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猜到的事实,比她平时看到的,更加不堪。而她所不知道的,真正的现实,连她自己都不敢面对。
【一】
星期一早上一到办公室,未若就被经理叫进办公室。他递给未若的,是一张调岗单,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名字,要调去的岗位,是总经理助理,甚至连右下角那格里,“林霁远”三个字都已经签好。
她根本没有资格说不,只得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这天下班的时候,未若破天荒地看见林霁远在楼下门口等车,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公司里相遇。下班出来的人很多,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一直点头应着,但无非是客套的“林总再见”、“慢走”等一类的套话。
未若远远地站在门边,看着那个身影。他跟韩苏维差不多高,但比韩苏维更瘦一些,两个人都有点冷淡的感觉,但明显林霁远要拒人千里得多,以至于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未若还是能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气质。斟酌了一会儿,未若脑海里蹦出了两个字:落寞。想到这两个字的一瞬,未若便觉得,这个词,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而当了他的助理以后未若发现,其实林霁远并没有原本想象的那么难对付。他们每天的沟通都是一本正经的公事,很多时候只是互相发发邮件,即使当面交待事情,他也从来没有一句废话,给的指令都简单明确。只不过他的要求奇高,大到一个项目的投资进度,小到文件的标点符号、对齐方式,他对每一件事情的要求都到了近乎吹毛求疵的程度。每次跟着他开会,她都能感觉到底下所有人那大气都不敢喘的紧张心情,仿佛他一皱眉,天都要跟着塌下来似的。
未若很欣慰地觉得,她一开始那么怕他,真是一点也不丢脸的事情。
而她不得不承认,林霁远那沉稳淡定、杀伐决断的样子,确实是她见过最有气度、最有魅力的男人。
只是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默默地发呆,神情萧索,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天气渐渐冷下来,未若每天早上都要在楼下的咖啡店买一杯热巧克力,才能驱散清晨的寒气。
这天她刚推门进去,就看见林霁远拿着杯子准备出来。
“林总,这么巧?”她颇有些惊诧。已经8点多了,对她来说时间尚早,可林霁远几乎从来没有这么晚才到公司过。
“嗯,今天起晚了点。”林霁远点点头。他的脸色有些憔悴,眼神也充满了疲惫。
未若反应过来,前一天晚上,他去请政府的人吃饭,要求人家审批一块建筑用地的事情,估计喝了不少,今天还能来上班,已经是奇迹了。
未若买了咖啡和一块巧克力蛋糕,等找钱的时候,回头看见林霁远就站在门边,大概是等自己一起上去。他不时地低头,用空着的左手按着太阳穴,一脸不太舒服的样子。
可怜,真是可怜。这样身不由己地疲于奔命,难怪他笑不出来。
“小姐,找您22块,请拿好。”服务生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未若的思绪。
未若回过神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啊,那个,再帮我加一个金枪鱼三明治。谢谢。”
“好。”
“还是算了,给我一个培根三明治好了,要热的。”
“好,没问题。”
电梯里明亮的玻璃门,显得林霁远的脸色更加灰白,虽然站直了身体,仍然掩饰不住那股硬撑着的勉强。
未若拿了刚买的三明治,递到他的面前。
林霁远愣了愣,抬眼看看未若:“什么?”
未若笑了笑,柔声说:“不吃早饭只喝咖啡,对胃不好的。”
“谢谢。”他醒悟过来,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接过那个纸袋。
培根香香的烟熏味,从暖热的三明治里散发出来,很快充斥着整个小小的空间。
未若看着他显得颇为满意的笑容,心底里有一点小小的得意,体贴,做起来一点也不难嘛。
刚开心到一半,未若忽然发现,自己本来戴的手套,忽然不翼而飞。她在大衣口袋里翻了翻,没有,低头一想,可能是刚才买东西的时候心急了点,忘在柜台上了。
她找了一圈没找到,便放弃了。上次在蛋挞店里遇见他,就是自己丢了钥匙,这一次,又丢了手套。明明在他面前最需要表现得聪明伶俐,可自己老是稀里糊涂地做错事。未若看了看镜子里他的身影,暗自觉得,他真有一种让自己束手束脚的气场。
林霁远看她找东西,又心虚地看看自己,低了头问:“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手套。”未若乖乖地回答,“今年刚买的,就丢了。”
“嗯,很正常,我也经常丢手套。”他说完,便看着电梯里的液晶数字屏幕,一脸轻描淡写。
未若无奈地笑笑,他没嘲笑自己,她已经很开心,而他的口气那样温和,那一贯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只觉得格外柔软,令她情不自禁地就小声抱怨自己:“是啊,我经常这样丢三落四,每年都最少要丢一副呢。”
林霁远透过电梯的镜面,看她微笑着自嘲,左边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又捏着手里那个还在发热的小纸袋,忽然有点憎恨电梯一贯的高速。
未若到了位子上,刚把东西放下,就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未若。”那声音乍听起来有点陌生,她反应了两秒,才想起来,竟然是曾经那个让她一见钟情的人。自上次从德国回来,她再也没有跟韩苏维联系过。
“你好。”未若坐下,客套地回答他。
“我已经回国了。”韩苏维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个饭吧。”
未若思考了两秒钟,不去,就表示自己还没忘记他。
“好,改天中午吧。”中午出去,时间短,也容易脱身。
“那今天中午怎么样?我刚回来,正好也没安排事情。”
未若刚想拒绝,转念一想,还是答应了:“那好。”
她挂了电话,一个人发呆着想,自己已经多久没有想起他了?似乎很久很久了,久远到她开始都没有听出来他的声音。对于这一点,她非常满意。
到了中午,未若收拾心情,鼓起勇气,决定要像对一个最普通的旧同学那样,面对韩苏维。她踌躇了半天,林霁远倒先出来了,站在她面前交代:“乔未若,今天中午我跟陆烨钧出去吃饭,会晚点回来,有人找我就让他稍等一下。”
“嗯,好的。”未若点点头,在他出去以后不久,便去赴那个约会。
港式茶餐厅里,位子黑压压的一片,即使中间用屏风隔开了,仍然显得格外拥挤,人声鼎沸。未若在韩苏维面前坐下,觉得他挑的这个地方很合适,即使他们无话可说,也不会显得尴尬。
“最近工作得好吗?”客套地打完招呼,韩苏维笑着问未若。
“挺好的。”未若对着他,竟然能够心如止水,他给她的伤口已经愈合,而他再也不能让她心动。
“听说林霁远非常年少有为啊,我们家还是宏远的供应商,以后肯定还要求你呢。”韩苏维一边给未若倒茶,一边打趣着说。
“我哪帮得上什么忙,人微言轻的。”
“不一定,一进公司就跟总经理出差,多厉害。他肯定很欣赏你。”
未若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依旧亲切熟悉,就好像是个普通的朋友那样,打听着她的生活。于是她也像对一个普通朋友那样,微笑着回答他:“哪有,那次是碰巧,他出去从来不说英文,助理又正好怀孕了。我只是运气好。”她试着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英文说得那么好,偏偏要带人翻译。”
“未若,这你就不懂了吧。”韩苏维给她夹了个虾饺,不紧不慢地说,就像原来在学校里,帮她讲语法那样,“我听我爸说过,就算他会英语,出去也不轻易讲,一个是怕自己说错了话会下不来台,要是有翻译的话,就可以怪在翻译的头上,说是他没翻译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时候对着对手不好发火,就可以把火气发在翻译身上啊,气氛不就没那么僵了嘛。”
未若愣了一愣。她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竟然解释出这么一堆。
她低了头,下意识地小声说:“林总倒是从来没有骂过我,也没有说过我翻译得不对。”
“说明你优秀啊。”韩苏维笑笑说,“我听我爸说,林霁远话虽然少,但是骂起人来从来不给面子。你要当心啊,别被他当枪使。”
“怎么会?林总对我挺好的,他也很少骂人。”未若下意识地挑起眉毛袒护自己的老板,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已经大了两分。
“好好,林霁远给你的工资肯定很高……”韩苏维笑着换了个话题。
这顿饭,未若吃得并不沉重。她回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竟然多出来一个朋友,那样海阔天空的感觉,比原来一味地恨他、怨他又忘不了他,不知道好多少倍。
林霁远很晚才吃完饭回来,陆烨钧跟着他到门口,说了两句话,拿了点东西,出来的时候,诡秘地对未若笑笑:“中午跟谁吃饭了?相谈甚欢啊。”
未若脸一红,这样都能被老板碰上,运气也太差了点。“陆总你别胡说,他真的就是一个普通朋友,什么关系也没有的。”
陆烨钧意味深长地笑笑:“是啊,当然是普通朋友,要不怎么会告别的时候连个拥抱也没有呢。”
“这也被你们看见了?”未若跳脚。
陆烨钧高深莫测地转身离去,丢给未若一个背影。
下班前,未若照例进了林霁远的办公室,跟他汇报明天的日程。他闭了眼睛靠在椅背上,早晨出来就掩饰不住的疲态,一直持续到现在。
听完日程,他还是闭着眼睛问:“晚上的游泳池帮我订好了吧?”
“订好了。”明明是已经固定下来,每个星期要去两次的地方,还要每次都打电话确认,未若已经习惯了他的认真。
“不过……”她看了看他的脸色,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林霁远立刻睁开眼睛问。
未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林总你今天这么辛苦,还要去游泳?”不光他的脸上,他全身上下,处处都散发着一股疲惫透了的感觉,今天连走路,都比平时更慢了。
林霁远看了看她,没有说话。从来没有人对他的决定提出过异议,尤其是她。她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即使有时候他自己都发现自己挑剔得过分,她却从来没有不满,只是默默地点头,再默默地重新做一遍。
她低了头,眼神闪烁,明显是不敢再看自己,大概还是怕他的,刚才也一定是鼓足了勇气,才来关心他,劝他不要去游泳。
林霁远只觉得心底里有一块空洞,慢慢地被什么东西填充着,就好像一团暖暖的光亮,映照着整个胸膛。
“嗯,我会早点回去。”他压低了声音说完,看见她抬头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未若转身,刚走到一半,听见他又在叫自己。
“乔未若。”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从来不像公司里其他很多人那样,叫她小乔。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他站起来,慢慢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有空的话跟你朋友去看看。”
他递给她的,是两张音乐会的票。“旅美钢琴家林霁适首次国内公演——贝多芬钢琴曲专场。”
未若看着票上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忍不住惊诧地问:“这个林霁适是……”
“我哥哥。”林霁远轻描淡写地说,“他给了我很多票。”
“那……谢谢林总,我一定去。”未若赶快接过来道谢。
他却忽然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转回了身:“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你不喜欢的话,随便给谁都行。”
说着,他就在自己的桌前坐下,再也没有抬头看过未若。
直到未若推门走了出去,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过是给人两张票,为什么这件事情他做起来就这么难?
【二】
未若约了大学同学李骏去看林霁适的音乐会。他从小学钢琴,一听说未若的老板是林霁适的弟弟,立刻亢奋地塞给她一叠林霁适的CD,让她去找林霁适要签名。
台上那个三角钢琴前的人,有着跟林霁远极为相像的眉眼,只是举手投足间更洒脱一些,浑身上下笼罩着张扬而热烈的气场。
而林霁远直到下半场开场的时候才出现。他的位子,就在她们的正前方。他一个人走进来,转头看见了未若他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外面大概开始下雨了,他的头发,有一点点微湿,肩膀也有些水花。未若想也没想,便从包里拿出手帕,探身递到他的面前。
林霁远伸手接过,轻轻地擦了擦头发上的水珠,转身把手帕还给未若,做了个“谢谢”的口型。明亮的灯光,显得他的眼眸特别黑,只是他皱着眉,像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收好手帕,未若发现身边的李骏一直在看着她,脸上很有些惊诧的感觉。她不解地皱了皱眉头,好奇地看着李骏。
李骏把头凑到她这边,极小声地说:“你只是他的助理吗?”
未若的脸腾地红了,立刻撇清自己:“当然。”她对他的关心,看起来这么暧昧吗?
李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你不要乱说话啊,当心我以后有这种好事再也不叫你。”她瞥了李骏一眼。
“是。”李骏立刻捂上嘴唇。
台上的表演已经开始,未若不再说话,也不再争辩。只是接下来演了什么,她似乎有些恍惚。
音乐流淌的时间里,近处右前方林霁远的侧脸,和远处台上左前方林霁适的侧脸,有些模糊不清,分不出谁是谁。他们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演出结束,林霁适起身谢幕,他的脸上堆满笑容,场下掌声雷动,未若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鼓掌,心里猛然想起,林霁远要是这样笑起来,会不会比他还要好看些?
散场出来的时候,未若站起身来,跟林霁远打招呼:“林总,谢谢你的票。”
“不客气。”林霁远只是坐在原地,回转了身子,抬头看了看她,礼貌地点点头说,接着就转回身去。
“林总,那我们先走了。”她见他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只好赶快溜了。
“好,再见。”他答了一句,低头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