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走到王炽的跟前,摸了摸他的头,叹息道:“四儿啊,为娘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啊,你是王家的独苗,娘无能,没能保住你!”
王炽抬起手抚摸着张氏红肿的额头:“是儿错了,儿死不足惜,只是让娘受苦了。”
张氏蹲下来,看着王炽,怔怔地流着泪:“在这世道,谁对谁错谁又能分得清呢?娘不怪你,娘相信四儿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娘只是心疼四儿……”
母子俩抱头哭了会儿,张氏抹了把泪,从竹篮里拿出三样菜,分别是清炒苦菜、饵块和一只竹筒鸡,在地上放好,让王炽好生吃些。
王炽知道这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吃母亲做的菜了,看着这几样平时自己最喜欢的菜,一时竟是难以下箸。
母子俩正自沉默时,柴房外人影一闪,又来了个人,王炽一看,神色便沉了下来。张氏见是那位带兵的马如龙,以为是来提他儿子去斩首的,变色道:“不是说明天才送四儿上路的吗?”
马如龙倒是十分客气,拱手给张氏行了个礼,反倒把张氏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王炽明知他是起义军,但因其进了寨子后并未扰民,因此脸上也没有敌意,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马如龙看着王炽的冷脸,微露着笑意道:“很奇怪我会来看你,是吗?”
王炽依然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开口,算是默认了他的话。马如龙好整以暇地道:“我并无他意,只是想来问你一个问题。姜庚死后,你明明有机会逃走,为何不逃?”
王炽道:“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我母亲在此,莫非要她替我受这罪不成?”
“你可曾想过,万一你死了,你母亲也会生不如死?”马如龙的这话句戳到了张氏的痛处,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王炽眉头一动:“你此行就是为了来看我笑话的吗?”
马如龙虎目中星光一闪:“若是我说此行为救你而来,你可相信?”
王炽冷笑道:“不信!”
马如龙嘴角一弯道:“因为我是起义军?”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王炽道,“若你真有意帮我,就去把那批货还给桂老西吧,王四便感激不尽。”
马如龙不由得笑出声来:“死到临头还惦记着人家的一批货物,好不可笑!”
王炽道:“大丈夫一诺千金,答应他人之事,自当全力而为。”
马如龙上下打量着王炽道:“你起来准备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出去。”
王炽一怔:“去何处?”
“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说出的话自然也是算数的。”马如龙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炽,“救你出去。”
张氏闻言,连忙跪在地上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本以为必死,现在忽然有了活路,王炽的心里自然也是高兴,但更多的是意外:“为何救我?”
“你以为起义军便是魔头吗?”马如龙神色严肃地道,“要说是魔,这乱世之中可谓人人是魔,各种势力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争杀,犹如乱魔狂舞,即便是清廷又何尝不是如此?但你要明白,世道越乱,天道良心便越是明显,如果你连民心都争取不到,起义的意义何在?”
王炽没想到眼前这位年轻首领竟能说出如此一番有见地的话来,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起了身拱手便是一礼:“如此多谢了!”
马如龙道:“先不忙谢,我现在先去安排一下,顺便把桂老西的那批货弄来,待夜深时,我再来救你。”
张氏道:“如此甚好,我也去家里准备一下,给四儿收几件衣物备上。”
马如龙道:“大娘小心些,千万不可让乡民觉察到。”
议定之后,张氏和马如龙先后离去。是晚子时,马如龙如约而至,把王炽带了出去。王炽在寨子口与张氏拜别,背了个包袱在马如龙的护送下,悄悄地离开了十八寨。
岂料刚出了寨子,不远处有个黑影在一个草堆里一闪而没。马如龙艺高胆大,轻喝道:“什么人?出来吧!”
喝声一落,草堆那里人影一动,站出来一人。此时夜黑风高,看不清是什么人,便各自抽出兵器,一步一步往前移动。待走得近时,那黑影小声道:“是……是王兄弟吗?”
王炽一听这声音,心下一喜,问道:“前面可是桂大哥?”
“哎哟,果然是王兄弟!”桂老西低声欢叫一声跑了上来,“吉人自有天相,你果然……”说话间,忽然发现马如龙也在旁边,不由得神色一变,“他……他如何……”
原来桂老西行走江湖为人甚讲义气,白天王炽自己留下来担罪,让他们逃走,思来想去心中极是过意不去,再加上那批货还在十八寨,便想趁着夜深摸黑过来看看,不想竟在这里遇上了。
王炽微微一笑,便把事情大概讲了一下,道:“你的那批货和马帮兄弟,马将军也给你带出来了。”
桂老西显然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圆满的结局,又惊又喜,朝马如龙道了谢,又朝王炽道:“王兄弟此番想去何处?”
王炽叹道:“心中慌乱,一时间也没想好去何处落脚。”
桂老西道:“要不然随大哥去四川做些生意,彼此也好有些照应?”
王炽道:“多谢桂大哥,奈何家母在此,不便远行,日后若有机会,再去拜会桂大哥吧。”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分道扬镳。王炽转身望了眼十八寨,夜色中的寨子十分宁静,风吹着寨子口的树叶和草丛发出沙沙声响,却也带着一派祥和的氛围。
也许这就是家乡的感觉,它能让你的心静下来。王炽想到马上就要作别生养他的地方,心里微微发酸,叹息了一声,转身继又往前走,边走边盘算了下前程,决定往昆明方向去,到省城去碰碰运气。
却说这一日到了广西州(今云南泸西县),将近城门时发现城卒并非是清廷兵勇,而是穿了百姓衣服的起义军,看来广西州已让起义军给打下来了。
战争的意义在不同人的心里会产生不同的价值,对将领而言,攻城拔地是为成就一世之功名,而对于商人来讲,战祸一起,商机亦会随之而来,比如物资紧缺,当地的土特产会囤积而卖不出去等等。王炽曾听一位晋商讲起,说陕甘一带打仗的时候,当地的牛奶卖不出去,农户便用牛奶喂猪,着实是暴殄天物。
王炽在城门前犹豫了一下,起脚往城内走去。是时正是五六月稻谷成熟之时,这些起义军进城之后,将广西州下面所辖城镇的富豪、地主、乡绅的家财都抄没了,但这却是苦了老百姓,因为没了他们,乡民们种上来的稻谷及农副品根本没处销售,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王炽花了三天时间把广西州的各村镇走了一遍,得知这些情况后,灵机一动:现在身上有从弥勒乡马昭通处赚来的五百余两银票,这银票是全国通兑的晋商票号,如果将广西州囤积的农产品廉价统一收购,再卖到其他乡镇去,必是可以饱赚一笔的。要是还能从其他乡镇再收些生活必需品卖到广西州来,这一来一回,利润可是不小。
主意打定,次日一早王炽就挨家挨户去联络农户。那些农户正愁着收成卖不出去,连田租都交不了,更别说养家过日子了,经王炽一说,都将他当成是救命恩人一般,表示只要王炽肯收,哪怕是价钱低一些,他们也会全力配合。
王炽一听这话,心里踏实了。第二天他在一个酒馆叫了十来桌酒菜,并贴出告示,说是愿意与他合作的农户,都可以来免费享用。
农户们听到这消息都高兴坏了,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及至午饭时分来了两百来号人,王炽只得吩咐店家再新增几桌。
待大家吃了七分饱,王炽便开口说话:“今日请乡亲们来,一来是想表我的诚意,不管广西州哪个村镇乡亲们的收成,我王四照单全收。二来呢想跟大伙儿商量一件事,广西州下面有五六个乡镇,届时收购上来的货物必是不少,这么多东西运送出去,是件麻烦事。”
农户们闻言,都听出了王炽的意思,问道:“可是想弄些骡马运货?”
王炽道:“不只是骡马,我还想就地组织一支马帮队伍来帮我运送货物。当然,马帮工人的工钱照出,绝不会亏待了乡亲们。”
除了能把收成卖出去,还能兼赚些闲钱,农户们自然没有异议,当下便从每个村镇里选出两名精壮汉子,总计十人,临时组建了支马帮队伍。
对于这样的一个结果,王炽是十分满意。此前在十八寨时,他也有一支五六人的马帮,翻山越岭往各地供销货物,且因这几年的生意经验及资源,他也不怕在广西州收上来的货物销不出去。
这一日忙完之后,王炽回到旅馆正打算睡觉,谁知祸事来了。所谓树大招风,王炽在酒馆大张旗鼓地请农户吃饭,自然是少了往来跑腿的麻烦,增加了农户对他的信任度,却也招来了一些眼红小人。
王炽刚刚脱了衣服上床,便听到外面一阵短促的脚步声传来,听那声音至少也得有五六人,须臾又听到一声断喝:“那叫王四之人,可住在你处?”
王炽心头咯噔一下,心想会是什么人来找我麻烦?思忖间,翻身起床,抓起放在旁边的马褂和长袍,边穿边往门口走。岂料没走出几步,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一群人呼啦啦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