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为了一批货,自然没必要去打扰他老人家。”王炽道,“但我怕有起义军混入寨里去了,须请他老人家派人去查一查。”
姜庚情知这一关是蒙混不过去了,一时起了杀心,嘴角一斜道:“既如此,我同你一道去,确定了有没有起义军后,咱们再私下解决那批货的事,可好?”边说边向王炽走过来。
桂老西走了一辈子江湖,似已嗅出姜庚身上的杀气,低声道:“小心他下杀手。”
不想姜庚走了几步,突又停下来,朝着寨子的方向低喝道:“你们是谁?”
王炽、桂老西都是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却连个人影都没发现,下意识到不妙时,陡听得背后劲风飒然,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王炽毕竟不是练家子,动作没那么快,右臂被锋刃划伤。桂老西身手敏捷,躲开去后,回身见姜庚又是一刀往王炽砍落,而王炽这时候身子尚未站稳,根本无法躲得过去,心里一急,右手一扬,泛起一片精光迎了上去。
当的一声金铁狂鸣,两人各自退了两步。姜庚眼里满是杀意:“你这是找死!”呼呼两刀,朝桂老西招呼过去。桂老西在年龄上虽与姜庚差了一截,力气上亦不及对方,但临敌经验极为丰富,与姜庚斗在一处,一时间不分上下。
在不远处埋伏着的一帮众人见此情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要知道如此打斗,早晚会惊动寨子里的人,到时他们与起义军合谋一事必会被揭穿,那就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了。心念转动间,大家相互看了一眼,均欲快刀斩乱麻,先把王炽杀了再说,到时候死无对证,随他们怎么说都行。众兄弟想法一致,交换了个眼神后,一同起身,朝打斗处奔袭过去。
王炽看到草丛处又蹿出二十来个人,着实吓了一跳,心想这帮人见财起异,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了!
桂老西喝道:“王兄弟,快走!”王炽情知凶险,转身就跑。桂老西也不敢恋战,趁着那二十来人未到之前,虚晃一招脱身出来,拉了王炽的手就跑。
却在这时,前方尘土大起,仔细一看,竟是李耀庭带着队伍过来了。
王炽见状,面色大变,想要阻止却已是晚了。从姜庚的表现来看,那股起义军八成就在寨子里,至于他们为何能混入寨子,寨子的父老为何不曾阻止,这些问题王炽之前一直没想明白,可当看到李耀庭带队过来时,却是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如今的世道,到处都兵荒马乱,义军、乡勇四处乱窜,他们皆非朝廷的正规军,衣着服饰自然也都不统一,谁能分得清哪股是起义军,哪股是乡勇?再者说,不管是义军还是乡勇,不过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在活动,究竟谁好谁坏,谁又能分得清楚?特别是对老百姓来说,只要不去骚扰他们的生活就可以了,管他是哪方面的军队呢!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当姜庚带着起义军进寨之时,乡亲们是不会仔细去分辨他们是哪一路的人马,再被姜庚一番说道,也就没有了敌意。
问题的严重性也就在此处,乡亲们既然敢把起义军留在寨里,无疑就将李庭耀视作是起义军。换句话说,李耀庭这一出现,真正是踏入了姜庚和乱军设下的圈套!
果然,只听姜庚一声大喊:“起义军来了!”边喊边往寨子里头跑去。
王炽站在李耀庭和姜庚之间,顿时就懵了。他本是来帮助平乱的,如今角色翻转,一下子变成引起义军入寨子的不肖子孙,而且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你身上就算长了一千张嘴,也是说不清楚的。
形势急转而下,在这一瞬间,王炽的脑海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突地朝李耀庭大喊一声:“放枪,打死他!”
事实上,李耀庭也被姜庚的喊声惊得心里一阵发慌,又听得王炽这一喊,顿时回过神来。他迅速地估量了下形势,鸟枪的射程不过三十余步,姜庚的距离已不在射程范围之内,忙不迭喊了弓箭手,下令射杀姜庚!
三名弓箭手疾步跑前几步,搭箭挽弓,三支箭挟着劲风疾射出去,均中姜庚的后背。姜庚的身体趔趄了一下,倒在地上,溅起一地的沙尘。
曾胡子大叫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居然率先跑到姜庚的倒地处,慌乱地摸了摸他的鼻息,然后张嘴一声悲呼,竟是哭了起来。其余兄弟亦纷纷赶过来,望着姜庚那已无生气的脸,人人脸色悲愤。
听到曾胡子的悲呼,王炽的心里霍地传来一阵刺痛,他转过身,远远地望着姜庚的躯体,怔怔出神。不管如何,那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同乡,有那么一瞬间,王炽甚至觉得自己错了,不该让李耀庭射杀他。不就是一批货吗,再怎么值钱,如何抵得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曾胡子的哭声让伏在暗处的马如龙胆战心惊,也惊动了寨子里的人,不消多时,便见老阿公带着一批男女老少急步赶过来。姜母乍见儿子的尸首,惊叫一声便昏厥了过去。老阿公干枯的脸阴沉沉地看着众人,低喝道:“是谁干的?”
曾胡子抹了把泪,手指着不远处的王炽道:“是他!他引了起义军来,还叫起义军射杀了姜兄弟!”
一片云朵隐去了阳光,天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在这刹那间,连空气亦似乎停止了流动,忽然凝固了。
老阿公朝着王炽对视了片晌,突地又是一声低喝:“是你杀了他吗?”
王炽双腿一屈,直直地跪了下去。一旁的桂老西见状,大吃一惊地道:“王兄弟……”
王炽低着头,以一种命令式的语气说道:“你走吧,让李将军马上带人离开!”
桂老西做梦也没有想到一批货竟会牵扯出这么大的事来,心里一慌,一时没了头绪。但看着王炽低头一意伏法的样子,又不忍撇下他离去,又道:“王兄弟,你留下来必死无疑,跟我一起走吧。”
王炽道:“此事与你无干,快些去告诉李将军,叫他带人离开,不然事情会越闹越大。至于你的那批货,要是我能逃过此劫,自会想办法帮你要回来。”
桂老西没想到此时他还想着自己的那批货,不由得鼻子一酸,重重地叹了一声,回身走向李耀庭。
李耀庭听了桂老西的传话,心想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在这里待下去,怕会与乡民发生冲突,只得下令撤退。
这边李耀庭撤退的命令刚下,那边蓦地传来一声大喝:“杀啊,杀光乱军,给姜兄弟报仇!”
听到这一声喊,李耀庭周身一震,回头看时,只见马如龙率部冲了过来。十八寨的乡民因自己寨里的人被杀,心里本就有气,见马如龙冲出去了,纷纷往前涌了上去。
如此一来,李耀庭怕伤害无辜的乡民更加不敢打了,率众仓皇而逃。马如龙存了心要把未克弥勒乡之气洒出来,追出两里多地,砍杀了李耀庭百余众才作罢。
歇下来后,马如龙开始作难了,是回去侵占十八寨还是就此趁机离开?
马如龙追随杜文秀起义,其目的与杜文秀有本质性的区别。他本是忠良之后,只不过是一时气愤杀了清廷官员,这才被迫加入了起义军。换句话说,他加入义军纯粹是为了实现领军打仗的理想,不负所学的这一身本事罢了。因此在领着起义军四处攻城掠地的时候,始终坚守着“只欲报仇,不敢为逆”的信条,从不为难老百姓,也不会对敌军赶尽杀绝。
看着十八寨的乡民,以及从他们眼里所传递出来的那种信任目光,马如龙的心里甚至产生了一种满足感。领兵打仗为何,不就是为了得到百姓的支持和拥护吗?既然他们已完完全全地信任了你,你又何必再去侵占他们的家园。
想到此处,马如龙心中释然了。然不知为何在此时竟想起了那个叫王炽的人,此人只用一千两银子就保住了一座城池,绝非等闲之辈,此番他本是要抓了此人来泄愤的,可是当桂老西、李耀庭逃走后,他不但没逃,还甘愿留下来承担后果。许是英雄惜英雄的缘故,马如龙突然担心起了他的安危,当下便向乡民打听:“寨子里会如何处置那王四?”
有村民答道:“他勾结起义军,杀害同乡,估计是要被处死的。”
马如龙闻言,浓眉一沉:“走,我们回去吧。”
入暮时天气变了,空中乌云滚滚,铅云低垂,似乎随时都会落下雨点来。
王母张氏提着只竹篮走进柴房,她该是刚刚哭过,眼睛又红又肿,头发也很散乱,头上的发簪吊着,随着脚步的移动来回轻轻晃动着。前额虽让刘海遮去了部分,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额头红了好大一块。
王炽缓缓地站起身,一股难言的愧疚亦同时漫上心头。母亲比同龄的妇女要老上许多,父亲、三位兄长的病故,叫她伤透了心,她如今活着的唯一希望是王炽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谁曾想今日一场变故让他犯了死罪,当她听到老阿公说要处死王炽的时候,她几乎崩溃了。
王炽望着母亲憔悴的脸,望着她那红肿的额头,他的心里一阵刺痛,扑通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娘,不孝儿子不值得你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