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冒险的第一天起,我便切身感受到读百卷书和行万里路的区别。那些我们从游记的文字里看到的世界,跟眼前每一步走过的风景相比,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远离了安静的剑桥校舍和耸立的大型书架,告别了随风摆动的英国榆树和黄昏时此起彼落的鸦鸣,我的心因波光粼粼的海面而澎湃,我的灵魂随着非洲海岸线上的月色起舞。微熏的晚风灌满了我们的帆,催促着我们的独桅大帆船踩着海浪的节拍,不断前进。正值夜半,船员大都睡下,只有一位名叫穆罕默德的阿拉伯水手还站在船舵旁,懒懒地望着漫天的星光。放眼往右舷望去,那一线暗光是中非东的海岸。我们借着东北季候风顺水南下,穿过非洲大陆与马达加斯加岛屿之间延绵数百英里的危险礁石带。夜很安静,每一句耳语都隐约可闻;夜也很热闹,淡淡的轰鸣声从我们遥远的家乡一直跟着海浪,重重地拍在我们的心上。
突然,守在船舵旁的阿拉伯人举起手,指向某处,警惕地喊了一句:“狮子!”
我们一下子坐了起来,夜幕阻挡了大部分的视野,我们只好屏气聆听。没多久,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低沉而神秘的兽狺,狠狠地拽住了我们的心。
“决定了,”我说,“如果明天十点前还找不到人面岬角的正确位置,我们就靠岸,打猎去。”
“然后再继续寻找遗落之城和生命之火。”潇洒地吐出一个烟圈,维希轻笑一声,开玩笑般补上一句。
“你这小家伙,”我推了推他,“你下午不是一直跟那边掌舵的阿拉伯人聊天吗?他有提及遗落之城和神秘洞窟土人的事情吗?他上半辈子一直在这海岸线上做买卖,应该有到过人面岬角吧?”
“到是到过,”维希挠了挠头,“可他说没见过有人类的踪迹,放眼中非大陆只有沼泽、毒蛇——尤其是蟒蛇,还有野兽。他还说,那片环状沼泽就在东非海岸的不远处,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
“因为有瘴气吧,”我低头想了想,说,“这片土地对船员来说是陌生而敬畏的存在,我们真要深入内陆怕是难找到人做向导。他们也只会把我们当疯子一样看待。我想,说不定哪天回国,我们会后悔这次的出行。我年纪大了,这不算什么,可你与乔博不同,不应该因此浪费了大好年华。”
“我明白,路叔叔。但我已经箭在弦上了。”维希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轻松的表情瞬间紧张了起来。他指向船尾:“看,那是什么?”
在星光布满的夜幕之下,一片黑压压的气旋正冲着我们步步逼近。
“快,去问一下那掌舵的。”
我话音刚落,维希便急忙跑向船舵处,举起手,指向后方。只见他们说了两句,维希又匆匆跑回来,看上去淡定了不少。
“他说这是海上风暴,但对我们船队没有影响。”
“这样啊……”我略表怀疑地沉吟了一下。这时,乔博正好从船舱出来,走到甲板上。他穿着褐色的法兰绒猎装,看起来十足的英国味儿。打从海上航行的第一天起,他忠诚的圆脸上就始终挂着一丝不安与疑虑。
“打扰了,老爷。”乔博边说边举帽致敬。不知是不是尺寸不合,他的太阳帽紧贴在后脑勺上,就像块可笑的狗皮膏药。
“有事吗?”我忍住笑意,问。
“遵您的吩咐,枪支、古物和行李都已在小型捕鲸船的船尾及水密舱中放好。但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请准许我在那边就寝休息,以确保财物的安全。”乔博左右看了看,又靠近了我一些,小声地抱怨:“抱歉,但我总觉着这些个黑人船员一肚子坏水,说不定,他们正计划着摸上捕鲸船,把财物洗劫一空。”
在这里,我必须先说明,乔博口中的小捕鲸船是我们特意从苏格兰的邓迪[20]购来的。考虑到非洲中部溪流密布的地形现状,我们决定带上它以便不时之需。捕鲸船总长9米,制作精良,带活动船板和若干水密舱;船底包嵌了铜皮,不但可防虫蛀,也不易被乱石所伤。这艘阿拉伯独桅船的船长事前说过,一旦找到人面岬角他就会就近停靠,之后的水路只能由我们自己驾驶捕鲸船继续走完,因为体型庞大的独桅帆应付不了内陆河的礁石和浅滩。于是,趁着前几天风平浪静时,我们花了三个小时,把绝大部分的东西,包括枪支弹药和随身行李都转移到小捕鲸船船尾专门设置的水密舱中。届时,若看到了人面岬角,我们只需要登上捕鲸船便能通行无阻。我们需要采取这种防范措施的另一个原因,是阿拉伯裔的船长们不知道是粗心还是掌握的海图各有差异,他们的航线与我们目的地有些偏离。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再想操纵独桅帆船逆着季风回航是相当困难的,用水手的话说,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小捕鲸船在这段航程上显得至关重要。
“谢谢你的细心,乔博,”我说,“也辛苦你了。那里准备了些毯子,应该不会冻着,但千万别睡在月光下,不然容易头晕,对眼睛也不好。”
“遵命。”乔博点头应道,然后像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了句:“我觉得这里的月光不会伤我分毫,但可能会唤醒那些黑人船员做坏事的欲望。这也没办法,谁让他们是天生的坏胚子呢?身上那股味道也呛得让人受不了。”
我不知道怎么答腔。显然,乔博对黑色人种的行为习惯无法理解,就更别说接受和欣赏了。
一同走到船尾,我们用拖缆把小捕鲸船缓缓拉上来,让它接近独桅帆的甲板。乔博原想尽可能轻地落到捕鲸船上,结果却像丢下一袋土豆似的弄出了不小声响。我们笑了两声,回到甲板上坐下,一边抽烟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夜色是如此迷人,首次远行的体验让我们异常兴奋,我们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睡意渐渐爬上眼睛。快要睡着时,我还隐约听到维希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猎羚羊时,可以抓住它的角跟它比比力气,比不过,就朝他的喉咙开枪”之类的梦呓。
世界,是那么的安静,我的意识也慢慢变得轻盈。
突然,耳边猛地传来怒吼般的风声,还有被惊醒的船员们撕心裂肺的呼叫。我后知后觉地睁开惺忪的眼,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咸苦的海水便如鞭子一样用力地打在我的脸上。几个水手赶紧跑过去想把帆降下来,可索箍卡住了,帆桁完全不听使唤。我慌忙跳起来紧紧拽住一根绳子,然后急急往船尾方向望去:我的天啊,我们的船后竟跟着一个足足6米高的滔天白浪。它在海风中呼啸着,冲我们的船队狂奔而来。浪尖被月亮打上冰冷的寒光,在墨一般的夜幕下显得诡异非常。我走近船尾想查看小捕鲸船的状况,眨眼间,却看到它被白浪推到了空中。它投下的黑影让我的心蓦地一紧。又一次恐怖的冲击袭来,海水中的泡沫撞上船身,在甲板上四下炸开。呼啸的海风毫不留情地横扫而至,我死命抱着横桅索,无力阻止自己的身体被蹂躏得像风中狂拂的小旗。
为了对抗这该死的天气,船上每个人都已筋疲力尽。
过了一会儿,海浪越过我们继续向前奔去。在海水没过甲板的那一刹那,虽然只有短短几秒,我却以为自己要溺死在水里了。海浪冲毁了我们的主帆,它破破烂烂地悬在空中,跟着海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如同一只受伤昏迷的大鸟。看着海面一点点平静下来,我好不容易吐出了憋在胸中的一口气。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乔博的呼喊:“快!到这边来!”
我朝乔博挥挥手,像一只惊魂未定的落汤鸡,气喘吁吁地爬了过去。突然船身倾斜,我回头看,独桅帆正在下沉!我加快速度靠向小捕鲸船,只见它在船尾悬伸处疯狂地左右摇摆着。见状,穆罕默德——那个掌舵的阿拉伯人,一跃落到了小捕鲸船上,尽可能地稳住它。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拽着拖缆,把小捕鲸船拉近正在下沉的独桅帆,然后使劲往前窜,抓住乔博的手。我刚滚入小捕鲸船的船舱,独桅帆顿时应声而倒。穆罕默德见状,迅速抽出小刀割断了原先系在主船上的绳缆。下一刻,小捕鲸鱼便落到了海面上,与海浪开始正面交锋。
“我的天啊!”刚脱险,我马上四下张望:“维希哪儿去了?维希!维希!”
“他被水冲走了!”乔博在我耳边大声喊,企图借此对抗狂暴的海浪:“老爷,冷静点儿!他福大命大,会没事儿的!”
乔博说得对,现在自乱阵脚也于事无补。我痛苦地攥紧拳头,暗想:维希,你一定要平安脱险,否则我将无颜苟活。
“小心,”乔博打断我的自责,“海浪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