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身,直视白浪迎面而来的威胁。维希的失踪让我有点儿心灰意冷,感受着海水的疯狂,竟有些想就这样死去,一了百了。无力地抬头看向月亮,前一刻我们还在歌颂她的清澈和迷人,眼下却只能恐惧于她投影在浪尖上的冰冷和骇人。黑暗的海面上,除了我们似乎还隐约漂浮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块甲板的残骸。我还没来得及细看,浪头便已狠狠地拍向我们。整个船吃进了不少水,不过因为工匠的巧手和气密舱的设计精良,小捕鲸船只是颠了两下,又踉跄着浮到了水面上。在滔滔的白浪和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我看见波涛里有个黑呼呼的物体正径直朝我漂来。我压低身形,伸长右臂,尽可能地用指尖勾住那东西。一次,两次,三次。每当我好不容易碰到漂浮物的边缘时,海浪就会过来捣乱。几次下来,我感觉手腕好像都要断掉了一样。但我意识到,我不能放手。又一个急浪打来,幸好我有一双异常粗壮的长臂,换作旁人,早就被浪头打落进海了。
“老爷,快帮忙把水舀出去啊!”乔博边说边加快手中的动作。
可我没办法从漂浮的残骸中分神,因为在那一闪而过的月色中,我分明看到了维希的脸!他就在那片残骸上,半个身体搭靠着甲板,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摇晃,好不危险!谢天谢地,海浪把他送回我的身边了!我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上捕鲸船。
“快点!不然我们都得葬身大海!”乔博急得顾不上主仆尊卑,抄起一个大锡碗就往我怀里塞。
没错!好不容易救回了维希,我绝对不要死在这里!
我拿起锡碗的木柄开始拼命地往外舀水。为了生存,我,乔博和穆罕默德机械般地重复着一样的动作,差点没把手臂甩断。恶毒的海上风暴绕着我们打圈,玩弄着小捕鲸船。狂风裹着暴雨,夹杂着凶猛的浪花,抽得我们头晕目眩,连眼睛都睁不开。然而,当绝望的情绪到达顶峰时,我们反倒忘却了死亡的恐惧,顺着本能像着了魔般抓住最后一线生机。差不多过了五六分钟,小捕鲸船上的水已经明显减少了,风浪也没再来为难我们。又过了五分钟,小捕鲸船恢复到可正常航行的状态。我们正要为此欢呼时,远远传来的轰隆声却让我们跌入更深沉的地狱——海上飓风,竟距我们不过咫尺!
我们被大自然的神力吓得目瞪口呆,只能眼看着月光嘲讽般地自云层中穿透而来,把海平面上800米开外的巨浪勾勒成噬人的模样,阴森恐怖得犹如勾魂使者尖利的獠牙。咆哮步步逼近,我们节节败退,无助得如同柔弱的海燕。
“穆罕默德,你去控制船舵!”我用阿拉伯语高声疾呼,“我们要绕过它!”然后我拿起幸存的船桨,丢一把给乔博,示意他开始新一轮的作战。闻言,穆罕默德手脚并用地爬到船尾,拉住了船舵;而乔博毕竟是剑桥快船赛的常客,很快就跟上了我的节奏,配合着划了起来。船头处,海面上开始出现一层层的泡沫,我们丝毫不敢松懈,以野马狂奔般的速度撕开它的纠缠。渐渐地,前头的浪花弱了下来,但左右两侧的进攻未见丝毫倦怠,形成了中间低两边高的水压差。我回过头,指着身后的景象,提醒穆罕默德:“舵给我把好了!”他没答腔,只是死死地盯着巨浪,紧紧握着船舵,机警地引领着捕鲸船躲过海水中的死亡陷阱。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经验丰富而又出类拔萃的舵手,非常懂得应如何在这片危险的海域下逃出生天。不出所料,海浪开始用庞大的推力把船头向右逼。此时若被那一线浪花卷入离右舷只有50米处的漩涡中,我们四人都必死无疑。我不安地望向穆罕默德,只见他敏捷地将腿往前伸,把小腿骨卡到前面的坐板下方,脚趾头用力张开,灵活地攀爪着船板,帮助主人承担拉掌的力量。
动了!捕鲸船终于顶住了冲力,往相反的方向回旋了一下,可惜力度还不够。我一边大声指示乔博倒桨,一边更卖力地一下一下往水里深挖。
又动了!我们在最后的时刻回到了海浪冲击稍弱的中央!
接下来几分钟的惊心动魄我无法用笔墨形容,身处飓风的中心,我们听到的全是泡沫爆破时的轰鸣,看到的全是巨浪如蛟龙般的翻腾,整个世界仿佛充斥着无数从海洋坟墓里四处逃窜的恶灵,恐怖得让人胆战心惊。每次当我们的船向右偏离,穆罕默德就以他娴熟的身手把船头重新拉直,从而打消飓风恶意的诡计。这是一场硬仗,但我们,一介凡人,还是挺过来了!在捕鲸船被巨浪抛在身后,重新落入平静的海面上,并开始滑向河口时,阿拉伯人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喜极的嘶吼——我们脱险了!
虽然船身又吃进了大量的水,虽然不远处又开始积聚起第二波的飓风冲击,但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经验,我们满怀信心——当机立断舀出船中的海水,快速划船拖延时间让海浪形成水压差,勇敢地闯入飓风的中央并死命守住中线的位置。在短短几分钟内,我们两次战胜了死亡。噩梦过后,月华重新辅洒在海面上,照亮穿水而立的岩石岬角。这个岬角延伸至河口处离我们不到两千米。千百年来,海水的力量在它的高处雕琢出悬崖,在它的低处冲刷出浅滩,在他的山峰处开凿出奇怪且让人看不真切的形状。当我们再次把捕鲸船收拾妥当时,维希醒了。他睁开眼睛,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眼前的凶险,傻乎乎地说了句:“衣服怎么掉床下了?是时候起床做礼拜了。”我按住他,让他继续安睡,他微微挣扎了一下,然后顺从地再次闭上眼睛。维希说起礼拜之事,倒让我想起了剑桥的大学宿舍。虽然空间不大,却是我最安乐的居所。如今,我们竟为了些无聊的原因,抛却了曾经舒适的生活。这,是否值得?
摆脱了可怕的巨浪,我们借助已如强弩之末的海风,慢慢地顺水而下。海潮依然不肯死心,却也无能为力。穆罕默德赞颂真主,我感谢基督,乔博则朝各路大神都拜了个揖。多亏了穆罕默德高超的掌舵技术以及令人叹服的气密舱设置,我们两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在最后的关头,二者的配合不但让我们第三次从海浪中存活下来,还让我们趁机乘着潮水,只用了五分钟便驶入我刚才提到的岬角,成功停靠。
我们顺着水流,绕岬角前进。不多久,我们从岬角的避风点划入了河口的竭水区。海上风暴已经完全平息下来了,天空像被洗净的床单,泛着微微的波光。由于岬角矗立在海上风暴的必经之地,每每风云变色或潮起潮落,河口水流都会特别湍急;但驶入通向竭水区的水路时,潮水又会倏地放缓,甚至停滞。于是我们决定先随波前行,尽量在月亮下山前,将捕鲸船中的水排掉,让它恢复正常航行。维希睡得很沉,我不忍心叫醒他。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幸好晚上的温度并不低,对于像维希这样的健康男子汉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况且,我们手边也没有可以替换的干爽外衣。
月华结束了一晚上的守候,洒下最后一点亮光准备离开。水面如同少女的胸腔,一呼一吸地起伏着,让捕鲸船上的我们不禁静下来,回想今夜的经历,感受那惊心动魄后的心有余悸。乔博自告奋勇地在船头站岗,穆罕默德则始终紧守在船舵旁,以防不测。我坐在中间的船板上,看护着熟睡的维希。
我望着阗黑的天边,望着月亮娴静地如贞洁的新娘一步步回到她天上的闺房。她那如纱般的绣帘铺散在夜幕上,让群星穿透出朦胧的光。渐渐地,群星的光芒被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吞噬,黎明踩着颤抖的步伐,领着嫩蓝得如同稚童般惹人怜爱的云彩,踏上了原本属于夜的舞台。海面越来越安静,水天交接处泛起点点雾气,让人仿佛置身缥缈的仙境,忘记了昨夜的出生入死,忘记了人间的悲欢离合。手执黎明之光的天使,自东边而来,往西边而去。他们快速地飞驰着,舞动着,犹如刚获解禁的灵魂,从这片海到那片海,从这个山顶到那个山顶,把满手的光芒洒落于尘世。这些圣洁的日光嬉戏于平静的海面,没入低回的海岸线;照亮隐秘的沼泽,勾勒出高山的风貌颜色;柔和了沉睡者的容颜,滋润了伤心者的心田;超越了无边的善与恶,公平慈爱地拂照着万物共存的世间。
日出的景象是如此美丽,却又如此悲伤,仿佛是给予人生最贴切的讽刺——日出日落,生老病死。上一次日落时,我们还拥有十八位一起谈天说地的伙伴,如今,这十八张鲜活的面容具已定格成遗照,再也无法欣赏日出的美丽。那艘独桅帆船也随他们而去,无力挽救被海浪冲走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挣扎于岩石和海藻间,永不超生。除了我们四人,船上十八位船员全葬身海底,变成一缕客死的灵魂,受困于这座水造的坟。世界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改变原有的轨迹,哪怕我们全部丧生,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以璀璨的光芒勾起世人对美好的向往,让他们站在死神的身边,赞颂生命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