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是运动会最后一天。这天张达后面的姑娘更多了。赛前张达要喝水,他拿了杯子正要倒,一个漂亮女孩却抢过杯子,要由她代劳。那姑娘蹲下去,端好杯子,他便往里头倒水。忽然他的眼不听使唤,一下溜进了那女孩粉红运动衫里那雪白的乳峰间的深沟。他脑子里一嗡,忙扭头拔出那上了邪路的眼光,心惶惶地跳得像被人按住的大鲤鱼。他刚一扭头,女孩一声尖叫,吓得他魂飞魄散!他以为她发现他耍流氓!女孩站起来,甩着手。原来开水倒她手上了。同学都围过来,接过她手上的杯子。他红了脸,望着女孩说不出话。女孩凶狠地大吼:“笨!笨瞎了眼!”他从没想到那么姣好的女孩会那么狰狞。他如头上泼了一桶屎尿。他要哭,想丢下水瓶逃走,去把脸上的污物洗净。但他愣在那儿,凝固了。
他感到自己完了。不知站了多久,忽然,辅导员跑过来说张达不行了,他肚子痛得厉害。他一听又吓一跳:他们怀疑他在水里放了毒?辅导员说:“张达昨天吃坏了肚子,跑不了。比赛马上就要开始。张达说你能替他,说老看你跑步。你行不行?”
他有点发懵,“我?”他没想过要参加比赛。
“张达说你跑得快。现在找不到人。我们不能缺席。你去,只要跑下来就行。”辅导员从他手上接过热水瓶。
广播里开始叫运动员各就各位。看辅导员六神无主,他替他着急。他只得答应。系里好多老师同学都在跑道边上。运动员们都在那儿跳跳蹦蹦的,大家都穿着运动衣和运动鞋。他只穿着一条假军裤,一件白衬衣,一双旧解放球鞋。
他把眼镜摘下,交给同学。辅导员问:“不戴眼镜?”他点头。反正沿跑道跑,见人就追。人影总还看得清,眼镜跌了就麻烦了。张达要把自己的运动鞋给他,他没要。
他就位了。他的双腿打颤。枪响了,人家都弹出去了半天他才开跑。他便跟在人后追。操场边上欢呼声吼叫声他都没听见,他只一心追前面的人。他数着,追上一个,两个,三个。数到后来就乱了。他只看着前面的人,追!追!前面总有人。
他正追着,忽然好几个同学上来跟他跑,有人叫,“别跑了!别跑了!”好好的,怎么不跑?他更加快步子,同学们都赶不上。突然一个同学冲上来抓住他胳膊说:“你跑完了!第一名!”他不相信。他挣脱同学,手指前面。前面有好几个人在跑。“他们落后你一圈!你跑完了!撞线了!”他还不信。这时他听到广播:“第一名,中文系潘为民!”他这才慢下来,跟着同学朝本系看台跑去。所有同学都站起来,欢呼狂叫。很多同学都涌下看台,围拢来。辅导员过来抓住他的手哈哈大笑,他也忍不住笑。
广播里反复播着他的名字。那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
第二天他就成了名人了。他走过哪里都有姑娘回头看他。他常听到她们谈他。
但那荣耀时间不长。两个月过去,大家便都忘了他。他还穿他的解放球鞋,还穿他那身旧布衣裳。他没敢跟女同学说话。他又回到从前的默默无闻状态。他还是常常练字,天天跑步。
但从那后辅导员就对他特别关心。三年级那年国庆前夕,年级得出个黑板报。搞宣传的同学回家了。系里要搞黑板报评比。辅导员在下午找到他,交代了任务,给了他材料。他有点受宠若惊。辅导员从没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他。接受任务当夜,同学们都睡了,他睡不着,便来到教室,一个人干了大半个晚上,搞好黑板报。直到自己完全满意才回去睡觉。第二天上午,辅导员来找他,给他带来两个同学,让他白天别去上课,别去打扫卫生,带这两个同学出黑板报,务必一天完成任务。他说:我已经出好了。辅导员以为听错了,说那不可能,你什么时候出的?他说昨天夜里。他便带辅导员去看。辅导员看了,喜得嘴都合不拢,直摇头,“啊呀,我从没见这么好的黑板报!这像《聊斋》故事是变出来的!你这么些年都躲到哪里去了?我见过很多实干家,还没见过你这样的!”说得他都不好意思。
他的黑板报在系里得了第一。
不久辅导员动员他写入党申请书。他成了年级第一个入党的。
一晃到了四年级。年级几百人,要推荐一个上研究生,要德智体全优的。他没想到最后同学老师一致推荐的会是他。
上研究生时他还是天天早上跑上十几公里,但仅仅是为了保持万米长跑第一。
上研究生二年级时的一天,他端着盘子从饭堂回来,刚走进宿舍楼,看门的张阿姨叫住他。他忙问:“有新告示?”他常帮张阿姨抄写告示,无非不准使用电炉,不准随地扔垃圾。张阿姨却问:“小潘,你有女朋友没有?”
他说:“你还不清楚?”
张阿姨说:“我没看到。从农村来的,谁知道,有人都有孩子了。”
他红了脸,想说他上大学前连男女为什么要结婚都不懂,但不好意思说,只说:“我真没有。”
张阿姨说:“你想不想找个女朋友?”
他说:“我个穷学生,想也没用。”
张阿姨说:“我楼上周教授的个宝贝女儿,我看着长大的,不知多好的孩子。你愿不愿意跟她交个朋友?”
他说:“那有什么不愿意?”但他不喜欢教师子弟中没读过书的。这么好条件,连大学都没上过,肯定不行。便问:“她上过大学没有?”
“人家十九岁就大学毕业了!已经工作三四年了。好多人追她,她爸不同意。”
他忽然感到惭愧,十九岁他才进大学。她这么好条件,会看上他?要不就长得丑。他说:“就怕她看不上我。”心里却想的是怕他看不上她。
“你要愿意,买两张电影票。明天晚上七点来这里等她,带她看个电影。”
他说:“不开玩笑!那我明天来等她。”说完就敲着饭盆回宿舍。
星期六晚上,他拿着两张电影票到楼下值班室等着,心悬悬乱跳。他还从没跟女孩单独待过。刚到七点,进来一个女孩,满面笑容,满身春风。他心里当地一响,站都站不直。他不相信这个女孩是来找他的。张阿姨却起来介绍。她伸出手来。他好半天才站起来。一挨她的手,他像触电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是那么漂亮迷人,又是那么欢喜快乐。她身上的什么一下抓住他。那一刻他就感到她就是他梦想着的那个人。
那夜他们没看成电影。两个人在校园里走,忘了看电影,忘了看表。走了一会,一看表,已是十一点。
一年后他们结婚了。结婚那天他问她为什么同意那天见他。她已是个部门的主任,管上百人,他却是个山沟里来的穷学生。她说他爸专门研究人写的字,张阿姨带给她爸他写的字。她爸爸说:“这个人可靠,是个好朋友,好丈夫,行!”
她是那么完美!他高中同学找了城里长大的,老吵架打闹。妻子老抱怨丈夫习惯不好,穷亲戚多,粗野。他妻子从没抱怨什么。她老是一团快乐。他常忍不住问:“我怎么这么走运遇上你?”妻子却说:“是我走运!”
正如他高中时一个算命的给他算的,他会从此心想事成,一帆风顺。他们结婚一年后就有了个儿子,儿子一出生他就毕业了。学校帮他在省政府找到了工作。
毕业离开学校那天去见导师。导师说:“要好好干。不欲人为己莫为。我们都痛恨贪官污吏。你现在也是个政府官员。谁知道,说不定将来是个省长,部长。要把握住自己。你走到这里不容易,要对得住自己。”
他点头称是,心里却很沉重。
刚上班两个月主任就通知他去下面八个县检查市政规划建设。出发那天一大早,一辆轿车就在他们办公室外等他。司机告诉他他昨天就来了,一早就来等他。他就想,到他们县,他坐客车去只要十块钱,这么一来,得费至少五百块。这是不是太浪费了?
到了县里,县长副县长都接着,在县宾馆招待所给他接风。一气吃了两个多钟头。下午副县长陪着在县里转。一会又是晚宴,吃完又看县剧团的演出。回到宾馆才得空给妻子打电话。
第二天上午他要赶往另外一个县。副县长送他。到了两县交界的地方,邻县的小车和副县长已经等在路边。他下了车,他们把这个县给他的礼品搬到来接他的车上。他上了新车,又赶往邻县。到了后,又是喝酒,转悠,夜宴,看表演。
到了他们县里,县长副县长更加热情。县长问他家里有什么要他们帮的没有。他一口回绝,说没什么。
八天下来,送他的轿车里塞满了礼品。他根本没看那些礼品,搞不清哪是哪个县送的。他也没机会拒绝这些礼品。他们送他到家门口,司机把礼品装了三大袋子,帮忙拎到楼上。
他感到自己钻进了个乱肠子,钻了一圈,出来了。见到儿子妻子才见了天日。这就是官场。很多人就羡慕那种钦差大臣的感觉;八九天下来,他却生了厌恶。就只吃喝玩乐,完了还公费送他这么多礼物。有烟酒茶蜜,有各县的特产,有各县的风情挂历。他不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妻子说:“给你办公室的同事带去些。”他说:“他们见我收这么多礼,不说我腐败?”妻子说:“他们都见惯了,就你没见过。”
第二天他便拎了三大包东西到办公室,分给没出差的同事。把东西分完,他感到自己干净轻松了。他就想,这些大吃大喝,公费送礼的陋习如何能改?还有,这样的检查有什么用?派个记者,他自费去走一圈,不与任何官方打交道,回来写个报道往报上一登,大家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但他得小心干才有可能干上去,干上去后才能按自己的意思改变一下这个社会。但烦心事接二连三,使他没法安心干下去。
一天他正在上班,接到一个电话。是市里的一个拘留所打来的,说他弟弟因偷自行车被拘留,请他到拘留所来一下。
他感到就像在天上飞着却被牵着的一根绳子扯了一下,他直往下坠。有这个弟弟,他飞不高,飞不走,他随时会坠落在地。
弟弟初中时就因打架被学校开除了。父亲让他在家帮忙,他却跑去县城鬼混,常带他那帮狐朋狗友到家吃饭,吃完拍屁股就走。没想到他如今混到省城来了。
收到电话后他越想心里越乱,越气。他想就让他们把他关起来,不去管他。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有这个小偷流氓弟弟。这事弄得他头痛,他只得给妻子打电话。妻子说:“这你得管。把他弄出来再说。”
他只得打车去拘留所。
到了拘留所,警察很和气,请他坐下后说:“我们请你来是要你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育一下。他说他只十七岁。按法律我们对个年纪的罪犯都以教育为主。”
他忙说:“他十九了。请你们依法惩罚他。”
警察笑了:“看来你是个好干部。到我们这儿来的都是求我们高抬贵手,宽大处理,有的还要塞给我们礼物。”
他说:“他确是十九了,不信你们查。他该坐几年就罚他坐几年。不然放他出来会犯更多事。”
那个警察眯了眼笑:“你呀,也是政府干部,我们啦,还在你们的领导下。我跟你直说啊,我们只想让你签个字,把他带走,教他再别犯。他说他十七岁,他看起来也像十七岁。我们判他,那太麻烦。我们得审问他,调查,那得费多少人力?再说,监狱都塞满了。这类小过犯,我们都让带回去。请理解我们。你得把他带回去教育。”
警察不容分说,拿出纸要他签字。他只得签了。
等了好半天,弟弟才被警察带出来。他起身跟他谈话的警察握手,然后走出屋,准备好好教训弟弟一顿。弟弟等在外面。他一出来见了弟弟,刚要开口,弟弟却抢了先,“谁也别说这事。要是传出去当心我打破你的头!”说完拔腿就跑,横过马路,差点撞上辆车,那车子急刹,弟弟却没停步,一气跑过马路,钻进人流。他站在那儿,想叫唤一声,但一会就见不到弟弟的人影了。
他只得打车回去。他希望弟弟离开这个城市回老家。这里太危险,太多流氓犯罪团伙,太多凶杀,太多失踪,太多无头案。公安力不从心。在这里混搞得不好命都丢了。他得找机会劝弟弟回老家。
下个星期,他正在办公室忙着写报告,门卫来电话说他弟弟要见他。他不想见,叫门卫问他什么事。门卫说他受伤了,得看急诊。他说:“我马上来。”丢下电话,他跑出办公室,朝大门跑去。
一到大门外就看到弟弟。弟弟身上溅满血,脸上也有血痕,脸发灰发暗。他左手裹在一件破衬衣里,血染红衬衣。看到弟弟弟流血,他心里一阵刺痛,有些发晕。这是他弟弟,他不争气的痞子弟弟。他跟他血肉相连。他感到了那痛。看得出弟弟正忍着痛,强作镇静,在他的同伙面前装好汉。
弟弟旁边两个跟他一般高的小伙子身上也有血点,都慌乱无主。他问:“怎么搞的?”弟弟不答话,他望他的两个伙计。那两个只望着他弟弟。“快去医院吧!”
弟弟却冷冷地说:“你给我点钱,我自己去医院。”他还要上班,弟弟有人陪,给他钱更好,便问:“多少?”“一千吧。”他听了一愣:他不是装伤来骗他的吧?这两个伙计也贼头贼脑的,不是他们逼弟弟来的吧?他手头也没那么多钱。他只得说:“我没那么多钱。你上我们单位医院吧。怎么回事?”
“剁掉个指头。”一个小伙子说。
“谁干的?哪根指头?”还是没人答话。他想揭开弟弟手上的包布看看,弟弟却把手往里一缩。
弟弟还是冷冷的,“你给我点钱,我去医院包一下。别啰嗦。”
他说:“我没带那么多钱。去医院再说吧。”他招手,一辆的士停下。那两个把弟弟推到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