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着眉头。“这个2号是谁?为什么他那么熟悉鲁考斯?莫利,我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对鲁考斯的陷害,而且与顾问团有关。”
小史迪威走到咖啡机旁,倒了两杯咖啡。“别急,你可以先做这个假设,不过,一切都得讲证据,尤其是顾问团的后台是国务院,你知道,他们可是总统最信赖的人。”
我承认,当时我还没想好该如何把握这件事才最正确。“证据?你觉得这事儿,什么才称得上是证据?”
“就是找到能证明吉茜米娅不是间谍的可靠证词、证人,我们提供的证据不一定像法庭上的司法文本那么正式、刻板,但也得有足够的说服力。”
从表面看,我和小史迪威当时得到的证据,似乎已经完全可以证明吉茜米娅是间谍的说法,是对鲁考斯的陷害,但是,由于缺乏旁证,这些录音,完全可以被认为是南斯拉夫方面刻意安排的、用来混淆视听的局,这个假设可以推翻所有这些证据的有效性。
看来这事的关键,是找到2号,最好还能找到吉茜米娅本人。
我开始在脑子里设计下一步行动计划。
可是,随后不久我发现,一切似乎多余,尽管我有足够的想象力,但还是没有完全认识到现代技术的无孔不入。晚餐后,技术处的人送来了当天被监控电话的通话记录。其中有一条很关键,是监控方和一个手机号码的通话,这段长达20多分钟的通话详细交流了当天跟踪我的情况,分析究竟我发没发现他们的跟踪,以及究竟我知道了些什么,想知道什么等等,最后他们甚至约定,一天后的下午3点,在一个叫“巨人酒吧”的地方结算一下前期的账,因为“这事增加了不少额外的成本”。
看来谜底快要揭开了!我按照这个最新的通话记录迅速修正了自己的计划。
我把已经洗出来的耶萨夫的照片交给从技术处过来的人手上,请他们帮忙调查出此人的背景,并帮我找到一个在贝尔格莱德车站集贸市场卖农产品的瘸腿男人,另外,我还需要顾问团所有人的照片和手机号码。随后,我电话通知司机,把车停在米希奇将军大道离那家公司50~70米远的地方,监听他们的所有通话、对话,并随时向我汇报。
在我忙完这一切,松弛下来的时候,发现小史迪威正坐在地毯上,笑眯眯地望着我。“小伙子,我真没看错,你就该来干这个。”
我已习惯把莫利对我的奉承看成是他对我姐姐的爱屋及乌。“哦,莫利,别这样,我会不自在的,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抗议会有什么结果?”
小史迪威狡猾地闪了闪眼睛。“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新闻报道将要给出的说法?”
我也盘腿坐在地毯上,盯着眼前的一堆报纸和宣传册。“嗯,反正暂时没事,我打算两个都听听,兼听则明嘛。”
“嗯,是这样,从客观而专业的角度讲,我觉得这次抗议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在这个国家,塞族人口占了大部分,执政党获胜有这个基础,这几年他们打出的民族平等牌很得人心,所以即使最后复查选票,我想依然会是米洛舍维奇当选,抗议只能被理解为一个姿态,或者说一个信号,一个需要社会去消化、扩散和沉淀的信号。”
“你的意思是,这次抗议已经注定要失败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这次抗议的具体目标会失败,但是,抗议本身应该被认为是成功的,它会成为这个国家再次分裂的一个重要步骤。”
虽然对南斯拉夫局势了解不多,但我还是在直觉上赞同小史迪威的分析。待在贝雷帽咖啡馆的那个上午,听周围人眉飞色舞谈论抗议的情形,我心里就曾闪过这个念头:这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被分裂过无数次的国家,似乎又开始了一个不可抗拒的分裂过程。因为待在那儿的几个小时,我几乎没听到有人对这个国家表示认同,大家似乎都对这个国家怨气冲冲,没有人愿意站在“自己国家”这个立场来分析问题、判断问题,而是在相互比赛似的发泄内心的不满。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引起的,但它已足够让我得到“这个国家将被继续分裂”这个判断。
“莫利,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会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的国家,虽然这种态度是我们所希望的,但我还是不能理解,这太不可思议了。”
小史迪威把这个解释为是“天鹅绒革命”[13]的成果,按照他的说法,天鹅绒革命的诀窍,不是最后那个“和平过渡”日程表,而重要在于此前若干年的价值渗透和势力扶持,这些努力的名目繁多,但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厌恶自己的国家,甚至诅咒自己的文化,让“西方”成为一种“正确标准”的代名词,从而使他们失去判断独立的基础,并得到可信赖的方向和力量。而一些天才人物的出现,会让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加速。
在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没有提戈尔巴乔夫,也没有提奇奥塞斯库,而是出乎我意料地提到了几个文学家:俄罗斯的帕斯捷尔纳克[14]、索尔仁尼琴[15]和捷克斯洛伐克的米兰·昆德拉[16],他们用自己天才的思维撰写出一个个故事,表达对自己国家和社会生活的讥讽、厌恶,读起来脍炙人口,感人肺腑。
他对此的结论同样出乎我的意料:“这种天才的感染力,把瓦解社会变成了一种时尚。”
我嚷起来:“不,不,不,莫利,我觉得这太离谱了。请原谅,我很喜欢米兰·昆德拉,我觉得他很有才气,他的叙事方式是那样的有趣,可你似乎觉得他们客观上对自己的民族犯下了罪,这是我绝对不能同意的。”
小史迪威微笑着看着我。“嗯,你读过他们三个什么作品?”
“看过一点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不过没读完,感到太冗长、太阴沉了;索尔仁尼琴的,读过《古拉格群岛》,可是也没读完,太长了,我受不了那种缓慢的节奏。但是米兰·昆德拉的风格很轻快很幽默,我看过他好几本书。”
小史迪威依然在微笑。“这些阅读给了你什么感受?”
在小史迪威的提示下,我不得不承认,它们让我获得的,基本上是对一个国家的负面信息,生活像噩梦,社会像铁桶,道德溃烂得象正发霉的西红柿,那是一种我完全陌生、恐惧和厌恶的生活。
不过,我依然不放弃自己的辩解。“可是,这有什么错?《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不是也在天天揭露美国的阴暗面吗?为什么我们会把这些揭露行为说成是社会良心之举?”
小史迪威很慈祥地拍拍我的肩膀。“傻小子,你至今还没看出来它们之间存在的区别吗?没错,这些多如牛毛的报纸,包括CNN[17]、CBS[18]、NBC[19]、ABC[20]、FOX[21]这类惯于聒噪的电视频道,都时常揭露美国社会的问题,什么谁作弊啦,谁贪污啦,谁谁谁又怎么啦,但是,如果你稍微留意一下,你就会发现,它们是存在区别的。简单来说,美国报纸、电视对负面事件判断的依据,来自于自己的传统、习惯和历年颁布的法律,这种叙事方式是表明这些负面事件产生的原因,在于有人不遵守已有的规则,对吧?但是,如果你认真阅读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尤其是《癌症楼》《第一圈》《古拉格群岛》,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玩笑》,你不但看到了让人绝望的生活,而且也被给予了这样的暗示——这种绝望产生的原因不在于有人不遵守规则或传统,而是,这些传统和规则本身就是邪恶的,这可不是一个微小的区别,而是完全不同的立场和态度,也会产生完全不同的社会影响,前者会强化对社会的参与和认同,后者会让人觉得这种参与是一种耻辱……嗯,时间不早了,睡觉去吧,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聊。”
13
小史迪威的这番话,把我对文学、电影的理解带入了另一个天地,虽然在感情上,我不愿认同他的看法,但直觉告诉我,他的说法可能包含着一些我从来没去想过的道理,我联想起最初集训时那一个月让我们都觉得意外的有关文学、流行、时尚的课程安排,现在看来,这似乎有什么深意。但是,在这个课程上,集训教官并没有对作品进行如此另类或者说富有深意的后果分析,而与大学一般的专业讲授没有什么不同。
小史迪威有点扬扬得意地准备站起身,但我不愿意就这么草率结束这场对话。“不,莫利,我想我被你搞糊涂了,你的说法是那样让我意外,如果你要让我睡个好觉,你应该讲得更透彻点。你知道,我只是偶尔读过那么一点小说,谈不上是一个够格的文学或者电影方面的爱好者。”
小史迪威又把抬了一半的屁股放下来,饶舌地抒了下情:“在这个异国他乡的温暖的冬天的夜里,做一次有关文学、艺术的长谈,似乎不是件坏事。”
但是,也许是我当时经历不够,或者见识有限,或者心底终究放不下环绕在鲁考斯周围的谜团,小史迪威虽然沿着此前的思路,围绕“历史、文学、政治”侃侃而谈了半个多小时,我依然对他所做出的一大堆见解如“索尔仁尼琴以见证者的姿态否定了一个时代”,“文学、艺术包含着一个时代最基本的价值导向”,“西方成为这些民族最杰出的人才的精神归宿,由此,这些民族的骄子演化成了瓦解自己民族凝聚力的力量”,“米兰·昆德拉对生活的角度选择和叙述方式可能不是刻意的,却在客观上鼓励了他们那几代人抛弃自己的国家,并认为这才符合道德原则”,“他们基本都得到西方世界的同情和援助,不在于他们一定是我们的人,而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我们需要、也对我们有利的态度”等等观点似懂非懂、如坠烟云。直到差不多十年后的2006年,我才在亨特教授的循循善诱下,基本弄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
小史迪威口若悬河地解释了一大通后,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嗨,迈克,差点忘了,我还没告诉你新闻界有关这次抗议的说法,也顺便说吧,这也相当有趣,甚至可以说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我饶有兴趣地盯着他那张善吐莲花的大嘴。
“记住,对新闻界而言,永远没有失败这么一回事,就拿这次抗议来说,无论结局是什么,无论多么出人意外,多么与前期节目的观点冲突或矛盾,这些记者们也不会认为他们错了,而是会再搜集一些抗议的镜头,比如激愤的人群,肃立的警察,以及其他一些符号化的特写,再配上对几个路人的采访,当然,这些路人说出的,一定会是‘我们不会屈服’,‘我相信,每一个南斯拉夫人,都记住了米洛舍维奇是一个制造分裂和对立的战争屠夫’,‘警察的棍棒掩盖不了选举的猫腻,我有权利愤怒’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这些表达上的技巧,可以让他们体面地结束他们参与的任何事件。”
“天哦,莫利,我觉得这太可耻了!”
“不,我不这样认为,这是媒体天然具有的权利,也是我们需要的态度,不是吗?”
第二天上午,差不多11点的时候,我接到了技术处的电话,告诉我已经在集贸市场找到了那个卖农产品的瘸腿男人,现在我们的人等在市场门口,听候我的调遣。
事实上,直到我赶到集贸市场,找到了那个等我的伙计——一个黄发青年后,我还没想好该如何与这个“苦难的塞族兄弟”打交道。而让我更没想到的是,也许,无论我以什么方式与他打交道,哪怕只是去花比一般人贵五倍的价钱买他的农产品,我都会碰一鼻子灰,原因仅仅是因为我说英语,而且看起来像一个美国人。
这个短促的见面情形,在过后的几年里,一直在我心里占据着一个特殊位置,挥之不去,在此之前,也包括之后的职业生涯,再没人用那种让人感到寒冷的目光看我,用那种让人不安的仇恨与我说话,他是唯一的。对他那种激愤的态度,我先后得出的,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论。
刚开始的几年,一想到这个塞族青年那几近疯狂的眼神,我联想到的是疯子,是的,他是一个疯子,我感到,他一定是被他爱人的经历和他自己的苦难折磨疯了,因为只有疯子,才会毫无缘由地侮辱一个对他心怀善念的陌生人,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一个与他没有过节的陌生人,我在这种想法中一再心安理得、高高在上地宽恕了他。但是,当我离开CIA,逐渐因为坚持真相调查而受到社会冷遇、排斥乃至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暗示之后,我才在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真正读懂了他当时的那种眼神,那也许不是激愤,而是悲痛;他想表达的也许不是仇恨,而是一种绝望,一种他此生得不到解脱的绝望。“只有历经,才能懂得”,看来此语真是经过千锤百炼才被我们中的智者感悟,并传播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