹皮小垫子,两条腿用图塔瑞安(老猎人们说起过的那种搭扣)绑束在一起;海豹耳朵灵敏,在等待它浮上来的漫长过程中,这样做可以避免腿抽筋。整件事并没有令人兴奋的地方,但你不难相信,在大概零下四十度[125]的气温下,用搭扣绑束着腿,一动不动地坐着,是因纽特人所知道的最艰苦的工作。捕捉到一头海豹后,狗儿柯图柯会拖着挽绳跃上前来,帮着把海豹尸体拉到雪橇跟前;其余又累又饿的狗则一直待在雪橇旁,闷闷不乐地躺在碎冰背后避风。

靠一头海豹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因为小村子里的每一张嘴里都有权填些食物;不但海豹的骨头和皮,就连海豹的筋都没有浪费。喂狗的肉都拿去给人吃了,阿莫拉克就从睡凳下面把夏天用的旧皮子帐篷翻出来,割成碎片喂狗群。他们嗥叫个不停,嗥叫着睡过去,醒过来因为饥饿而接着嗥叫。从各家小屋里的皂石灯盏上,你也能看出饥荒已经逼近。在光景好的冬季,鲸脂很充裕,船形灯盏上的火焰会有两英尺高,旺旺的,油滋滋的,呈黄色。如今它勉强只剩下六英寸高了:阿莫拉克小心翼翼地戳短了苔藓做的灯芯。她这么做的时候火焰意外地变亮了片刻,全家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的手。在北方这种极寒冷的地方,饥荒的恐怖并没有那么重的死亡气息,死亡气息更重的是生活在黑暗之中。所有的因纽特人,都害怕每年不间隙地压迫他们六个月的那种无边的黑暗;雪屋里灯盏上的火苗变小以后,人的精神就会开始动摇,头脑就会变得混乱。

但最坏的情形还没有到来。

吃不饱的狗儿们夜夜瞪着天上的寒星,嗅着刺骨的风,在通道里低沉地咆哮着、吠叫着。他们停止咆哮时,寂静便重新降临了,如雪堆堵着门一般严实和沉重的寂静。人们听得见自己的血在薄薄的耳蜗中搏动,听得见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那声音就像巫师在雪地上敲鼓一样响。这一阵子狗儿柯图柯有些反常,套上挽具时总是闷闷不乐。一天夜里,他跳到上面来,用脑袋拱柯图柯的膝盖。柯图柯拍拍他,但是狗儿仍然摇着尾巴无目的地往前拱。这时卡德鲁醒了,他紧紧抓住那沉重的、狼头一样的狗脑袋,盯着那两只呆滞的狗眼睛看。狗儿呜呜咽咽地叫着,在卡德鲁的膝间发抖。他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仿佛门口有陌生人似地开始咆哮;然后,他又快活地吠叫着,在地上打滚,像小狗崽一样轻轻地咬柯图柯的靴子。

“他怎么了?”柯图柯说,他开始有些害怕了。

“生病了,”卡德鲁答道,“这是一种狗病。”狗儿柯图柯昂起鼻子,嗥叫了几声。

“我以前没见过。他会怎样?”柯图柯问。

卡德鲁稍稍耸了一下一只肩膀,穿过小屋去拿他的短柄鱼叉。那大狗看着他,又嗥叫了几声,便溜走了。他下了通道,通道里的狗避让到左右两边,留下宽敞的空间让他通过。他出了通道,来到雪地上,仿佛是在追踪麝牛似地狂吠起来。他吠叫着、跳跃着、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从视野中消失了。他得的并不是狂犬病,只是普通的疯病。寒冷和饥饿,尤其是黑暗,把他的脑子搞坏了。这种可怕的狗病一旦在狗队里现身,就会像野火一样蔓延。下一个狩猎日又一条狗病了,他在挽绳中间乱咬,拼命挣扎,被柯图柯当场毙杀。接着二号狗,就是曾经当过头领的那条大黑狗,在幻觉中以为发现了驯鹿的踪迹,突然狂吠起来。他们把他从“皮图”上松开后,他撒腿就向一座冰崖下的咽喉要道奔去,像他的头领柯图柯一样跑掉了,挽具还搭在背上。此后谁也不愿再带狗出去了。他们需要狗派某种别的用场,这一点狗儿们也是知道的。尽管被捆起来后,人把食物喂到他们嘴里,他们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绝望和恐惧。使情形变得更糟的是,老妇人们开始讲鬼故事,说她们遇见了当年秋天丧生的几个猎人的鬼魂,它们预言了各种可怕的事情。

失去狗,柯图柯比失去其他任何东西更伤心。因纽特人虽然食量很大,却也懂得忍受饥饿。但是饥饿加上黑暗和寒冷,再加上在户外风吹雪渍,他的体力受到了影响。他开始听到自己脑袋里有说话的声音,从眼角看见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人。一天夜里,他在一个“瞎”海豹洞跟前白白守候了十个小时之后,给自己解开了搭扣,晕晕乎乎、脚步蹒跚地回村子里去。半道上,他停下来背靠在一块大卵石上歇一歇,碰巧那块石头像摇摆石一样,只靠冰面上一个突出的点支撑着。他的份量破坏了它的平衡,它笨重地翻了个跟头,柯图柯刚闪身避开,它就滑了过来,吱吱地沿着倾斜的冰面滑走了。

对于柯图柯来说,发生这样一件事已经足够了。从小到大,族人们教他相信,每一块大岩石和大卵石都有自己的印努阿(主人),通常是一个独眼族的女性灵物,叫作托那克。托那克打算帮一个人的时候,就在那人的身后滚动着,推他进她的石室,问他是否愿意接受她做他的守护精灵。(夏天冰雪融化的时候,原先被冰支撑着的大岩石和大卵石就会滚动和滑行,散布到冰原上各处。所以不难看出来,石头有生命的想法是怎样产生的。)柯图柯听见血液在耳朵里搏动着,他整天都听到这种啵啵声。他想,这是石头的托那克在对他说话。回到家之前,他就已经十分肯定,自己和她进行过一次长谈;回家后,没有一个人反驳他,因为他的族人都相信那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她对我说:‘我跳下来,我从我雪原上的住所里跳下来,’”在灯光半明半暗的小屋里,柯图柯眍着眼睛,向前倾着身子,嚷嚷道,“她说:‘我要当向导。’她说:‘我要引导你去找有海豹的海豹洞。’明天我出门去,托那克会引导我。”

这时,村子里的安吉阔克[126]走了进来,柯图柯把他的故事又对巫师讲了一遍。从头到尾一个细节也没有漏。

“跟着托内特(石头精灵),她们会重新把食物带给我们,”安吉阔克说。

那个北方来的姑娘一直躺在鲸油灯旁边,过去的几天里她吃得很少,说话更少;但是第二天阿莫拉克和卡德鲁为柯图柯打包行李,往一辆小型手拉雪橇上绑东西的时候,她捡起牵拉绳,勇敢地走出来,站在了男孩身边。这时,他们正往雪橇上装狩猎用具,能匀出来的鲸脂和冰冻海豹肉也尽量往上面装。

“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她说,在可怕的北极黑夜里,小型兽骨滑板雪橇在他们身后吱吱地响着,颠簸着。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柯图柯说,“但是我想,我们俩会一起去见塞德娜的。”

这个塞德娜是地下世界的女主人,因纽特人相信,人人死后都必须先去她的可怕国度里过上一年,然后才能去极乐世界阔德里帕缪特,那儿永远不结冰,你一声唤,肥肥的驯鹿就会小跑着来到你跟前。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喊叫着:“托内特对柯图柯说话了。她们会把开阔的冰原展现在他面前。他会重新给我们带来海豹!”很快,他们的声音就被寒冷空寂的黑暗吞没了;柯图柯和姑娘肩并肩向着北极海的方向而去,有时拉紧牵拉绳,有时让雪橇在冰上顺势滑行。柯图柯坚持说,石头里的托那克吩咐他去北边,他们就在驯鹿图克图克德琼的星光下向北去了。因纽特人的驯鹿星座我们叫作大熊星座。

在这种到处是乱糟糟的冰碴和棱角锋利的冰碛[127]的地方,没有一个欧洲人一天能走上五英里。但是,这两位懂得准确地转动手腕,巧妙地摆弄雪橇绕过冰丘;懂得怎样猛地一拽,险险地将雪橇从冰缝里拉上来;懂得在一切看来已经无望的情形下,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沉着地用梭镖头戳几下,给雪橇开出路来。

姑娘一言不发,只顾低着头赶路;她的貂皮兜帽边上的长长的狼獾皮毛流苏,被风吹起来,贴在了她浅黑色的宽脸盘上。他们头顶上的天空黑得像厚密的天鹅绒,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则变幻成了一道道印度红的镶边;在那些镶边上,硕大的星星像街灯一样灼灼地放着光。时不时地有一波泛着绿的北极光从高处空洞洞的天幕上滚过,像一面旗帜一样拂动着,蓦地又消失了;有时会有一颗流星闪烁着从黑暗中出现,身后拖曳着一簇火花,复又隐没在黑暗之中。流星划过天幕的时候,他们能看见大浮冰表面的沟沟脊脊,看见它的周边和那些冰尖尖上泛着奇幻的色彩——红色、紫红色和浅蓝色;而在平常的星光下,一切只会呈现出一种被冰霜侵蚀过似的灰色。你们一定记得,大浮冰是经过秋季暴风的轰击和折腾,仿佛经历过一场地震之后,才冻结成一整块的;上面有隘谷和沟壑,砾石坑一样的坑洞,恰似冰上的伤口。到处散布着的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冰,冻结在大浮冰原先的冰面上;起暴风的时候一度被压挤到冰面下的黑黢黢旧冰复又被推挤上来,像一块块斑疹;有些冰呈圆形,如同大卵石;另有一些冰的边缘像锯齿一样,那是暴风之前飘舞的雪雕刻出来的。还有些陷下去的大坑,每个有三四十英亩,躺在冰原其余部分的水平高度以下。从稍远一些的地方看过去,你会以为那些形状各异的冰块是海豹或海象,是倾覆的雪橇或出远门狩猎的猎人,甚至以为是十条腿的巨大的白熊精现身。这些冰形状千奇百怪,仿佛喊一声就能让它们醒过来变成活物似的,但是这儿却听不到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哪怕最微弱的一丝丝回音。这一片有光倏忽飘来倏忽消逝的静寂与荒凉之中,天地间匍匐着一架雪橇和两个拉雪橇的人,他们缓慢地行进着,如同梦魇中的怪物——在世界尽头一个世界末日的梦魇之中。

他们走累了的时候,柯图柯便会筑起一座很小的雪屋,猎人们称之为“半屋”。他们会挤进去,点燃旅行灯,用它化开一两块冰冻的海豹肉。睡过一觉之后,他们又开始行进——每天走三十英里路可以向北推进十英里。姑娘总是静默不语,柯图柯却会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还会放声歌唱,唱他在那间唱歌屋里学会的歌——歌唱夏天的歌,咏唱驯鹿和大麻哈鱼的歌——全都是极不合时宜的,跟眼下的季节格格不入。柯图柯会宣称自己听到托那克低沉地向他咆哮,他激动万分地跑上冰丘,挥舞着胳膊,用威胁的语调大声说话。说实话,柯图柯当时已经非常接近于疯狂,但姑娘坚信,柯图柯的守护精灵正在引导着他,一切都会好的。所以,第四段行程结束之际,当柯图柯眼睛像两只燃烧的火球,对姑娘说,他的托那克正显形为双头狗跟在他们后面时,姑娘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她向柯图柯指点的方向望去,看见仿佛有个东西溜进了沟壑。它当然不是人,人人都知道,托内特喜欢显形为熊和海豹之类的动物。

它可能是十条腿的白熊精现身,但也可能是别的东西,因为柯图柯和姑娘的眼睛已经不可以相信,他们饿得厉害,他们的眼睛已经花了。自从离开村子后,他们没见到任何猎物的踪迹,什么也没有诱捕到;他们的食物已经维持不到下个礼拜,而且一场暴风就要来了。在北极,一场风暴可以不停歇地刮上十天,这期间只要待在室外,就必死无疑。柯图柯砌了一座大一些的雪屋,能容下手拉雪橇(人决不能和肉食分开)。就在他切削最后一块不规则的冰块,做屋顶上的拱顶石时,突然看见一个怪物在半英里外一个小冰崖上望着他。空气中雾濛濛的,那怪物看上去有四十英尺长,十英尺高,尾巴有二十英尺,身形的整个轮廓线在颤抖。姑娘也看见了,她没有吓得大声喊叫,而是平静地说:“那是蒯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会对我说话,”柯图柯说;但他说话时,手里的雪刀在颤抖。一个人嘴上无论多么相信怪物是奇异而丑陋的精灵朋友,心里面也很少愿意把自己的话当真。蒯猑也是一种精灵怪物,他的形象是一条无牙无毛的巨犬。据猜测,他住在很远的北边,哪个地方有事情要发生了,预先就会见到他游荡的身影。说不上他让人喜欢还是厌恶,不过连巫师也不愿意提蒯猑两个字。蒯猑会使狗发疯。他像熊精一样,多长了几双腿,可能有六条或八条。这种在雾霾里上蹿下跳的怪物腿太多,一条真正的狗是不需要那么多腿的。柯图柯和姑娘飞快地缩进了雪屋里。当然,如果蒯猑真要捉他们的话,他能够把他们头顶上的屋子撕个粉碎;但有一堵一英尺厚的雪墙隔在他们和邪恶的黑暗中间,总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暴风袭来了,它的尖啸声就像火车的汽笛一样。暴风一个劲儿地刮了三天三夜,没有换过一个方位,没有停歇过一分钟。他们把皂石灯夹在膝间添加鲸油,一点一点地啃食半温的海豹肉,在漫长的七十二小时里,一直呆呆地望着屋顶上越积越多的黑乎乎的烟垢。姑娘清点了一下雪橇上的食物,算下来最多只够他们吃两天。柯图柯一会儿察看一下鱼叉上的铁叉头和鹿筋绑绳,一会儿又察看一下叉海豹的梭镖和捕鸟飞镖。没有别的事可干。

“我们很快要去见塞德娜了,很快的,”姑娘悄声说,“三天后我们就会躺下,去她那儿。你的托那克什么也不干么?给她唱一首安吉阔克的歌,唤她到这儿来。”

他开始唱,用很高的音调嚎叫着巫师的巫术歌。暴风渐渐地减弱了。他唱到一半的时候,姑娘蓦地一惊。她把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放在了小屋的冰地板上,然后又把脑袋贴在地面上。柯图柯也照着她的样子做了,两人跪着,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绷起每一根神经倾听着。雪橇上放着一张捕鸟网,柯图柯从网边上撕下薄薄的一长条鲸鱼骨,把它绷直,然后竖插在冰上的一个小孔里,把他的连指手套塞在四周将它卡紧。那东西几乎像罗盘的针一样灵敏精准,现在他们已经不必用耳朵听,只要看着它就行了。薄薄的簧片稍稍颤了一颤,那是天底下最轻微的震动。接下来,它持续地颤动了好几秒钟,停一停,又再次颤动起来。这一次,它在向“罗盘”的另一端摆动。

“太快了!”柯图柯说,“远处有些大浮冰已经裂开了。”

姑娘指指簧片,摇了摇头。“是大爆裂,”她说,“你听听底下的冰,它们在碰撞呢。”

这一回他们跪下后,听到的是沉闷的咕噜声和碰撞声,这种再奇怪不过的声音显然就在他们脚下。有时,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一只尚未开眼的小狗在灯的上方吱吱地叫,然后又仿佛是一块石头在坚硬的冰面上磨,再接下来就像是沉闷的鼓声。但所有这些声音都是被拉长和减弱过的,恍如透过远处的一个小号角发出来,经过一段疲惫的旅程才传到这里。

“我们不会躺着去见塞德娜了,”柯图柯说,“这是冰层破裂。托那克骗了我们。我们要死了。”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够荒唐的,但两人确实正面临着一个极其真实的危险。三天的暴风将巴芬湾深处的水从南方驱赶了过来,堆积在从拜洛特岛向西延伸出去很远的陆缘冰的边缘。这时,强大的水流又从兰开斯特湾向东涌来,挟带着绵亘数英里、尚未冻结成冰原的乱哄哄的浮冰——他们称之为浮冰群。风暴作用下,奔涌翻腾的海水原本就在削弱与破坏大浮冰,现在它同时又遭到了浮冰群的轰击。柯图柯和姑娘一直在听的声音,正是三四十英里外浮冰群与大浮冰大战的微弱回音,那小小的指示簧片正是随着大震荡而颤动的。

正如因纽特人所说,一旦冰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只有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坚固的大浮冰形状变化的速度几乎跟云彩一样快。这场暴风来得不是时候,显然是一场不当令的春天风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然而,两人的心里比先前愉快多了。如果大浮冰碎裂,他们就不用再等待,不用再遭罪。到那时,精灵、妖怪和巫师巫婆会在变形的冰上到处走动,他们也许会发现:自己正和各种野蛮的怪物肩并肩,一起迈步走进塞德娜的国度,兴奋的红晕定格在脸上……暴风过后,他们从小屋里出来时,地平线那边的喧响声还在不断增强,他们周围的坚冰也在呻吟,发出嗞嗞的声音。

“它仍然在那儿等着,”柯图柯说。

在一座冰丘的顶上,坐着或者说蹲着他们三天前见到过的八腿怪。它可怖地嚎叫着。

“我们跟上去,”姑娘说,“它也许知道一条不是去塞德娜国度的路。”但是她拿起牵拉绳的时候,因为虚弱,身子摇晃着。怪物缓慢而笨拙地开始移动,翻过雪丘的脊背,向西,向陆地走去。他们跟了过去。这时从大浮冰的边缘,隆隆的咆哮声正滚滚而来,越来越近。大浮冰的边沿崩裂了,向内陆的各个方向裂开了三四英里。十英尺厚的巨大冰块,从几码见方到二十平方英亩不等,在水面上颠簸浮沉,互相顶撞,冲撞着大浮冰尚未破裂的部分;而巨大的浪涌在这些冰块中间激荡起无数的浪花,晃荡着它们,把它们卷走。可以说,这些攻城槌式的冰块,是大海正在向大浮冰发动猛烈冲击的军队的前锋。大片大片的浮冰整个儿被推挤到大浮冰底下,就像卡片被疾速塞入桌布下面一样,发出嗤啦啦的撕裂声;但在攻城槌冰块不停歇的哗啦声和轧轧声里,这声音几乎完全被淹没了。哪里水浅,那些大片的浮冰就会一块一块堆起来,垒上去,直到最底下的一块碰到十五英尺深的水底的泥。变了色的海水被围堵在混浊的冰堰后面,压力越来越大,最后,一切又重新被推送向前。除了大浮冰和浮冰群,暴风和水流还额外带来了真正的冰山和漂航在海上的冰山群,它们是从这一片海域的格陵兰岛一侧,或者从麦尔维尔湾的北岸断裂下来的。海浪拍打着它们,在周围激起白色的浪花;它们威武庄严地开过来,像一支张满风帆的古代舰队一般,向大浮冰逼近。有一座冰山似乎准备一举大获成功,将大浮冰攻克,却不免无能为力地搁浅在深水中,一个趔趄摔倒,在泡沫、泥浆和飞溅的冰碴中打滚。而一座矮小得多的冰山则向扁平的大浮冰猛攻,驰过去陷进大浮冰里,向两侧溅起成吨成吨的碎冰,破开一条长达半英里的水道,然后才停住。有的冰山像剑一般倒下来,斩开一条边沿参差不齐的水渠;有的冰山碎裂成许多大冰块,像一阵冰雹一样落下来,每一块都有几十吨重,打着旋,在一座座冰丘中间绕来绕去地滑行。还有些冰山驶入浅水处时,整个儿冒出水面,好像很痛苦似地扭摆着,一个侧翻,结结实实地摔倒了,海水立刻涌过来,鞭打着它们的肩头。极目望去,沿着大浮冰的北边沿,到处是冰在互相践踏,互相推搡,扭曲,变形,拱起,最终变成千奇百怪的各种形状。从柯图柯和姑娘所在的地方望过去,那一片大混乱只不过像是地平线下方一场小小的骚动,海面上起了些皱,起了些涟漪而已。但每时每刻,它都在不停地向柯图柯他们这边运动。他们听得见从远处向陆地方向传来的低沉的隆隆声,仿佛是大炮的轰鸣声透过大雾传来一样。这说明,大浮冰正受着要它性命的挤压,被挤向拜洛特岛海边铁一样硬的峭壁,挤向南边柯图柯他们身后的陆地。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事,”柯图柯说,呆呆地瞪大着眼睛,“这是不合时令的。大浮冰怎么会现在就破裂呢?”

“跟着那家伙!”姑娘嚷道,手指着他们前方的怪物。它的样子一半像是在蹒跚地走,一半像是在心神不定地跑。他们使劲儿拽着手拉雪橇,跟了上去。这时,咆哮着向前挺进的冰正在不断地逼过来。终于,他们周围的冰原噼噼啪啪、呈辐射状地向四面八方开裂了,裂缝像狼的牙齿一样张开来,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但是怪物停下的地方却岿然不动。那是一个堆积着许多分散的旧冰块的冰丘,有大约五十英尺高。柯图柯拽着姑娘,发疯似地朝前蹦,爬到了冰丘的底部。他们周围,冰的交谈声越来越响,但是冰丘依然稳如磐石。姑娘望着柯图柯:他向外屈着右臂,高高举起,做出了因纽特人表示登陆岛形地域的姿势。是八条腿的瘸子怪物引领他们在这个地方登陆的,这是海岸外的一个小岛,顶端是花岗岩,海滩上是沙子。它从头到脚裹着一层冰,所以没人能把它跟大浮冰区分开来;但它的底下是坚实的大地,而不是漂移的冰!大浮冰在这儿搁浅、碎裂,发出哗啦声而且弹开,这标志着碰到了小岛的边缘。一片对小岛很有利的沙洲向北伸出去,把冲向小岛攻势最猛的冰块分挡到两边,恰如犂头将沃土翻开一样。当然,某一块受到沉重挤压的冰原疾速扑上海滩,把小岛的顶整个儿削平,这种危险性是存在的。但柯图柯和姑娘才不愿费心劳神担忧此事,他们已经造好雪屋,开始吃东西,任凭喧闹声在耳边响个不停,那是冰块在锤击小岛,沿着海滩滑行。怪物已经失踪了,柯图柯蹲在灯旁,正在起劲地讲他如何有本事支配精灵。他疯言疯语还没讲完,姑娘就已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在她的肩膀后面,两个脑袋正慢慢地、悄悄地挤起雪屋里来。一个黄脑袋,一个黑脑袋。它们分属于两条天底下最歉疚最羞愧的狗。一条是狗儿柯图柯,另一条是曾经的头领大黑狗。两条狗现在都很肥,很好看,头脑已经恢复正常,只是他们成双捉对的方式不正常。你一定记得,大黑狗跑掉的时候挽具依然套在身上。他一定是遇上了狗儿柯图柯,和他打闹过或者打斗过,因为他的肩环钩住了狗儿柯图柯铜丝编的颈圈,一拉一拽,就死死地缠在了一起,谁的嘴巴也够不着挽绳把它咬断,只好脖子挨脖子并排紧扣着。一定是这种情形,加上有了独立狩猎的自由,帮助他们治好了疯病。他们现在非常清醒。

姑娘把两个满脸羞愧的狗东西推向柯图柯,含笑抽噎着,嚷道:“这就是带我们来安全地带的蒯猑,瞧瞧它的八条腿和两个脑袋!”

柯图柯把他们分开了,获得解放的黄狗黑狗一齐扑到他怀里,想对他解释,他们怎样恢复了理智。柯图柯伸出一只手去摸他们的肋骨,感觉到他们肋下圆鼓鼓的,皮毛柔滑。“他们找到了食物,”他咧开嘴笑着说,“我想,我们不会很快就去见塞德娜了。这两个家伙是我的托那克派来的。他们的病已经好了。”

过去的几个礼拜里,这两个家伙一直被迫同吃同睡,一同狩猎;这会儿他们问候完柯图柯之后,立刻转过身来扑咬对方的喉咙,一场好看的打斗在雪屋里开始了。“空肚子的狗是不会打斗的,”柯图柯说,“他们找到了海豹。我们睡吧。会找到食物的。”

他们醒来的时候,小岛北面的海滩上已经是一片开阔的水面,所有松动的冰已经被水流推往陆地方向。对于因纽特人来说,第一阵拍岸的涛声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之一,因为它意味着春天已经在来北极的路上。柯图柯和姑娘手拉着手,脸上洋溢着笑容,因为浮冰间浪涛雄浑嘹亮的轰鸣声使他们想起了捕捉大麻哈鱼和驯鹿的时光,想起了地柳花开时的芳香。就在他们望着那片水面的时候,漂浮的冰块之间的海水已经开始结起一层薄冰,天气实在太寒冷了。但是在地平线的另一边,出现了一大片耀眼的红光,那是映照在天边的落日余晖。这情景更像是听见他在睡梦中打了一个哈欠,却并不曾看见他真的起床[128]。虽然那片耀眼的光只持续了几分钟,但它标志着季节的转换轮替。他俩意识到,这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的规律。

柯图柯发现两只狗在打斗,争夺一头刚杀死的海豹。暴风常常会扰乱鱼群,这头海豹正是追逐受惊的鱼群而来的。它只是第一头,那一天陆陆续续有二三十头海豹登上小岛,而在海面冻结实之前,未结冰的浅水中已经有几百个尖尖的黑脑袋在欢快地攒动,同一块块浮冰一起,在水面上漂浮。

再一次吃到海豹肝,毫无顾虑地给皂石灯添满鲸油,望着火苗在空中蹿起三英尺高,感觉真好。但是海面上新冰层刚能承重,柯图柯和姑娘就把手拉雪橇上装满,驱使两条狗以他们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拉着雪橇上路了。他们担忧村子里会发生不测。气候像往常一样严酷无情,不过拉着满载好食物的雪橇,相对于饿着肚子狩猎,总是一件比较舒适的事情。走之前他们留下了二十五头死海豹,都是经过处理随时可食用的,埋在海滩上的冰里面。这件事办妥后他们才急忙往回赶,柯图柯一声令下,两条狗开始领路。尽管冰原上没有陆标,两天后,两条狗就已经在卡德鲁家的雪屋外面大声吠叫了。只有三条狗回应他们,其余的都已经被吃掉了。屋子里没有一点亮光。但是柯图柯叫了一声“喔嚼!”(煮肉)之后,有微弱的声音答应他了。他按着村子里的人数,清清楚楚挨个儿点了名:一个人都没少。

一小时后,卡德鲁家的灯上燃起了旺旺的火焰。雪水正在慢慢地热起来,锅子里开始冒泡,屋顶上的雪在滴水,这是阿莫拉克在为全村的人做饭。男婴在她的兜帽里嚼一条油汪汪坚果般硬的鲸脂,猎人们在慢条斯理地填塞海豹肉,一直填到肚子里没有一点空地方为止。柯图柯和姑娘在讲他们的故事。两条狗蹲在他们中间,一听到提他们的名字,便各竖起一只耳朵,露出一副羞得无地自容的神情。据因纽特人说,一条狗得疯病好了以后,将来再也不会染上这种病。

“所以说,托那克并没有忘记我们,”柯图柯说,“刮了风暴,冰破裂了,风暴吓坏了鱼群,海豹跟在鱼群后面游了过来。如今离这儿不到两天路程的地方就有新的海豹洞。明天让几个好猎人过去,把我叉死的海豹运回来——有二十五头,埋在冰里。吃完以后,我们大家去追猎大浮冰上的海豹。”

“那么你干什么呢?”巫师问柯图柯,用的是惯常对卡德鲁说话的口吻。卡德鲁是最富有的图努尼尔缪特人。

柯图柯[129]看着北方来的姑娘,平静地说:“我们造一座雪屋。”他指指卡德鲁屋子的西北边,儿女结婚后通常是住在父母西北边的。

姑娘把手掌翻过来,掌心向上,绝望地轻轻摇了摇头。她是个异乡人,快饿死时被人捡来的,没有一点嫁妆可以带到新家里去。

坐在睡凳上的阿莫拉克一跃而起,开始风卷残云一般地朝姑娘裙兜里堆放什物——皂石灯、铁制刮皮刀、白铁皮水壶、用麝牛齿刺绣过的鹿皮……还有正宗的水手用帆布缝针——这是北极圏北部能拿出来给姑娘的最好嫁妆。北方来的姑娘对着阿莫拉克一躬到地。

“还有这两件东西!”柯图柯说,笑着指了指两条狗。两个家伙正把冰冷的鼻子嘴巴硬贴到姑娘脸上去。

“啊,”安吉阔克说,他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似乎刚才他一直在仔细斟酌要说的话,想好了才开口的,“柯图柯一离开村子,我就到唱歌屋里去唱魔法歌了。我整夜整夜地唱,召唤驯鹿精。是我的歌声让暴风起来,使浮冰破裂,把两条狗赶到柯图柯身边的,否则他的骨头早已被冰压碎了。是我的歌声引着海豹跟随破碎的冰来到。我的身体躺在阔吉[130]里不动,但是我的魂灵却在冰上四处奔走,引导柯图柯和两条狗做所有的事情。是我干了那些事。”

人人都吃饱了,昏昏欲睡,所以没有人反驳他。安吉阔克凭借着职务上的优势,又自己动手拿了一块煮肉吃,然后才躺下来,和其他人一起,在温暖明亮、弥漫着油味儿的屋子里睡着了。

*****

后来,柯图柯按照因纽特人的风俗,在一支长而扁平、一端有一个圆孔的海象牙上,把这一次的全部冒险经历刻画了下来,画得非常之好。有一年冬天“温暖如春”,他和姑娘去北方的埃尔斯米岛[131],刻着故事图画的海象牙便寄放在卡德鲁身边。又有一年夏天,卡德鲁在尼科瑟林的内提尔林湖[132]的湖滩上时,狗拉雪橇坏了,海象牙因此也弄丢了。第二年春天,一个湖区因纽特人捡到了它,在伊米根[133]把它卖给了一个在昆布兰湾[134]一艘捕鲸船上做翻译的人,翻译又把它转卖给了汉斯·奥尔森,后来奥尔森到一艘向挪威北角[135]运送游客的大轮船上做舵工。旅游季节过去后,那艘船改跑伦敦到澳大利亚之间的航线,在锡兰[136]停靠,奥尔森上岸后拿海象牙跟一个锡兰珠宝商换了两颗赝品蓝宝石。我在科伦坡[137]一所房子里的垃圾底下发现了它,把上面的故事从头到尾翻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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