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林霁远先开口,却踌躇了一下,才继续说,“Well done.”
未若心情刚平复下来,勉强笑笑说:“是碰巧运气好而已。”
一路上过来,未若跟他说过的话,只有寥寥几句。她自己本来不是那么沉闷的性格,可林霁远却是那样沉默的人,陆烨钧在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未若刚想开口找话说,林霁远却开始接电话。
“在外面……不是一个人……那好……再见。”
未若绝望地发现,一通电话,打了两三分钟,他却只说了四句话。这样的人,该怎么跟他沟通?只好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地要从房间里出来,碰到他,又陪他到这里来。
好在林霁远放下电话便说:“陆烨钧撑不住了,已经睡觉了。”
说完,他看了看未若,漫不经心地问:“你不困?”
未若摇摇头说:“不困,以前一直倒时差倒习惯了。不到该睡觉的时候坚决不睡,否则会更难受。”
林霁远赞同一般地点点头:“嗯,确实是。”
未若想到,他在飞机上也没有合过眼,那岂不是二十几个钟头没睡过?看看他的脸色,的确不太好,已经看得见黑眼圈了。
她低了头,捧起硕大的杯子,喝了口酒。这酒并没有多好喝,至少她喝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但这里的气氛,真的是热闹的,让人的心情都情不自禁地慢慢放松下来,又慢慢地微笑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气氛感染,眼前林霁远的脸,看起来也不那么冷若冰霜。他举起杯子,浅浅地尝了一口,又对未若说:“你的英文,也很好嘛。”
未若抬头,看着他的嘴角沾了一点啤酒的泡沫,便一边低头从包里拿纸巾,一边回答他说:“大学四年一直都有英文课,只不过逃了很多,把精力都花在学德语上了。”说完,便把手里的纸巾递过去。
林霁远微微怔了一下,接着明白过来,伸手抽出一张,在嘴角轻轻按了两下,再度露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微笑:“你也会逃课?”他提问题的时候,一向没有什么语调的变化,像是并不急着听到对方的答案,但是那沉着的口气,却总是让人心里一凛,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回答。
“当然,谁上大学的时候没逃过?”
林霁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继续问道:“以前怎么想到去做空姐?”
未若捧着杯子,故作轻松地说:“以前想环游世界来着,后来发现飞来飞去太累了,还是稳定点好。”
“那你觉得宏远好吗?”他一只手握着杯子,另一只手就随意地搭在桌上。帐篷里人声鼎沸,像他这样淡定的人,倒还不多。
“很好啊。公司大,待遇好,人际关系也很不错。”未若笑着回答,也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地,面对林霁远,她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紧张了,只是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再喝了。她的酒量很浅,再喝下去,难保不会说错话。
关于工作的话题林霁远只是说到这里,接着便问:“德语难吗?”
未若舒了一口气,他总算问了一个自己游刃有余的问题。
“很难,光是动词变位就有好多种……”
这个话题,对未若来说明显轻松很多,又怕冷场,只好不停地拉拉杂杂地说着,说完德语说德国文学,说完德国文学又说德国文化。林霁远的话依旧很少,却也一直耐心地听未若说着,偶尔还要问几个问题。未若暗自庆幸,还好,这样才能顺利地聊下去;还好,说的是自己擅长的东西,他没有机会挑刺。
帐篷里的位子排得很密,他们旁边坐着一对年轻的德国情侣,正在眉飞色舞地聊天,语速飞快。忽然,坐在林霁远旁边的德国男孩转头问他:“你们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说的是英语。林霁远马上答:“中国人。”
“那太好了,请你教我中文的‘我爱你’怎么说?我会说德语、法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还有日语的‘我爱你’,就是不会说中文的。”他亢奋得手舞足蹈,脸上泛着酒精染过的红色。
“我,爱,你。”林霁远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了一遍,惯常的严肃认真,根本不像在说这三个最能打动人的字。
那男孩跟着复述一遍,竟然学得八九不离十。
“对,就是这样。”他轻轻点点头,男孩便立刻拉着他女朋友的手,现学现卖地说着“我爱你”。
林霁远转回头来,发现未若偷偷地在打哈欠,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他说着,便打算站起身来,只是身子一动,却立刻脱力般地又重重地坐回椅子上。
未若本来已经点头站起来,刚准备转身出去,看他脸色突变,眉头一瞬间便紧皱起来,吓了一跳,赶紧一步迈到他的身边,弯腰轻声地问:“林总,你没事吧?”
林霁远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胳膊撑在桌子上,暗暗地用力,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桌子站起来:“没事,走吧。”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镇定,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嘴唇咬得有些发白。
未若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人群中,像他这样英俊的东方人绝对少见,又有那样出众的气质,即使不苟言笑地紧抿着嘴唇,也只是给他加上了一抹冷峻的帅气。
回去的路上,未若一直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生怕再发生一次走失事件。
“乔未若。”从电梯里出来,刚说完再见,未若却再一次被林霁远叫住。
“嗯?”未若停下脚步。
“刚才我一直想问你,德语的‘我爱你’怎么说?”他站在酒店的走廊里,头顶上正好是一盏射灯,显得他的目光深邃而迷离。酒精作用下,他的脸色也不再那样苍白,而是泛起了一点点的红晕。
这个问题,也是个不知道多少人问过的问题。未若笑笑,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清晰地回答,也是那样严肃认真:“Ich,liebe,dich.”
【五】
第二天,他们分道扬镳,林霁远和陆烨钧去法兰克福,说是有些私事要办。未若一个人在慕尼黑自由活动了一天,见了几个大学同学,才赶到法兰克福机场跟他们碰头。
法兰克福是欧洲的中转站,整个机场里每天起起落落的飞机无数,却一向井然有序。耳边交错响着不同的说话声,德语、英语、法语,未若走进候机厅,听见陆烨钧大声喊着“乔未若”,顿时觉得格外鲜明亲切。
未若转头看见两个穿着一样深色西装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拖着旅行箱。林霁远是一贯的无声无息,面无表情,而陆烨钧正笑着冲她挥手。未若也笑了笑,快步往他们的方向走过去。
陆烨钧看她走过来,不自觉地看了看旁边的人。林霁远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却忽然转头对着他说:“烨钧,以后我们不用经常来法兰克福了。”他叹了口气,像是刚反应过来一样。
“是啊。你妈妈……哎,你也别太伤心了……”
“10年前就知道有今天,心理准备早就作好了。”
“不过医生说的那个检查,你打算作吗?”陆烨钧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我不想作。毕竟,我还有50%的机会,万一做了,可能就是一辈子的包袱。”林霁远苦笑一下。
“也好,别想太多,那种病,也不是绝症……”
林霁远看着那个向自己走来的纤长身影,打断陆烨钧的话:“我打算调乔未若做我的助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她很聪明,能力也不错。”
陆烨钧点点头:“她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但是霁远,如果你对她真的有意思,我劝你还是不要。一旦工作上这么密切的话,感情上的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他见乔未若越走越近,便凑在林霁远的耳边,又揶揄了他一句:“你才见了她几次,就这么念念不忘?”
林霁远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过安检时,陆烨钧走在未若身边,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听说你跟林总去啤酒节玩了?”
“没有玩,只是喝了一杯酒,吃了点东西,坐了半个多小时就回去了。”未若老老实实地回答。
“噢。”陆烨钧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
回到A城已经是星期六早上了,林霁远一到家就开始看这两天堆积起来的邮件和报告,一直看到黄昏,才发觉闷得有些头昏眼花。
他一个人走路去了家附近的A大,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仿佛那些充满生机的年轻面孔,可以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无忧无虑肆意挥洒的青春。
路过网球场时,他意外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行了,我时差都没倒回来,你这时候叫我打网球,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未若背对着他,气喘吁吁地扔了球拍,撑着膝盖抱怨,“我不打了,不打了。”
林霁远不自觉地绕到场地的侧面,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她。
她直起身来,走到场边一边喝水,一边跟同伴说笑。
夕阳下,她原本白皙的脸庞变成了淡淡的金色,明亮得让他睁不开眼睛。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