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发青年引着我,穿过熙熙攘攘,提着各类蔬菜瓜果、鸡鸭牛羊肉的人群,在一个摆卖葵花子、可可豆、咖啡豆、印度红茶、本地烤烟之类东西的摊前停下来,示意已到地方了。一个衣服整洁的年轻人,安静地坐在摊后,他看起来虽然有些忧郁和疲惫,但和我心中的残疾人还对不上号。我困惑地望望黄发青年,他向我点点头,随后用当地话和摊主说起来,但没两句,我发现摊主的脸色变了,掉头看着我,目光充满狠毒。
我很奇怪,问黄发青年:“你对他说了什么?”
黄发青年委屈地说:“没说什么,我只说你想认识他。”
我愈加困惑了。“就这么简单吗?可他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黄发青年同样不解。“他问我你是谁,我说你是从国外来的,他问是不是美国,我说是,他就立马变这样了。”
我有点明白了:看来,因为鲁考斯,或者吉茜米娅·南达的缘故,他对美国人有了很深的成见。我叫黄发青年告诉他,我没有恶意,我是善意的,我来是想帮助他。
但是,当黄发青年把这些话翻译给那个青年的时候,青年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嚯”的一声站起来,指着我对那青年大声说着什么,这期间他向前跨了一步,我才发现,他的腿真瘸了。
这一切显然出乎黄发青年的意料,他吃惊地望着愤怒得像一只斗牛似的塞族青年,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他说他不需要你的帮助……他……他要你滚,他说你们美国人把这里……搅得一团糟,你们摧毁了南斯拉夫的自信,让南斯拉夫人自愿去当二等公民,不,也许是三等公民,让南斯拉夫的女人,也许该翻译成“姑娘”,见了你们美国人、西欧人,就离不开,他说,天哦,他说在他眼里,你们美国人是阴谋制造者、刽子手、屠夫、掠夺者……让南斯拉夫的男人、女人都没有了尊严……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接受任何一个美国人的任何帮助。即使,即使他血溅街头……哦,天哪,为什么他会如此无礼?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周围逐渐聚集起了一圈好奇地看热闹的人群,和黄发青年一样,我感到这一切太意外了!在来的路上我只是想着,这样冒昧地直接来找他,也许会存在某些不快和误解,但绝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斩钉截铁的态度,会如此迅猛地爆发怒火,我向黄发青年摇摇头,多少有些狼狈地挤出人群,匆匆离去。
“黑鹰”一伙会对这个容易冲动的青年下手吗?
走出集贸市场,我没有招呼出租车,而是闷闷不乐地沿着街道往前溜达,我需要静一静,从那个塞族青年暴怒的眼神中走出来,黄发青年欲言又止、不知所措地跟在我后面。差不多走了整整两条街,我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掉头对黄发青年说:“你找两个人盯着那个塞族青年,无论他干什么,守摊,回家,看朋友,或者独自去喝一杯……都跟着,记住,无论他去哪儿,都要悄悄跟着,直到我叫停止。”
黄发青年狐疑地望了我一眼,也许他不理解为什么我会对这个瘸腿的小贩如此感兴趣,也许他依然没有消化掉刚才那场太突然、在他看来可能也没来由(我和小史迪威都没告诉技术处我在干什么)的暴怒,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我点点头,转身招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叮嘱司机把我送到我想去的地方。
14
信息在不停反馈回来。
下午3点左右,我被告知,照片上那个耶萨夫不是冒牌货,他是本地人,高中毕业就和人合伙开了这家酒吧,没几年,合伙人出国,把股份全转给了他,他就成了这家酒吧的唯一老板,他几乎天天都待在酒吧,背景和经历都很单纯,是个纯粹的生意人。
快晚餐的时候,顾问团的资料送到了我手里,资料显示,从1990年顾问团组建以来,先后有十多位美国经济学家进入这个机构工作,现在在册的还有七人,其中三人在贝尔格莱德,其余四人在国内。在贝尔格莱德三人的手机和常使用的座机号码,都没有与我们监控的电话通过话。
真是一条老狐狸!
我捏着在贝尔格莱德的三个经济学家的照片,把他们的名字、经历、专业特长和发表过的主要论文在心里反复过了几遍。开始为第二天的“会晤”作准备。
巨人酒吧毗邻米希奇将军大道,坐落在萨瓦河的茨冈人岛上,共有三层,是贝尔格莱德有名的名流聚会地,我和小史迪威提前半个小时到了那里,把车开进停车场,等着顾问团的人现身。
一切顺利,约20分钟后,目标出现了,是波兰裔美籍经济学家考茨威格。
考茨威格·弥尔,男,1947年出生于美国密执安州,1966年进入密执安大学经济学专业就读,博士,专业方向是“经济制度成本比较”,主要论文有《1918—1933年欧洲各国经济制度成本分析》《罗马尼亚转型过程制度成本控制路径》《东西德合并后德国支付的制度成本与收益比较》等等。
小史迪威用手轻轻拍了下司机,把从一辆绿色的车里钻出来,正朝酒吧门口走的考茨威格·弥尔指给他看。“跟上他,然后告诉我们他的位置。”
司机无声地跟上了这个头发花白的教授。过了一会儿,我的电话响起来,司机告诉我们,考茨威格·弥尔坐在二楼右侧靠阳台的座位上。
小史迪威和我一前一后走进了酒吧,上到二楼,在一个离教授约八九米的座位坐下来,装作刚来到这里的旅游者,彼此交流着贝尔格莱德的名胜、饮食印象。3点,教授座位那儿准时坐下了另外两个人,这次会晤持续了约40分钟,随后他们分头离去。在司机通知我们教授的车已驶出停车场后,我和小史迪威也走出了酒吧,司机掉头给了我们一个微笑。“他们的对话很有趣。”
窃听器完整记录下了教授与来人的对话。
对话中,两人交流了耶萨夫的最新近况,显然,他们还没打算好如何处置这个意外卷入的商人,而“高中生”耶萨夫似乎还是个不好糊弄的刺头儿,这使他们担心这家伙会把本来“很小”的事弄大,最后搞得沸沸扬扬双方都下不了台。因为耶萨夫一事,来人要求考茨威格多支付10万美金的酬劳,并建议把耶萨夫和吉茜米娅弄到同一个地方,这样可以节省人力。但后一个建议遭到了考茨威格的拒绝,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搅吉茜米娅,他透露,正在尝试用新的办法让吉茜米娅屈服,不想再节外生枝。最后,考茨威格安慰来人,要他们不要急,时间不会太长,如果吉茜米娅过几天再不顺从,他们会让她,也许还有她那个瘸腿丈夫一起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消失。目前最重要的事,是弄清到底谁在找吉茜米娅……
回到酒店,我和小史迪威讨论下一步该如何做。
小史迪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反问我:“想在这事上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我稍微有些错愕地看着他。“莫利,这可是你交代给我的事。”
小史迪威笑起来。“我想你误解我的话了,或者我这话说得容易让人误解。我的意思是,现在我基本同意你以前的猜测,是顾问团在搞鬼,我想他们是想用这一招把鲁考斯挤出南斯拉夫,让他失去对南斯拉夫的发言权,把对南斯拉夫的决策参考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比如现在你拿的那份资料里,就没有涉及密洛凡·吉拉斯,这不是偶然的,密洛凡·吉拉斯不应该在这样的局势下、这样的资料里缺席,但他确实缺席了。原因就在于,他现在虽然是南斯拉夫最老牌、也最有声望的‘民主派’,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反对南斯拉夫分裂的爱国主义者[22],所以,他们不会让他出现在这上面。而且看得出,他们为此下了大本钱,从目前我们已经掌握的证据看,我们接下去可以有几种不同的选择,第一是只求还鲁考斯清白,第二是揭穿这个阴谋,揪出这个内鬼。”
小史迪威认为,如果只求鲁考斯的清白而不问其他,我们或许可以用一种很简捷的方式达到目的,而且,或许这样才能最有效保证吉茜米娅和她丈夫乃至耶萨夫平安无事;如果我们决心揭穿这个阴谋,揪出肇事者,那么我们将要应对一系列冲突,包括应对对方还没有掀开的底牌,乃至要面对不可预测的局势变化,比如,耶萨夫、吉茜米娅和她丈夫意外身亡。那样我们不但会间接害死这三个人,甚至可能因为那些录音,背上伪造证据的罪名。
他们还有没有没打出来的底牌?
小史迪威神色凝重地望着晚云密布的窗外,点点头。“迈克,你该不会认为这是几个学者就有胆弄出来的事吧?或者,觉得这几个学者仅仅只是因为和鲁考斯意见不合,就对鲁考斯下如此狠手吧?”
我当然不会这么幼稚,但是,也确实没认真去分析过这些细节背后潜藏的玄机。“莫利,我想,我们还是收起好奇心,按总部交代的意思办。总部对这事儿,是什么意思?”
“总部要我们查鲁考斯身边那个女的,到底是不是间谍。”
“按你的说法,不揭穿2号的身份,或找到吉茜米娅,也可以证明鲁考斯的清白?”
“应该没问题,我想我们该先去尝试这个。”
“噢,我还想着在这个美丽的城市,当一回詹姆斯·邦德呢。”
小史迪威笑起来。“我也想,而且想了差不多10年,可我面对的是现实,而不是导演,明白我的意思吗?”
通过一个中间人,小史迪威很快联系上了考茨威格,并以一个“同行”兼“仰慕者”的身份得到了与后者的见面机会。
当我们在考茨威格布置精巧的办公室坐下的时候,考茨威格俨然一个博学、宽厚的长者,慈祥地微笑着望着我们。只是,“同行”兼“仰慕者”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这只老狐狸当场怔住了。
“很抱歉,考茨威格先生,我想我有必要向你道歉。我想我是你的仰慕者,这或许没错,但我们不是同行,我们是为鲁考斯的事专程来打搅你的。”
“鲁考斯?哦,老天,你们在说什么?”老狐狸的脸一下绿了。
“在——说——鲁——考——斯!”小史迪威眼睛定定地盯着老狐狸,语气低沉而坚定,“考茨威格先生,我对你的吃惊并不感到意外,事实上,也许,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情,会让你更意外。”
“很抱歉,先生们,我想今天不是愚人节,你们没必要和我开玩笑,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报告,嗯,马上还要,还要和人会面……”考茨威格还没说完,他的面前就“叭”地多了几张照片——他在巨人酒吧和人碰头的照片。
“也包括这样的会面吗?”小史迪威把讥讽的口气控制得恰到好处。
“这个……”到底只是个学者,考茨威格一下跌坐在了椅子上,愕然到有些惊恐地望着桌上的照片。
小史迪威向我微微示意,特意戴着墨镜、穿上风衣的我,立即起身走到门口站定。
“你们……”考茨威格脸色苍白,看了一眼凶神恶煞守在门口的我,掉头盯着小史迪威。
“噢,别紧张,教授,问题确实很严重,但是,经过我们的调查,也许不是我们最初设想的那么严重。既然大家都是局内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不久前,我们接到国务院转过来的一个报告,你我私下说,你也参与了这份报告的撰写,这份报告觉得,鲁考斯身边,曾经暗藏着一个南斯拉夫方面的人,但是,教授,经过我们的调查,得到的却不是这样的情况,曾经在鲁考斯身边的人,并不是南斯拉夫方面派出的间谍,而只是一个边远城市的姑娘,懂我的意思吗?只是个姑娘,也许还挺漂亮,挺有吸引力。”
考茨威格既惶恐又困惑地盯着小史迪威那张大嘴。“我……我不明白你你你在说什么。”
“你马上就该明白我的意思,那只是个普通的、也许还有点性感的姑娘,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不是吗……我想,你们也许也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就是当初为你们提供情报的人,说出的情况并不可靠,或者说,他因为某种原因撒了谎,我想这个事实,不应该只有我们仨知道,国务院也该有所了解,对吗?”
“你把我搞糊涂了……我我我不太明白。”考茨威格嘴里嘟囔着诸如此类的话。
“那我就简单明了,我们不想参与南斯拉夫方面的事,这里面没有我们的利益,但是,如果三天后,国务院方面还没得到这方面的情报反馈,我想我们只得继续去做我们并不愿做的事,找出——”小史迪威眼睛直直地盯着考茨威格,“2号,然后把这里发生的一切转报国务院,也许,也许我们还有兴趣为此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就在这儿,或者华盛顿。”
“这个这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许,也许……这真是个……我该怎么说呢……真是个是个误会,我想我们……”考茨威格的眼珠在高速飞转。
“记住,三天,这些照片,就当我们今天来拜访,送你的礼物。”小史迪威说完站起身,走到门口,又扭过头,“忘了说一句,如果耶萨夫以及吉茜米娅·南达和她丈夫有什么意外,我们也不得不继续调查,懂我的意思吗?”
“非常感谢,我想我听……听听听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会……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考茨威格一边说,一边从桌上的面巾纸盒摸出几张纸,不时擦额头的汗。
事实上,第三天下午,我们就接到了考茨威格的电话,电话里,考茨威格的声音听起来,又完全像一个仁厚而通达的长者了:“哈罗,莫利,很感谢你的提醒,经过核实,我们确实发现以前获知的情况有误,我们已将这个发现给国务院打了一个报告,估计现在他们已经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