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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拧碎孔雀给你

烟乡 刘川

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小镇

十月里

静静地

晒满烟叶

金黄、硕大

有奇特的香味

街上没人,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太阳似乎一整天

都不动一下

只有被我注意得多了

才移一下位置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以烤烟为主业的小镇

人都在哪儿

我去过吗

每次抽烟

我都问一下

手里的烟卷

里面

有人吗

刚在北京见到了刘川,九年前,他见过我胖子时代的尾声,所以见到已经反弹了不少的我还是觉得瘦了;九年后,一个少年已在我眼中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汉子。见到他时我已经选定了本诗,并且将我的感受当面告诉了他:本诗跳出了刘川惯常的套路,将现实写得如此的超现实,充满神秘、奥秘、微妙——这些可不是调味品,而是现代诗性本身。

老死 第广龙

人老了,痰多

死了,就不给这个人世

吐痰了,有的人

是被最后一口痰,噎死的

2014年

在重庆《红岩》诗会上,我在“盘峰论争”15年后,再一次当面领教了“知识分子”对于“原创”二字的厌烦(实为恐惧),我也毫不客气地当面提出了质疑。我曾以“天高”比自己翻译的外国大师,也曾以“地厚”赞《新世纪诗典》作品;我倡导“洋”,也呼唤“土”,何谓“地厚”?何谓“土”?就是产生于本土大地独特现实的原创作品,以本诗为证。

人间 东岳

外面在下雨

我在敲打键盘

楼下老冯家的鹦鹉

在喊老冯吃饭

2014年

久违了,东岳!自2012年2月1日推荐《梨尸》至今——从他的3.0到4.0,中间相隔了857天。毫无疑问,这是个人轮次间相隔最长的纪录,其间,他错过了两本书,掉了六个轮子,这还是在投了数十次稿的情况下发生的。他确实应该反省自己的写作,但在今天,我只有祝贺:与那些流失者相比,这是光荣的纪录,也请原谅愚兄之心狠!

在长城上吃什么 闫永敏

我明天去北京看长城

我兴冲冲地对同事说

你最好带些吃的

长城上的东西不便宜

我带馒头

和咸菜

你一定要在长城上

丢人吗

我开玩笑的

我带牛奶和面包

我已经习惯了在每半个月一次的选稿中,那最让我兴奋的一两首“大杰作”既不是《新世纪诗典》开办前的“著名诗人”带来的,也不是《新世纪诗典》开办后的“满额诗人”或“高额诗人”带来的,而是出自《新世纪诗典》不断涌现的“新人”之手,本诗便是。本诗可以继续回答王家新等“知识分子”:我们非但很有原创力,我们还有了讥讽假洋鬼子的智慧。

清晨访问已故诗人的博客 杨艳

我是在搜一首

很喜欢的诗时

毫无防备地

进入他的博客

打开的瞬间我就在那

留下了足迹

心里有点发毛

有点后悔

没有先离线再去看他

我想清除足迹

就怕已经来不及

他的头像

那张在天安门前的照片

一直微笑地看着来往的路人

就像在天堂里

俯视着博客的动静

我甚至觉得

再多停留一会儿

他就要关注我了

2014年

闫永敏和杨艳来自同一批自由投稿的发现(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含金量颇高的一次读稿)。她们的2.0、3.0也在同一批(就像私下约好了一样),前者是感觉、语言俱佳的天才,后者是潜质很大的“最快进步奖”得主,杨艳越写越会写,已经深通“后口语”之道,就像本诗,题材来自网络(属于新题材),每一个细微的感觉都写得恰到好处。

做爱做到一半 祁国

突然懒得动

就趴在上面看起了报纸

看报纸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想找找上面的错别字

在四月的江南小镇锦溪,第三届“美丽岛”中国桂冠诗歌奖颁奖礼朗诵会上,作为组委会主席的祁国最后一个朗诵,激起了最多的笑声,他朗诵的就是本诗。我看到一些诗人出访归来,在发言或散文中说自己的诗赢得了外国观众怎样热烈的掌声云云——凭我之经验,这没啥可吹的,外国观众给每个人都备有足够热烈的掌声,真正厉害的是笑倒一大片。

与谁同醉 卧夫

远处的那朵花也许并不光彩

诗也与我钩心斗角

于是我违心地弃权了

我并没告诉你我经常有点冷

我知道如果我那样说了

你会问我为什么不多穿一件衣服

躲在阴影里横吹笛子竖吹箫

其实我还有点饿呢,比如现在我就饿着肚子

但是我还必须微笑

每天都有酒会,却不知道与谁同醉

假如我牺牲了,可能都不会有人哭

于是我像流泪的蜡烛

烛光越来越矮。无论是谁打个喷嚏

都能把我熄灭

2010年

围绕他死亡的种种热闹,消散得比预想中还要快——也许现在才是《新世纪诗典》面对他的时刻。他在生前为《新世纪诗典》两场系列朗诵会(尤其是首场)留下了最美丽、最珍贵的照片,作为诗人他没有给我投过稿,但给我的手机发过诗,他没有在生前成为《新世纪诗典》诗人令我心有所痛:冥冥中我感到他有此心愿。每个人的死亡都是秘密,对此我无话可说。

鸦 王尔碑

一代一代的怀旧者

穿着黑的衣裳

它们

在悼念谁呢

2001年

有一种习惯性的遗忘,来自人性中无法克服的冷漠——我说的是我自己,拿王尔碑来说,明明是我喜欢的一位有实力的老诗人,但《新世纪诗典》开办这么久了,我也没有想到推荐她,不知道她新世纪里有无作品,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世,感谢游连斌的助攻,让我得到了一次用有效的形式向我尊敬的诗人致敬的机会。

生育的事 叶臻

姐姐大我六岁

六年间

处在生育旺盛期的母亲

居然没有生育

姐姐生于1957年

我生于1963年

母亲说

这六年间

我们村饿死了好多人

中国饿死了好多人

母亲又说

生育哪是人的事

是粮食的事

是米和小麦的事

是树叶、树皮的事

是观音土的事

2014年

叶臻堪称第四季发现的最有实力的“新人”,读其小档案我有点纳闷:年龄比我还大三岁,写作起步也甚早,各种官刊选本也上过了,但却影响寥寥,起码我此前对他一无所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飞机自身的问题,还是机场跑道的问题?如果是后者,现在可以起飞了!多少人哭着喊着想写的题材,被叶臻用“后口语”轻松拿下,这就是实力。

红糖 蒋在

外婆轻轻地敲开了红糖

粉末像回忆一般散落

黏稠混沌

红糖被借走了

外婆也被借走了

时间如此地久远

一块红糖就如此地找不到当初的罐

如此地孤单

2011年

蒋在来自左右的助攻,本诗可贵之处在于:一个90后,竟选择了一个60后的题材与视角。从小档案看,年纪轻轻,已拿下多家“大刊”,结合读其作品的整体感受,本主持不免担心起来,想要给其一句忠告:警惕新诗的旨趣——“新诗”一词还是太笼统了,我想说的是:不要把所有的诗,都建立在传统的诗意上,官刊抑或“成功”会鼓励你这么干。

父亲 王一兵

我们深谙哪些是只做不说的事

并且不会把这些当作知识

告诉成长中的孩子

就像我们明白笑分很多种

却不会给孩子们示范这些表情

至于那些只说不做的事

更加难于启齿,而最危险的莫过于

当孩子们明白了这一切,却仍然尊称我们为父亲

2014年

“父亲”是《新世纪诗典》最出好诗的第一热门题材,但我还是每每惊叹:诗人们各有各的好法,本诗又贡献了一种:不具体也能出好诗,并且写得相当深刻。从写作时间看,本诗诞生还不到一个月,已经跃上《新世纪诗典》——这是《新世纪诗典》的正常和中国诗坛的不正常。6月15日,父亲节,谨以本诗敬献给天下的父亲们!

老马 姚风

习惯了车把式、行人和汽车

也就习惯了不再奔跑

毛皮像一块黄昏

肮脏,松弛,已接近黑夜

金属的马蹄

使没有草的路更加漫长

我坐在县城嘈杂的小酒馆

望着你用尽力气低下头

把大车拉上斜坡

却不懂用你的语言说一声:

老马,进来喝一杯吧

对于《新世纪诗典》常客,我总是希望他们有变化:微变即可,不必大变,大变不真。譬如姚风,属于洋范儿一路,突然来个接地气的土题材,就给人感觉很新鲜,仔细读:“毛皮像一块黄昏”——真好!世界级的比喻!骨子里还是洋范儿,还是现代诗,还是姚风。

门牙 南人

许多年后

我遇见我童年时掉落的

门牙

它长大了

静静地矗立在荒野之中

上面写着

我的名字

2014年

前几天我还在长安诗歌节上发感慨:并非北师大运气好,天才都朝那儿扎堆,而是其传统深厚、教学质量高、有名师坐镇,南人又添佐证,我并不认为本诗写得多么天才,而是对作者之训练有素印象更深,郑敏先生在其《英美诗歌戏剧研究》一书中对意象有非常专业的讲解,本诗简直是意象转换的最好注解,这样的诗应当被收入教科书。

灰的重量 洛夫

一粒灰尘

有多重?

这得看摆在哪里

摆在屠夫的刀上很重

摆在高僧的蒲团上则轻

至于不经意落在我的衣帽上

掸掉

就好了

2010年

中文现代诗已经全面口语化了,连反对“口语诗”者也不自觉口语化了,如果我的记忆不错,洛夫先生就在某次接受采访时批判过“口语诗”(我对诗人们对“口语诗”的态度超敏感),所以当我读到本诗中这一句:“这得看摆在哪里”——我便哑然失笑了,诗魔啊,你反对的口语已经附了你的体,那你反对的是什么呢?只是“口语诗”这三个字。

桃花岛 陈陟云

一百年以后,我要坐一朵桃花

到一个岛上去

把桃瓣的碎片,葬在血脉里

把血流遍岛上的每一寸土地

桃花便在每一寸土地上盛开

一个岛,远望

也是一朵桃花

漂亮!对于中国诗人来说,“桃花”是个公共题材,是“命题作文”,作诗易,写好难。世界杯正踢得如火如荼,中国队唯一一次参加是在12年前,那一次率领中国队“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外教米卢已经远去,他留下的一句名言让我消化至今:“态度决定一切”——《新世纪诗典》这三年零两个月来,各个诗人的表现不断在证明这句真理。

偏方 袁源

从小我就爱流鼻血

也因此掌握了

一些止血方法

凉水敷额头

线扎中指

高举另一侧的手臂

用卫生纸塞

教室里粉笔

也是不错的选择

最独特的

是我外公的办法

走在山里或田间

我突然流鼻血

他不慌不忙

脱下一只布鞋

用鞋底的一侧

摁在我出血的鼻孔上

一通揉搓

鞋底上黄土的味道

阳光的味道

草叶的味道

羊屎蛋的味道

昆虫尸体的味道

混合在一起

直冲鼻孔

令我一阵窒息

令鼻血瞬间倒流

2014年

如果我没做《新世纪诗典》,我连自己身在的陕西属于诗歌强省都不知道(甚至还以为是弱省呢),中文现代诗的各个方面便是一笔糊涂账。要成为《新世纪诗典》的诗歌强省,光靠老名家可做不到,必须有源源不断被发掘出的优秀新人,而发掘新人易,不是流星难,陕西新人的得意之笔是左右,是袁源,在后崛起的80后诗人中确实显得很强,如本诗般强悍。

快乐是装出来的 何小竹

我无比震惊

甚至是惊慌

原来在你的心里

隐藏着一个

多么巨大的悲哀

但是,我又惊慌什么呢

2003年

某大刊办了一期诗专号,洋洋大观:各代代表性诗人、当代诗歌名流济济一巨册,我读罢将其作者分成三种人:一、可以不读的诗人;二、可以读,读后很失望的诗人;三、可以读,并享受到阅读乐趣的诗人——正好何小竹在其中,属于第三种人,所以我要再一次推荐他。他新世纪的诗依然有效,甚至更好,可贵之处在于守住了“小”——守住了诗核。

我拧碎孔雀给你 李荼

我的蓖麻全都站起来了

它心里的矿泉水那灵光闪闪的瓶子

原来并不知道

那年冬天你在我的命里

这么爱着疼着折磨着。牵着手均匀着

不愿放弃是因为你的诗里有一段姻缘

松菊之下,舍舍不弃

想做你的婆娘

挨打挨时间的卑贱

生一群崽。腌一坛黄瓜

个个酸辣。

你就爱了我吧。

你就爱了我吧,带着微笑

提起我你最真实的啤酒瓶

咕噜喝下。山远水长啊

还是那年冬季。我坐进阴影里

晚看西北,半脸生云,半脸生风

夜消失的地方,风骑着好多树

那些念诗的人啊,诗芽

在他们体内生根结果。不久

就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对着话筒喷

你也端着米饭对着话筒喷

而我

躲进角落。打开尾巴,孔雀的尾巴

我悄悄把自己拧碎,给你。孔雀把自己拧碎,给你。

你的话筒前

落了满地的米

我拧碎孔雀给你

我从暖水瓶中倒出来望着你

我站在闪电上寻你

我趴在漏水的床上破坏你

我拽着衣角留你

我摸着心想你

我擦亮玻璃换上拖鞋等你

我说了,门没关。

2014年

这真是一个挺麻烦的诗人,在更早的时候,我已经选定她的2.0,并且制好了卡,她忽然来信说不愿被推荐那首(涉及隐私吗?)。本诗选定后,她先是来信说想换另一首(你想替我做主吗?),后又发来一个“修改稿”(你以为诗卡我随手就能做吗?)。这也是一个有个性的诗人,如果她的麻烦与个性是她的孪生子,我就姑且忍受着。

无题 牛汉

我和诗,一生一世相依为命,

从不懊悔,更没有一句怨言。

六十年来,在遥远而虚幻的

美梦里,甘心承受现世的苦难。

经历了一次苦过一次的厄运,终于

在苦根里咂出了一点未来的甜蜜。

未来的甜蜜本是为下一世人生酿的,

尽管眼下还尝不到一滴,却已经

神奇地甜透了我已逝和未逝的人生,

写诗,还不就是为了这点尝不到的甜蜜吗?

2000年

我相信这绝不是心理作用造成的:当一位诗人离世之后,我们重读其作,更感觉到诗是灵魂之音——而我们对待生者的态度,多少都有一点漠视,漠然视之成了我们对待这个世界的习惯。所以,不是死亡拔高了已故诗人,而是活着降低了所有诗人。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那么就请欣赏本诗,即便你对牛汉先生已够推崇了,也还会令你吃上一惊。

帽子的戴法 纪弦

把帽子戴歪些

这便是一种叛逆的精神,

一种反传统的表现。

“五四”以来,

作为一个诗人,

我一向如此。

而那些戴得很正的,

不一定全是君子:

其中可能有个间谍,

有个毒枭,

有个三只手,

或者是个不忠的丈夫。

“把帽子戴歪些/这便是一种叛逆的精神,/一种反传统的表现。/‘五四’以来,/作为一个诗人,/我一向如此。”——如此诗行,令我开心一笑,我说的“开心”指的是“心智大开”。这就是“五四”时代最年轻的现代诗人路易士和台湾现代诗播火者纪弦一生不变的立场,在大陆,我见过多少没有信仰的诗人:从没有立场开始。所以呀,他们做不大。

现实一种 余丛

到黑夜的光里去作恶

到哭泣的泪水中收集盐

到真理的阴影里去唱赞歌

到死亡的绝境里求生存

到风暴的中心去享乐

到爱的伤疤上寻觅痛感

到大海的浪花上采蜜

到傻子的快乐里打捞生活

到倒车镜的风景里偷窥

到马桶的下水道里漂流

到光阴的皱褶里玩权术

到梦的奇遇里去练习倒立

我很自豪的是:三年前,开办《新世纪诗典》之初,我就预见到70后诗人的全面成熟是《新世纪诗典》可以依靠的一根支柱,果不其然,三年来,仅就入选人数来说,他们是仅次于60后的第二集团军,第三届“李白诗歌奖”囊括金银铜牌绝非偶然,还有一大表征:上一个十年并不“显赫”的诗人拥有很强的实力,余丛即是代表,本诗写得很有经典性。

贪 余跃华

葡萄丰收的夜里

葡萄们

自己吃自己

葡萄吃葡萄

不吐葡萄皮

2013年

又见70后,又见北师大系,又见耐读的小诗——《新世纪诗典》不贪大,注重小,得厚报。对小诗的注重就是对诗核的注重,在对诗核的守护上我是个保守分子,所谓“事实的诗意”指的就是这一点,我所提出《新世纪诗典》“四项基本原则”之“现代纯诗”指的也是这一点。盖因如此,《新世纪诗典》所选作品,对懂行的诗人来说,有消费性,有阅读的快感。

孤独 胡茗茗

许多深夜

我将电话打进无人接听的办公室

幻想能听到“喂”的一声

不管是人,是鬼

我都将附在他耳边

大声地喊出——“啊”!

啊哈!机会来了

我愿意向大家介绍说:这位诗人是个美女。但我不会说:这是一位美女诗人——请注意:这是非常不同的。见过胡茗茗两次,性格开朗的真美女,走到哪里哪里热闹。河北诗人虽众,但现代因子不足,我不知这是如何造成的,恐怕难以一言以蔽之。我有一种感觉,盯着现代不达现代,必须盯着后现代才行。像恶作剧一样的本诗,是我欣赏的。

孤独症 阿毛

歌曲哼完了,

频道搜遍了,

书页翻卷了,

床榻睡晕了,

衣衫倦怠,

头发一团糟……

嗨,很久没写惊人的句子。

你发来短信,

我在阳台上剪去多余的花枝,

向外抛。

昨天是《孤独》,今天是《孤独症》;昨天是女诗人,今天还是女诗人——“孤独”大概是诗歌永恒的主题,甚至可以这样说:诗歌就是孤独的产物。知道阿毛很早,一些相关概念带来了误导:一是“爱情诗”,诗人一旦被类型化,分量就被减轻了;二是“驻校诗人”,那所大学的那个“驻校”系列,给人印象并不佳。所以,诗人最好的存在是只有自己的名字。

须是如此 郭静

我就是我在枕边摸黑

写下的字句

我是黑夜的深和浅两处

我是苍白和欲望煎熬

我是时间和一个疯子的僵持

我是胆小鬼装作无畏

我是阁楼上的女人

癫从内而外

我摸黑写下我听见的字

在轻飘飘的夜晚

四处找不到一张纸片

我是我头发中的软和气味

我必须是长发

和自己的长发纠缠

我必须神经质我必须习惯黑暗

我也必须相信说不准的直觉

以免被日光迷惑

以免不断去扑火

听重复的歌发出

不重复的胡思乱想

女人的眼泪

女人的手臂

都像她们的头发一样绵长

我必须不开口

说出的都是谎言

我必须时常怀疑

来自某处的恶意

我必须无视

不去计较虚假与否

我必须剔除令人善感的细节

我必须爱一个人

爱他并伤害我自己

报复自己天生多么自私

我必须让自己被淹没

在无数冰凉像海水一样的夜

冷而窒息

我想我须是如此

须是如此

我是赎不清的祸水

西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一年级女生郭静,是《新世纪诗典》、长安诗歌节端午诗歌朗诵会上最惊喜的发现,她在会场上带给大家的惊喜没有今天这么大,她在会上朗诵的是另外一首诗,也很好,我当场订货,幸亏她发给我不止那一首,才会有今天这更大的惊喜:一位90后,一位一年级研究生竟有如此雄厚的实力,著名女诗人们当汗颜。

作用 陈伟哲

神给了我们双明眼

我们却——

一只落泪

一只看色情片

身心种种不幸

我们一清二楚

自由来稿中惊喜地发现:来自马来西亚的85后诗人,诗路诡异,却句句可感,读来甚是舒服。东南亚华文诗,主要受到台湾的影响,在老一代诗人那里形成了模式,新一代想要突围,我想换一座“他山”或许会带来好处:请多关注一下这三十年来大陆现代诗。总之,《新世纪诗典》属于全球中文现代诗,希望各国、各地区的诗人都能充分利用它。

6月3日乘火车自长安归平顶山,经洛水伊水 梅花驿

车过洛阳

麦收后的大地

一览无遗

一座座

馒头般的坟头

散落田间

格外显眼

邻座的广东妹妹

好奇地问

这些坟

为什么要在田里

我试着回答她:

这也许是风水

风水先生

用手一指

说埋这儿好

于是就埋这儿了

也许这块田

就是他自家的

不埋这儿

就没地方埋了

2014年

我在《新世纪诗典》、长安诗歌节端午诗歌朗诵会上介绍梅花驿说:河南第一诗人——是的,我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一个好的论者,就要敢于评论(否则要你干什么),但又不能瞎评论。梅花驿在此行返回途中,立刻以本诗支持了我的观点:什么是“河南第一诗人”?你得写出中原大地特有的风景与文化,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从个人、从现代的视角上写的。

忍无可忍 景斌

饭桌上

长期给人开账的他

突然发现了

一个不可言传的秘密

只要你

在心里念叨

两分钟的“咱不白吃”

肯定会有人

抢先结账

可他

总嫌两分钟太长

2014年

到今天,如果一位诗人笔下没有一点世俗生活,这位诗人一定对这30年来中文现代诗的发展无所贡献,连跟都跟不上趟,这样的诗人是可耻的,如果他们要站出来再攻击现代诗的世俗化,那就叫“恬不知耻”。在过去的30年间,诗歌的世俗化就是其先锋性的一大要素,盖因如此,我欣赏本诗,远远超过那些貌似经典化的抒情诗、意象诗。

性感妈妈 双子

和爸爸

搏斗的时候

那只突然从

睡衣中

掉出的

乳房

看起来并不像

另一只的

同伙

2014年

网络时代的好处在于:我们可以听到反对者的声音——对于口语诗人来说,似乎也了解了反对者反对的理由:譬如,他们不屑于口语诗是一句话分了行,他们觉得诗不能是“话”,骨子里有一种对文化的盲目崇拜,殊不知,就是这么分了行的一句或几句话,可是需要多少文化、智慧、艺术直觉、语言敏感在里头,把这些汉字摆舒服了——多不容易,本诗即证明。

一张犁挂在墙上 狼孩

一张犁没在田里忙碌

而是挂在了墙上

晒着懒洋洋的太阳

现在的犁和影子

已经合二为一

现在的牛在河边吃草

春天没完没了

土地无边无际

一张犁在花海之上飞翔

呼唤着牛

也翻开了所有的秘密

我无法扶着这张犁

我只能被犁牵着

走过所有的土地

2013年

对于本诗,我一看题目就笑了——会心一笑:“事实的诗意”!我为自己的这一命名而感到得意!这一命名为何是有生命力的?缘于中国人传统的诗意生成是高度文人化的,是“想”出来的(一种情调),是“作”出来的(所谓“作诗”),生活的强大正在于“诗意自成”(又是我的发明),有多少好诗早就存在于世,所谓“诗人”,不过是发现之眼。

悲哀也该成人了 严力

一拖就是多少年啊

那时候的死亡也长大了

大到悼词也能生儿育女了

一部分留在那年的我也长大了

尽管长成了一个被拦截的网址

但学会了翻墙、翻栅栏

翻阅历史的沉冤

激情的长鸣没停过

长鸣上不断叠加着新鲜的花圈

但这远远不够表达对现实的质疑:

为什么霓虹灯下

整个世界的黑白可以互相祝酒

为什么每次我上街散步时

总能看见一些名叫遗忘的人

在广场上朗诵未来

2014年

尽管对严力的路数非常熟悉,但读到本诗我还是感到惊喜与欣慰:这是从一

个智性诗人笔下读到情怀的惊喜与欣慰,说明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希望诗人们走向全面与深厚,成为真正的大师。“朦胧诗”(科学叫法:“《今天》派”)这拨人,唯有严力能够跟上三四个月出一首好诗的节奏——这就是《新世纪诗典》的节奏,一个真正的好诗人必须跟上的节奏。

低 欧阳昱

还有什么比这个人更低

每次到教学楼上课

走上台阶时

就会看见这个人

端坐在不碍人事的台阶上

眉眼蹙到一起,似乎有恨意

仔细看又似乎没有

他虽然是个

清扫工

身上那件

洗得有点发黄的白衣服

还很整洁、干净

这次,他又换了一个台阶坐

我忽然发现,他其实不低

他比地面,还是高出

一个台阶

而那些,穿得漂漂亮亮的90后女生

怎么样也比他低

她们的脚,始终没有离地

由于要编选《中国口语诗选》,为了将这部诗选编得纯粹些,我开始遴选100位当代最优秀的口语诗人——我这才意识到诗人是有其本质划分的,本质不可兼得,譬如欧阳昱,写得多、写得杂,亦有意象之作,早年还写过抒情诗,但其本质——其诗思构成是口语诗,在异国他乡写作口语诗,远离母语发生的现场,难度更大,也更说明口语诗之必要。

我见过一个时代把裤子穿在上身跳高 李岩

我见过一个时代把裤子穿在上身跳高

把上衣穿在腿上跨栏

把背心当裤衩跑百米

把鞋子当手套拳击

把手套穿在脚上

露出探头探脑的脚趾长跑

2013年

在日常性推荐《新世纪诗典》的同时,突然插编一部《中国口语诗选》,让我得机在《新世纪诗典》诗人中遴选一份优秀口语诗人的名单——这件事情来得真好,让我能够借此认识诗人们的本质属性。不会有人将李岩当作口语诗人,而他又不是典型的意象诗人,那他到底是什么诗人呢?我以为:他是气质上的抒情诗人加形式上的修辞诗人,爱用排比句(还有比喻)就是后者的表征。

邻居 西毒何殇

楼下

别墅区

不见有人

只有两只八哥

互相问候

你好

你好

2014年

西毒何殇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我只能是口语诗人,我不会写别的诗——此话大概对20世纪80年代已出生的大部分诗人具有代表性,在他们开始写作的时候,口语诗在中国诗坛已成洪水猛兽之势。因为要编《中国口语诗选》,我看非口语诗人不顺眼,看口语诗人怎么都好,譬如本诗,非口语诗人会如何写?八哥一定变“鹦鹉”,并且没有“别墅区”这个具体环境。

就像是诗 石生

你肯定是没有去过的

因此只能请你想象着

散落在村庄附近的那些

废弃的枯井

无论是禾麦葱郁的仲夏

还是收割后空荡的初秋

风和麻雀在一旁

他独自轻轻隐身

大地上开了一个口

不停朝着天空说话

也请你回忆起

你曾见过的一些

爬山时路边的一块石头

博物馆里的一块鱼化石

洛阳龙门石窟里一尊佛像

或者城市街道上的少女雕塑

请你侧耳凝听微微细语

希望你能听觉出她

她们体内点着的灯

听到松涛阵阵

听着波浪翻滚

听到金戈铁马的杀喊

听着对世人叹息

听到水草吐着水泡

听着寂静里

转身而起的千句和一万句

就像是雨从屋檐落下

滴在裂开的水泥地上

就像是诗

就像是我

2014年

在记忆中,我曾三次未选石生的诗——换个人,早就在微博里指桑骂槐了(我已经习惯了诗人是这样的:入选了嫌“升级”慢,掉头就骂),但石生依然是我见过的那个谦谦君子,我尊重这样的人品,愿交这样的朋友,相信他必会写好,而果然就写好了,我愿意为这样的诗人鼓掌与欢呼!在这精神病人遍地的坛子上,我欣赏每一个健康的正常人。

地铁上 向莹

几乎所有人

都盯着手机

严肃认真

屏幕点燃了

他们的脸庞

照亮了

整个车厢

忘带手机的我

煎受着炙烤

慌乱中

我把右手插进口袋

再掏出来

仔细地阅读着自己

掌纹的形状

向莹是我在本科和硕士都带的不多的学生之一,上一学期,她在硕士班里经历了三四个月里饱读近500首诗(《新世纪诗典(第一季)》)和《当你老了:世界名诗100首新译》)的洗礼,诗歌写作有了长足进步,就像一次淬火。我对她说:“你争取毕业前上一次《新世纪诗典》。”——现在,她提前两年做到了,好吧,那就争取在毕业前写出《车过黄河》般的名作吧。

今夜 姚彬

今夜不是今夜

仿佛是昨天

又好像是明天

今夜好丑陋

长有两双大手

五个鼻孔

发着大脾气

好像不是娘生的

好像不是一个夜晚

好像不在时间中

待在今夜久了

我好像也不是我了

长着三头六臂

一会在天上摘月亮

一会在海边吃海鲜

一会在省里做高官

一会搞贪污,一会搞女人

一会大哭,一会大欢喜

一会做教父,一会做轿夫

我好丑

三颗大小不一的头

六只长短不一的臂

好沉重,好沉重

我是娘生的

我让娘把我多余的头和臂劈掉

甚至,我求她把我的今夜劈掉

我的娘,不知真的管得过来吗?

她只有养儿的能耐

没有劈儿的习惯啊

姚彬是我博客的常客,五月在重庆终于见面,相谈甚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处文化养一处诗人,姚彬的诗具有川渝文化的鲜明特点——有很强的言说性,绝对是摆龙门阵摆出来的诗。近期《新世纪诗典》诗人热议口语诗,有些口语化的诗人很委屈:我难道还不是口语诗人?殊不知,口语化并不等于口语诗,口语化仅仅指的言说性。

李子园 庄波

祖父种了一亩半桃树

父亲种了一亩半李子树

春天到来,桃园里粉黛一片

李子园洁白如雪

到了果子成熟季节

祖父的果园里买客络绎不绝

而父亲的果园里买客却寥寥无几

那年冬天,祖父过世

埋在父亲的李子园里

第二年春天

花瓣飘散了一地,父亲砍伐掉所有李子树

就因为那一句俗语

“桃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继续思考口语诗:发现其中流向文化的一支几无成就,甚至造成诗歌精神的背离——口语诗本来就是后现代文化背景下充满怀疑精神,具有反文化追求的诗,“盘峰论争”的叛徒就是用口语诗去媚文化,骨子里与“知识分子”是一样的。至于文化,也不是他们理解的那样:徒有文人趣味的文化,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化是关于生活的经验与说法,本诗便是如此。

父亲节这天在火车上想起父亲 南渡

在家乡和异乡

往返的汽车上

火车上

我已记不清

看见过多少山

多少河

多少桥

经过多少城市

多少村镇

多少田野

每当累了

就想起

跟我爸一起

闯荡过几个省份的

叔叔伯伯们说过的话

他们跟我说

他们拉缸卖

拉煤卖

拉药材卖

翻过山

过河

爬过坡

在桥下睡过

在树林里睡过

在山沟里睡过

喝过雨水

喝过雪水

喝过露水

我爸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他只跟我说过

他从前不喝酒

那年的一天

在一个山窝里

被旋风卷在了中间

从此得了腿病

一位老中医

让他天天喝点药酒调理

慢慢的

就喝酒上了瘾

在我的记忆里

我爸从来都没有喝多过

因为他从来就不多喝

2014年

继续思考口语诗:口语化的抒情诗与抒情性的口语诗,是两种诗型,区别何在?前者之结构与传统抒情诗并无区别,只在语言层面变得口语化一点;而后者则完全是口语思维,只因为题材之故而在语言上取抒情的口吻,本诗就是个不错的例子,作者很会写,自由,随性,却句句及物,抒情而不发飘,结尾处理得很漂亮,写哪儿落哪儿,绝不返回原点。

生病 衣土

小时候就想生病

生病了才能吃上

鸡蛋

光脚踢足球的我

就是不生病

下雪天没有棉袄

我就让风来拥抱

在生病的年代里

我多想生一场病

吃一个鸡蛋

2014年

又想起五月重庆诗会上那个否定中国诗歌原创性的脑袋里塞了驴毛的“知识分子”,我真想当其面朗诵一下本诗,什么是原创性?本土经验+中文口语=原创性!什么是中文口语?中国人舌尖上带着体温的活性语言!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见我真是如见鬼,因我既有系统的文化知识,又有充满灵性的创造力,并且愿意将与他们的斗争进行到底。

无题 张明

下午

阴天

隔街小贩扩音喇叭的声音

把我从一个梦推到另一个

相似的梦

从昏黄的梦中聒醒

——耗子药,耗子药,吃了全死光,耗子药,耗子药

吃了全死光,耗子药,耗子药……

我顿悟什么是无始无终,一念妄动

我忘了那首在梦里写的诗

谁要来看我

路边的树和铁栏,那个小镇

我一定曾经去过

神秘的(否则不会写《梦》),但真正让我决定推荐本诗的不是弥漫在诗中的神秘氛围,而是插入其中与全诗格格不入的这两行:“——耗子药,耗子药,吃了全死光,耗子药,耗子药,吃了全死光,耗子药,耗子药……”——它所带来的叙述节奏的突然变化,造成一种奇特的效果。作者如此年轻:再过三天才满20岁,“新人”带来的不仅是人新。

秋天的蚂蚱 马非

有一晚散步回来

上台阶的时候

老婆想从一级台阶

蹦上高一级台阶的愿望

未能得逞

过去能跳四级台阶

并且一口气蹦好几次的我

也只勉强跳了两级

低马非又长诗了,本诗境界已经不是一般高,需要解释吗?我不喜欢解释,但我有能力解释,我知道一些对口语诗心存怀疑的人(包括有些《新世纪诗典》诗人)总是很轻易甚至很轻浮地爱问:“好在哪里?为什么?”本诗标题中暗藏自嘲,挺狠的至理,正文却动静极小,极其自然——最关键的:除了与标题对称的本义,还有诸多余味,譬如夫妻情深。

刘胡兰 侯马

七岁那年

有一天

我蹲在山西侯马

玩泥巴

搓揉之间

突然发现自己

捏出了

一个刘胡兰

她昂起的头

饱满的胸

几乎是我第一件

反抗的、欲望的、死亡的

艺术作品

2014年

侯马今年很聚焦:高规格出版长、短诗集各一部,获第三届“美丽岛”中国桂冠诗歌奖桂冠诗集奖,大型个人作品研讨会在京举行……与这些外在热闹相对应的是其创作现状好极了,这才是最让我为他感到高兴的!对于本主持来说,什么叫“创作现状好”?每次推荐都须在两首以上的好诗间抉择,侯马已多轮如此了。本诗是中国经验的解构主义样本。

接近 欧亚

诗人写诗

写到眼睛痛

眼泪不由自主地

滴下来

模糊了诗句

他内心一阵激动:

自己已经接近了荷马

本诗是《新世纪诗典》有效推荐的第1200首——是“逢百”的“小节点”。按照惯例,属于隆重的“荣誉推荐”,我把它留给还从未享受过这项待遇的“《新世纪诗典》永远的策划人”——欧亚。近期口语诗引热议(诗人们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本质属性),我刚考虑过:有着抒情诗的小精致,并能造出漂亮意象的欧亚算不算口语诗人?算,他有清晰的声线。

生活 秦巴子

买椅子的队伍太长了

我想买一把椅子

坐下来安心排队

2014年

我刚在长安诗歌节上对老秦的写作有酷评:经过了一番口语化的努力,老秦才成了一个标准的意象诗人,过去的他是后浪漫主义——这三句话中的诗学含金量重如千斤,我不翻译不知道:那种老秦过去爱玩的密集意象属于浪漫主义,中国人理解的意象诗都是浪漫主义,让街头俚语入诗是意象派开山鼻祖庞德提出来的,口语诗则完全属于中国本土和汉语。

红尘往事 沈浩波

眼神坚定

盯着前方

手握方向盘

身体稳得

如老僧拜佛

道路在延伸

城市在倒退

道路在荒芜

城市在消失

青山在眼前

人间在身后

我突然被自己

吓出一身汗

灵魂陡然回归

立刻掉转车头

向城市方向

狂奔而去

像一个

饱含热泪的和尚

从山上冲下

一头扎进

他的红尘往事

2007年

过去我对巴金“讲真话”体会不深(认为那有何难),现在我体会得比他原话还要深,因为我是守着诗体会的,让中国人活得真实,难;让中国人写得真实,更难;让中国人在诗中真得真实,难上加难;让中国人写真诗,难于上青天!在中国人看来,诗就是玩虚的。相对而言,口语诗人要做得好一些,因为口语诗必须回到个人。本诗就是“讲真话”的诗。

新居 朱剑

我想把朋友们都叫来

给他们做顿饭

饭后在阳台上聊天

我的阳台上

最多最奢侈

只能摆一把藤椅

和一张小茶几

上午的太阳

每天照在上面

2014年

昨天推荐“讲真话”的诗,今天推荐“抒真情”的诗。长安居不易,我知道朱剑得到这幢“新居”有多不易,是他多年打拼的结果,他想把朋友们叫去做顿饭也是真实的,这个湖南伢子饭做得好,也爱做饭……如果你有一丝真情,就说出这一丝,绝不要将它夸大成一腔假情,拉开架势抒出来——传统抒情诗就是拉开架势,口语诗就是说出心里话。对诗来说,“真”是最要紧的。

狮子没带零钱 蒋涛

狮子没带零钱

狮子要吃肉

狮子没带零钱

狮子没带钱

狮子没钱

狮子就没钱

狮子要吃肉

狮子不是狮子座的

狮子没有座

狮子没钱

狮子只能待在草原

狮子要吃肉

2014年

我看见一位写得很好的诗人在夸他写得很差的朋友,我就在心里把他评论家的身份给注销掉了,我才不管你朋友不朋友呢。看到蒋涛勇不可当,状态已近神勇,我想到的是作为评论家的徐江,确实是中国最优秀的诗歌评论家之一,因为最早给予蒋涛至高评价的就是徐江,徐江超前地预言了今天的蒋涛。好玩者写得好,好玩本来就该是诗人本性。

蚊香印象记 刘川

我妈买了

一盘又一盘蚊香来烧

熏蚊子

我爸不用买

因为我爸已经死了

从火化场出来

满满一大盒子骨灰

夏夜,我妈烧蚊香

我总是听见

轻微的声音

仿佛我爸

点着了自己

一截一截的骨灰

吧嗒、吧嗒

掉落下来

他人都不在了

辛辛苦苦

忙着熏的

又是什么

想象的诗意,也是“事实的诗意”,你头脑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挺大的事实。但凡好诗,一定是在语言发生之前就发生了什么;但凡坏诗,一定是在纸面上对于词语的推演,前者及物,后者空转——后者不但出坏诗,还出骗子。真正的诗人,一定意味着更充沛的情感、更灵敏的感觉、更丰富的想象、更有力的表达,是拥有特异功能的人类的五官。

吹口琴的叔叔 康蚂

我有四个远房表叔

小时候他们常带着我放牲口

把牛羊骡马赶到水库边吃草后

一个叔叔钻到水里摸鱼

一个叔叔抽自制的旱烟

一个叔叔躺在树下看武侠小说

还有一个叔叔吹口琴

那首曲子叫《梦见家和母亲》

作者是一个美国人

我最喜欢吹口琴的叔叔

他后来因为失恋住进精神病院

2014年

我忽然意识到:康蚂有可能是蒙古民族在当代最优秀的诗人——《新世纪诗典》三年零三个月了,内蒙古是入选诗人最少的省区(一人一首)。蒙古国的诗歌发展,据我了解尚未完成现代化——一个民族最优秀的诗人必出在现代诗中,康蚂应当感谢其客居的城市天津以及“葵”同人构成的健康而专业的小环境。本诗好极了,句句耐琢磨,我指的不是语言表面。

来自天堂的劈柴 天狼

癌,转移到骨头上

剧痛,让母亲发出声声惨叫

几支吗啡下去

她平静下来

像一张皮子

每当她平静的时候

两眼直直地

盯在病房天花板上

一动不动

有几次我问母亲

你看到什么了吗

她不出一声

只是盯在那里

那一刻

我想到的是天堂

弥留中的母亲

她沐浴着那里的光

我感到一丝安慰

在母亲离世前不久

我握着她的手

又一次问她

你看到什么了吗

母亲盯着上方

面色十分祥和

终于,她缓缓说出

真相

我身子一动就疼

像楔进劈柴一样疼

不敢看别的地方

2008年

我明白:在《新世纪诗典》评判一个诗人的好坏,也不能光看推荐次数,因为有些高频次推荐者,其实每一首都较一般,缺乏冲击力,只是达标而已,为此我启动了“宏观调控”之策——在长安诗歌节上首次讲出时,惹得朱剑哈哈大笑。天狼与此相反,不入选则已,一入选必震撼人心(本诗亦是如此),入选诗作的平均含金量颇高,但有欠稳定。

自由的女骑士 赵立宏

一个周末的下午

去舅舅家

大门紧锁

舅舅不在

只见舅妈的母亲

骑在高大的院墙上

在唱红色娘子军

她年轻时

因在外当兵的儿子

意外死亡

而精神失常

夕阳正在西下

金色的柔光

涂抹在她的身上

我突然无比地感动

她比我更知道

她自己就是个

自由的女骑士

2014年

“文革”中疯子多——这既是来自我童年的记忆,也是后来我得到的知识,想想看,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不仅仅消灭了许多肉体,还戕害了中国人的精神,它的后遗症恐怕到今天还存在着。不需要大讨论,不需要谁的恩准,写你看见的,写你经历的,写你记忆中的一切,《新世纪诗典》诗人——最优秀的当代诗人们一直这么做,创造了当代文学的精髓。

鸽子,上过几回尖尖塔 卢辉

教堂的尖尖塔挨在一起像是一群好姐妹

瘦瘦的,身材一直保持良好

我注意到,停在尖尖塔下面的鸽子

走起路来都是大摇大摆的

它们很自在

像塔尖上的姐妹

没有一个是偷生的

我蹲下身子,带了一点鸽子爱吃的东西

它们不认生

一块扑了过来

吃饱了就在广场上飞来飞去

也许是教堂的门不常开,也许是《圣经》

它们听过好几回

它们的罪都是一般性的:大不了上过几回

尖尖塔

2014年

读起来让人觉得非常舒服的一首诗:既有妙喻,又有回旋,还借用歌曲的语感,写得又很有深度,真是用足了心血,使足了力!提醒同行,永远别忘了,“诗”后面还跟着一个“歌”字,写一首诗,不能忽视在读者的听觉上做文章。又是一个饱受忽略的资深诗人,我刚在长安诗歌节上说过:“把《新世纪诗典》坚持做下去的第一动力,就是那些被遮蔽的好诗人。”

草之仇 周鸣

一群牛羊,在草地上吃草

那些疼痛的草根

显得比牛羊还要安静

因为草根们知道

在来年的春天

肯定会有自己的子孙

生长在牛羊的遗骨上

现代诗人不断寻找新的角度和入手点,是为了什么?用更加诗意的方式来表现更高的智慧,拿本诗来说,我读罢之后,发现“仇”这个字其实只属于人类,人类在进化中变得更自我、更自私、更狭隘了,万物不过是大自然食物链的一环而已,你却生出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来,想到前一阵子广西宰狗节引发的争论,那些反对者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其实是不智的表现。

白菜很寂寞 余一戒

就如白菜

苍白叶子里那份孤寂的

青色

我再也受不了做城市

人群里的那一抹绿或红

白菜很寂寞

就如我荒废多年的青春

我走在城市

如走在空旷田野里的

一棵鼓胀的白菜

没有谁要招惹我

我只好

望着朵朵蓝天丝丝风迹

想象着一群乌云不期而至

在干燥的心里

洒一场瓢泼大雨

白菜很寂寞

寂寞得想要一个人

用绳子牵着她遛弯

我和秦巴子、朱剑去了德令哈,重温了海子的诗,我们谈及:为什么海子诗中全是大词?譬如“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粮食”为什么不是米饭和面条?“蔬菜”为什么不是白菜和西红柿?在生活中你舌尖触及的可是具体的后者啊!话音未落,白菜来了,请看本诗,以普通人的真实感受面对并书写一棵白菜,就是中文现代诗三十年来进步的表征。

多年以后 哑鸣

多年以后我没有找到那个人

多年以后那条街道变成了一棵树

我把它扛在肩膀上

那个失踪的人

半夜以后

会从那棵树上自己走下来

真像是一幅超现实主义油画,毕加索或达利的。我从来不反对玩技巧,你有多少聪明的技巧尽可以玩出来,让我好好欣赏。事实上,中国诗坛没有一个玩技巧的高手(因为真正的高手不会单玩技巧或玩着玩着便会自行隐藏技巧),如果有一个,我《新世纪诗典》可以把你当大熊猫用窝头和竹子养着,没有,只有似是而非玩弄障眼法的骗子。本诗诚可贵。

蛇 盛兴

追随一条蜿蜒前行的蛇

如一条银色的小溪

脑袋已进入到门里面

长长的尾巴还留在门外面

我不小心踩到了它的尾巴

蛇的脑袋又从门里面绕回来

咬住了我的脚踝

2011年

盛兴,我当年在《文友》编选《世纪诗典》时从一天一麻袋的自由来稿中发现的诗人,也是20世纪90年代末最天才、最耀眼的70后诗人,他在新世纪开始后在写作上的戛然而止,我至今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前几年他来西安看望过我,我们在一起喝过一顿酒。前不久,收到他的一组近年新作,风格有变,锋芒有失,但诗感还在,我希望今天的推荐对他是个新的开始。

哎呀 西娃

我在飞快宰鱼

一刀下去

手指和鱼享受了,刀

相同的锋利

我“哎呀”了一声

父亲及时出现

手上拿着创可贴

我被惊醒

父亲已死去很多年

在另一个世界,父亲

找不到我的手指

他孤零零地举着创可贴

把它贴在

我喊出的那一声“哎呀”上

2013年

几天前的青海行,有西娃闺蜜沙白同行,席间免不了要谈及我们共同的朋友西娃,她说起宗教对于一个有着藏族血统的人的不可避免,让我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话咽了下去——既然“不可避免”,作为朋友就没有必要说,但此时我回到《新世纪诗典》推荐台上,回到选家与论者的身份中,那句话就有责任说了:宗教对西娃的写作没好处,事实上她是在眼低手高中写。

宿命 江湖海

王家四兄弟

王永,王远,王革,王命

活下来三个

老四掉水塘淹死了

人说王命

听起来像亡命

刘家四兄妹

刘永,刘远,刘革,刘命

刘革是女的

刘命尚不知是男是女

命就没留住

娘被抓到计生站流产

顺便结了扎

2014年

我作为二十多年前就写出过《致命的错别字》等诗的诗人,当然是很欣赏本诗的:这不是小聪明,因为发现了大意味,既有汉语性(还包含语言的神秘性),又有时代性,让人读来忍俊不禁,哭笑不得,是《新世纪诗典》端午节朗诵会上最有笑声的一首诗,作者还凭借其声如洪钟的朗诵斩获了“最佳朗诵奖”。

赐我以名,又立我以誉的那个人 左右

在任何地方,别人多称我左右

但在我们村,村人总喊我左聋子

对于这个村里的俗称,我习惯了

并以微笑回应他们

我们一家人也习以为常,并将它当作

村里人友好的象征

但有一次,村里的人办婚礼

有一个小孩在很多人面前

冲我大喊:左聋子,左聋子

父亲听后火气很大,愤然走过去

将那个小孩狠狠抓住

扔进水沟里

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个场面,镇住了在座的所有人

自那以后,很少有人那样喊我了

我要编《中国口语诗选》的消息发布后,《新世纪诗典》诗人们开始思考自己的本质属性。一些语言上口语化的意象或抒情诗人甚至希望自己是口语诗人,左右便是其中的一个——他这么想,让我非常感动,因为打小失聪、失语之故,所谓“口语”对他并不具有现实意义,他是在用自己没有说过的语言在写,说明他诗的意识好,本诗便是明证。

六月 邢昊

一个日照长

光线强

刚买的白菜

就晒卷了边儿

烂成一堆泥的

月份

是毕业日

是我到洋灰厂当工人的

纪念日

是老婆给我四处借钱的

手术日

是我其中一个女儿的

生日

是我父亲的

去世日

烈日如同火烧

父亲无法挽留

急匆匆的丧葬仪式结束后

我把颤巍巍的母亲扶到土窑洞的炕上

老母亲一声不响

整个六月

一声不响

那日与唐欣聊到口语诗:有些人无法口语的根本原因是其诗尚未进城。在西方,口语诗是一种咖啡馆文化,这三十年来,一些优秀的中国口语诗人拓展了它,将其延伸到城乡接合部,甚至写到了农村,但立足点一定是在城里的。邢昊正好属于这一支接中国地气、风景里有中国质感的灰尘的口语诗人,这一支人马的写作意义重大。

前些年 陈衍强

老家不叫位卓村

叫位卓大队

我有两个堂兄

大哥叫陈衍哭

二哥叫陈衍笑

陈衍哭是教书的反革命

经常被群众揪出来批斗

陈衍笑是造反的红卫兵

随时带头喊口号

他喊打倒陈衍哭

陈衍哭就真的哭起来

直到1976年以后才变成

陈衍哭笑了

陈衍笑哭了

2014年

陈衍强的诗中,不止有灰尘,已经有土地,他诗歌的肌理和质地非常棒,甚至是《新世纪诗典》中最棒的一个,但其诗结构的现代性偏弱,对这样的诗人,我反而要说:写诗之前多想想、多思考。这不是临时的安排,而是早就排好的日程:我今天推荐了云南昭通地区最好的诗人,也借其向地震灾区的受灾同胞传达《新世纪诗典》全体诗人的慰问与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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