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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索非亚的独居老人

1.

人生的前二十年,我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只在梦里、幻想里与之相遇,编写着与之相关的故事。当我第一次实打实地接近伊斯坦布尔的海时,赤足踩在柔软的沙滩上,都不忍心使劲儿踩下去。潮水翻腾着过来,哗啦啦散去,在阳光底下,开出一朵朵亮闪闪的花。那美丽让我失语,让我有一瞬间无地自容,让我在大海边失声痛哭。许多被压抑、被扭曲、被深埋的东西,哗地倾泻出来,如释重负。

司机把我扔在布尔加斯的城郊,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也没有问清我在哪里时,他就迅速地离开了。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闻着呛人的汽车尾气,觉得旅行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也不错。

我踉跄地赶到市区,找旅馆无望,便迅速冲到火车站,赶上最后一班火车。那一连串的恐惧和纠结,奔跑时的汗水,慌乱中的空白,在回忆时,就这样被一笔带过。这说明,并不是每一次泪水、纠结、恐慌都足够深刻。

售票员阿姨看我是个赶路的外国人,看我因没有当地货币而又焦急赶车的恳求表情,没收车费就让我上了车,毕竟人情大于制度,这偶尔就是小城市的好处。

有些号码,你熟记于心,但就是死,也不会拨打。年轻女孩的自尊和骄傲,会促使她们在越伤心的时候,表现得越快乐。那是我第一次,说我失去了一个很爱的男孩子,后悔,难过。如果她不让我过去,我第二天就不会出现在索非亚的某广场,不会遇到那个让我难忘的老人。原来命运总有清晰的指向,只是人偶尔会在命运里迷失方向。

火红的太阳透过车站巨大的天窗投射进来,倾泻一地安逸的金黄,把我的仓促狼狈映照得更加凄凉。彼时,我周围就是那些长年驻扎在火车站的地痞流氓。那一双双严厉的、怀疑的和好奇的眼睛,在惶恐又略带迷茫的我身上肆意地乱看。而我除了让自己显得不害怕之外,并不能做其他更多的。

索非亚,我连它的车站还没出,它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索非亚并不是个十分大的城市,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讲。

这里到处有流亡的吉卜赛人,她们并不像歌里唱的舞里跳的样子,她们贫穷、势利、偷窃、懒惰、没有家园,是欧洲大陆上一种奇特的存在,是战争遗留下的疤痕——欧洲人是这样对我说的。

眼前的吉卜赛女人,好像永远抱着孩子,洗不净的一张脸上,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眼里有惊恐、憎恨、鄙夷、温柔、落寞,而没有慌张。因为再没有什么可以使她们慌张的。她们大声讲话,把任何地方都当成家。看到我时,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像发现了侵略者,像找到了共同的敌人。她们用同样好奇、警惕的眼神敌视着我,像受过专业训练,着实让我哭笑不得。流亡人何必为难流亡人,弱者何必为难弱者。

索非亚是这样的地方,当你独自走进这城市的某些区域时,会感觉自己走在一片刚刚结束战争的沙场,它安静、诡异,有随处可见的坍塌屋脊,有满大街的流浪犬。种类之可观,态度之怡然,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它们散漫地游荡在街上、超市或饭店门口,你有吃的,它就跟你讨一些;没有,也无所谓。

它们躺在早晨的太阳底下,一副十足的城市主人翁架势,慵懒地看你一眼,既不因你富有而仰慕,也不因你贫穷而鄙夷,这给了我许多安全感——我是说,它们让我觉得我身在一个连流浪犬都可以受到如此优待的地方,可能也不会落魄到哪里去。

兜兜转转,我到了一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来到的小广场。或许是因为喷泉里的水,或许是因为水面上跳动的阳光,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东西,或许仅是因为我的疲惫,总之它牵引着我过去,让我在椅子上坐下。那时我身边有推着婴儿车的妇女、正在热恋的情侣、早上出来散步的老人,还有每日在这片地区蹲点的当地扒手。

有个老男人走过来在我椅子旁边的空位置坐下,我知道他已经盯着我好久了。

我这一路、这一生,总是有不同的男人走近、路过、离开,这让我习惯了对“来”的不惊慌和对“去”的不挽留,然而,它也可能会让我失去珍惜和挽留的能力吧。

对他的到来,我不动声色,并非是因为我遇到过太多这样的男人,而是当时我已经确定自己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家拿走的了,带着无奈的安全感,我安心地闭着眼睛。

他侧过身,连同我和我扔在地上的背包在内,一并看了好久。最后,大概是我的淡定吸引了他,他跟我说了好些话,我哼哈地敷衍着。他又过来摸了摸我的手,那手法让我顿时觉得他可爱起来,因为那绝非出自肾上腺素跟激素,而是单纯的好奇,像一个小男孩去摸一摸他从未见过的小动物一样,还带着胆怯。

确定他是无害的,我继续睡去,不一会儿,就被一个声音叫醒。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苍老的、慈祥的、带笑的女人的脸,她老得已经不太分得出国籍。这脸和普通人的脸有些不一样——一只眼睛是睁不开的,但这不妨碍脸上绽放出笑容。这张慈祥的脸在说着我不熟悉的语言,但是我看懂了,她反复告诉我刚才那个男人是坏人,反复要我看好自己的东西,她会在这里陪着我,以防再有坏人回来。然后,她就兀自坐在我旁边,笑着看我。

如果你也是一个单身并经常外出的姑娘,需要常接触陌生的世界和人,那么你就不得不训练出一些不太受人待见的本领,譬如要比普通人更多一些疑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凭眼下所见去做轻率的判断,要迅速分辨出眼前的人对你的善恶。这些本领虽然不太讨人喜欢,甚至不会让你自己更加开心,但至少会让你活得更加长久和安全一些。

这个奶奶满脸兴奋的表情,着实让我觉得奇怪。当时的我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耐心,浑身是刺,又带着少女的自大和桀骜。而奶奶作为一个被岁月打磨过的人,有着比常人更多的稳重、乐观、坚强、包容和善良,并未把我的无知放在心上。

我被老人交谈的热情搅得无可奈何,也跟她交谈起来。这让老人更加兴奋。

我那时已经可以听懂除中国话以外的至少五种语言,语言的共通性会让我理解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所谓语言的共通性,并非是我真正理解和掌握了那门语言,而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使用的强力理解。譬如当你听得懂西班牙语时,在意大利就不会有太多障碍;譬如你会德语,荷兰语也能猜个六七成。当一个人对语言有很强的感受力时,理解或学习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对他来说就是非常简单的事。

跟所有人一样,老人问我来自哪里,在这儿做什么。我说来自中国,老人就笑了,因她来自俄罗斯。她说:“中国人民是俄罗斯人民的老朋友。”——我们村子七十几岁的奶奶也是这么说的——“苏联是中国的老大哥”。

奶奶笑了,我也笑了。奶奶突然问我,要不要喝咖啡,她一边指着喷泉另一侧的咖啡摊,一边竖起大拇指。

咖啡对于欧洲人来说,是每天清晨必不可少的,是早已融在血液里的文化,是招待客人的最好饮品。但我面临的问题是:一杯陌生人递来的咖啡,喝还是不喝。

慈祥的奶奶期待地看着我,我还没回答,她就起身了,蹒跚地走向喷泉另一侧那个看不太清的咖啡摊。她不站起来我还不知道她是这样矮小,以前我也从未真正注意过一个老人的背影——缓慢、蹒跚、坚定。她以这样的背影离开,以这样的身影回来,手里多了一杯咖啡,坐在了刚刚留在这里的她的提包旁边,递上了像给生病孙女一碗米汤时的关切眼神。

那时的我,刚刚受过感情的伤。年轻气盛时,受到的伤越大,表现出来的也越发坚强,也不知那坚强是给人看的还是骗自己的,有点儿像受伤的小野兽回到山洞里舔舐自己的伤口,而不愿接受人家的关心。但这装在一次性纸杯里的热咖啡,足以让当时的我生出一种人在爱里死、做鬼也值得的心绪。我问奶奶为什么她自己不喝,她笑着没说话。这使我有点儿心酸。

我第一次觉得咖啡不苦,也生出许多愧疚来,折磨得我不知怎样才好,屁股上像长了钉子,坐也坐不住。老人又问我喝不喝水。这时就算问我喝不喝毒药,我也甘愿点头了。老人拿起我的大水瓶,以同样的步伐走到喷泉的另一侧,又以同样的步伐回来。喷泉的另一侧,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好像什么都有。

“那里有泉水,是很多年前就有的,当地人都来这里打水喝,许多游客到这边来,都要去那里接一桶水。”奶奶提着一桶好像比她还沉的水回来后,这样比画着解释。

咖啡喝了,水也喝了,接下来还要什么?

老人问我:“你去哪里?”

“不知道。”

“住哪里?”

“不知道。”

这是事实,也是敷衍。把自己应该考虑的问题推给别人,这并不是我一贯的作风。然而这敷衍并不奏效,老人想了一会儿,要我跟她走,我想也没想,抓起背包,起身就跟着走了。当人一无所有时,动身并不需要考虑很久。

我们走了好长的路,路过了她工作的地方——某户人家。这个连走路也蹒跚的老人,是个钟点工。这个给人打扫卫生和看孩子的老人,带着我,经过了她应该去工作的地方,来到一家中餐馆。此时,在这样一个语言不通的地区,能走进中餐馆,总还是有一些安慰和归属感。

从餐馆里走出来的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很吃得开的样子,用保加利亚语交谈。姑娘过来跟我说,这个老太太要去上班啦,已经晚了有一会儿了,你在这里等着她,她两个小时后就回来了。说完朝我会心一笑,像笑家里顽固的长辈一样。

人在年轻时,并无太多等待的耐心,也常因此而错过许多本可以铭记的人和事。然而当时,好奇心战胜了不耐烦,我坐在中餐馆外面,和姑娘聊天,看过往行人,等待奶奶,像等待一个接下来要发生的故事。这等待里充满了刺激和未知,我预感到,此刻的等待,也许比即将踏上的未知路要值得许多,那也是我人生里关于等待的第一堂课——有些时候,等待,比离开更值得。

我坐在微风里,看姑娘熟稔地和顾客聊天、调情,还不忘时不时回头对我笑一下,翻译一两句,以防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冷落的人。

这八面玲珑的待人接物,真令人又感叹又心疼。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她一些我常常被问到的问题,比如,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是发生了什么吗?你从哪里来?来了多少年,等等。

姑娘三言两语就用伶俐的真诚打发了我。“五年,开始两年是很难,话不会说,现在好很多;其实,终究比在中国混容易多了。”那表情,配合那样的语气和干净利落的言语,将成年的沧桑与少女的天真集于一身,果然是一副千锤百炼的样子。

有时,人是被迫成长的,虽然自己并不想。

我从这个姑娘身上,想到我自己,不禁发起呆来。

那个奶奶,就在这时,带着喜庆的表情,蹒跚地回来了。

2.

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奶奶给人打扫完卫生回来,来找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我。

离老远她就看到了我,脸上挂着笑,加快了蹒跚的脚步。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瞬间,我觉得她就像是在村头接我和我妈回娘家的姥姥,我这么想着,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胳膊耷拉着,不知道往哪里摆。

两个萍水相逢对彼此毫不知情的人,竟生出了久别重逢的感情。

我情绪饱满地想说点儿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感情弄得不知所措,一肚子话卡在嗓子眼儿里,不知让哪句先出来。

人真是有意思,信口开河时能洋洋洒洒写出成千上万个字,在真情面前却显得木讷笨拙。

我一张嘴就问奶奶饿不饿,想不想在这儿吃点儿东西。

我们家乡的人,凡对人好,总是要絮絮叨叨地让人家吃好吃的,让多吃一些。

我盘算着身上的钱,看了看菜谱,谢天谢地,那个地方物价并不高。我之前不太敢在欧洲的餐馆吃饭,我舍不得花那么多的钱,舍不得给小费,也不愿意让人家看到我的窘迫,索性连进也不进、看也不看,饿就饿着。

那是第一次,我看着菜单上面中国饭菜的图片,觉得饿了,觉得以前省下来的钱真好。

我已经沉浸在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回报爱的喜悦里了。奶奶竟说她不吃,我就惊讶了,怎么不吃呢?我让掌事姑娘问奶奶是不是吃过了,如果吃过了,我也不吃了。掌事姑娘告诉我,她说不饿。

刚才在椅子上,奶奶问我为什么不去住宾馆,我说因为没钱。

那时我想,人在外面行走,让自己看起来穷总比不穷好,且毕竟年轻,可以坦白自己的贫穷。我在慕尼黑打工时遇上的第一个老板,看中的就是我贫穷又不屈服于贫穷,他年轻时也穷,只有贫穷过的人,才会真正理解贫穷的人吧。

我一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个奶奶为什么不肯坐下吃饭。这更坚定了我豁出去再睡几天火车站的决心。我大手一挥,点了两个菜、两碗汤,那架势简直像农奴翻身做了主人,我沉浸在自我幻想出的万丈豪情中。

那家餐馆分量实在,我从没见过那么大一盘香酥鸡,甚至怀疑是不是掌事姑娘给我的特殊优待。我那时有了被抛弃的后遗症,像狗一样,在任何人身上寻找被爱的痕迹,哪怕是意淫的也好。

我后来常想,人需要希望,即使希望可能是人间最大的谎言,但希望也是生活在痛苦里的人唯一的麻醉药,你反正已经痛苦了,有了它总比没有的好。

奶奶不吃菜,只喝汤,她喝一口,就抬头看我一眼。一边喝汤,一边看我。

我至少有两年没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了,那一顿饭吃得我哽咽。

奶奶转身要掌事姑娘给我翻译,说看我一个女孩子在这个地方太危险,要我去她家里。

姑娘在给我转述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柔软得像水,笑着看我们一老一小,那笑容像一缕清风。

吃完饭,我和奶奶回家,奶奶要给我拿背包。

有时候你本来很累,但别人一要帮你分担时,你一下子就不累了,浑身是力气,走得也快,脚也不疼了。

公交车上人并不少,有些吉卜赛人正说着话就突然吵起来扭打到一块儿了,我被奶奶拽着麻利地走到后面。她让我站到车尾,用她的身体挡着我。

我在那之前陷在自己营造的纯美世界里不能自拔,后来我对此常常又哭又笑。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到底在哪里,却又不停地寻找,好像这样拼命地一直走,就能走到他身边,走进他心里似的。我在人人网上更新消息,发布自己所在的位置,那是我自作聪明写给他看的,我幻想着在某处会与回了头的他相遇。我不停更新着心情,开心的和无助的,偶尔表达一下对某个不知名的人的想念,偶尔展示自己无与伦比的坚强。可是喜欢我和讨厌我的人都不是他,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最狠之处就在于不理会。

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快死了,那时我被里里外外的压力和打击挤压得不成形状,并因此患上轻度抑郁症,我以为这个时候他总该出现了。我想着这时他如果出现了,他就是我的盖世英雄,无论天涯海角,我跟他走。可是我想多了,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我在黑暗的小屋子里觉得自己快死了的一刹那,突然又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死,那一刻,我想彻底忘记他,并且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但我不敢,连放弃都不敢。某一个要死不死的时刻,激发了我的自尊心,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活出个样子来。但那样强烈的自尊心瞬间就崩塌了,转而变成了被那样好的男人喜欢过,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他的脸。人在爱情里的犯贱指数,大概是高得无法估量。

跟奶奶在一起走的这一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看到一个孱弱的身躯,因保护一个人而变得坚不可摧。突然觉得,只有那些心里有爱的人,才有面对庞大世界的勇气和力量,才能于乱世中,不慌不忙地坚强。也突然明白,当一个人真正感觉到被爱时,他才感受到尊严,才更加自爱。

我在那一刻突然哭了,并且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这哭让所有看到的人莫名其妙。奶奶连问也不问,她对那些盯着我的人笑笑,拍拍我。那一刻我似乎看得出来,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深切地明白,女人在某一时刻的眼泪,并非因为那一时刻的事情,多半是许久以来的积压,恰逢那时候扛不住了。这样的明白,让我止住了眼泪。

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奶奶的家。

虽然是在自己的家,但奶奶好像小偷一样,轻手轻脚。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楼道大门,先向里面扫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才告诫我要轻轻的。这样子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还好奶奶只住二楼,我们迅速地钻进了她家。

那是我好多年没看过的木头门,上面有简陋的铁链。进屋后,奶奶回身把门锁了又锁,又拿了根擀面杖似的木棍杵在门后。她给我使眼色,意思是如果有坏人进来,我们可以用这根棒子打他。

我难以想象,什么样的经历会使一个老人对自己居住的环境这样胆战心惊,更对这样一个小心翼翼生活却又如此轻易就把陌生人领回家来的行为表示莫名其妙。

我说要去卫生间洗澡,奶奶居然热心给我找换洗的内衣和毛巾,还从抽屉里翻出了一瓶看起来新到几乎没用过的洗发水给我。

一打开卫生间的门,我就明白为什么奶奶只买了一杯咖啡,为什么在餐馆时说自己不饿——我很多年都没见过那么简陋的卫生间了。

我从卫生间出来,奶奶在铺新床单,在底下铺了好多层毯子。

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沙发。我打手势说我睡沙发上,奶奶把我按在床上,又给我盖好被子。

那个动作对于离家在外十多年的我来说,甚至有点儿过于亲密了。

我不安地躺下,又不安地坐起,我想张开嘴巴说点儿什么,可是我们语言并不通,并没有自如到可以聊天的地步,我就看着客厅里红色的床,阳台上绿色的花,窗户外面投射进来的暖色的阳光。屋子里干净整洁,阳台上的花枝繁叶茂,厨房里的摆设规规矩矩。这不是一个富裕的家,但这个家里有不屈的尊严。

我起来,找了纸笔,把想说的比画着表达出来,给奶奶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像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那是我第一次,说我失去了一个很爱的男孩子,后悔,难过。

她过来一把抱住我,像拍小孩子一样拍着我,还亲着我的额头。之后拿出她的相册,给我看她的家人。

她简短地告诉我,她是俄罗斯人,因为战争,一家人一路迁移到保加利亚,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其他地方,而在索非亚,只有她一个人。

她用左右手一起比画了一个巨大的轮廓。

她指着自己,照片上的孩子和我,做了一个一小点儿的手势。

战争袭来时,一个个生命像飓风一样被连根拔起,如草芥一般被弃于荒野洪流。人民坠入社会底层,成为时代的遗孤,坎坷流离如沧海一粟。

小时候在东北老家,我见过慰安妇的亲人,听他们聊天,看他们几十年后脸上仍然挂着的对战争的惊恐。

男人发动战争,抢地盘,抢女人。古往今来无不如此。那些经历过战争,从死亡线上逃出,于屈辱中攀爬的人,只要能活着,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满足。农闲时,他们往村口大树下一躺,阳光透过哗啦啦的树叶洒在身上,你便看得到那一身挥之不去的历史的灰尘。

一介女子,在残酷的战争面前,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要守候出征的丈夫,肩负着整个家庭的责任。

女人似水,说的是女人家皮肉的清净。

女人如水,说的是女人水滴石穿的坚忍。

而眼前这个女人,有可能在我现在的年纪时经历过失恋,后来又遇到她的丈夫,组建过一个温馨的家庭,直到有了孩子、有了战争。最后,她一个人生活在索非亚的角落,每日在经由步行、地铁、公交车的四十多分钟后,去做两个小时家政服务,在那儿简单地吃一口饭,再走同样的路回来。这个女人,到了这个时候,家里依然井井有条。她不但自己要笑,也要让别人笑。不但自己要活得开心,也要让别人活得开心。

有那么一个时刻,这屋子里没有人说话。

她的手在相片上不停地抚摸,逐渐慢下来,又摸了摸我的头发,给我看她的小女儿,当时也就十多岁的模样。

我好像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愿我一个人流落街头,费这么大力气把我带回家的原因。也许出于一个母亲某一刻的恻隐之心,若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这样流落街头,但愿有人也愿意对她伸出援助的手。

这个女人久久凝视着照片,那种失神的目光,那双苍老的手,让我想到自己的母亲,或者母亲的母亲,有没有在某一个时刻,独自在家,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下楼又觉得太高,就这样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对着子女儿孙的照片,做出同样苍凉的手势。那时,我已整一年没有回家,一切不愿深想。

树上的知了没有停止鸣叫,窗外的阳光依旧闪耀,阳台的盆栽生机盎然。我某刻鼻子一酸,又忍了回去,眼泪再多也无济于事。

晚上,我被要求睡在床上,老人则睡旁边的沙发。我虽心有不安,可有时,若不接受一个人的爱,对那个人同样是一种伤害。

第二天上午,奶奶留我一人在家,自己去工作。

我收拾好背包,知道我该走了,环视了一遍自己住过的地方:门后的木棍,简陋整洁的陈设……

我把床收拾好,用英文写了一封信,留下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我想,奶奶会拿着它给那个中餐馆的姑娘看。我想,姑娘会告诉她,没什么,就是从今以后你多了一个亲人啦!

我从所剩不多的零钱里拿出一些,跟信一起压在枕头下面。我知道,金钱不能作为衡量感情的标准,但当金钱可以作为一点点爱的回报给需要的人时,就是最合适的表达方式。

我放下一张纸币又拿起,又放下,第一次憎恨自己的无能与贫穷。

奶奶回来,亲自送我去火车站。那条相同的路我来时走过,离开时走过,原来人走在同样一条路上时,因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目的,心境完全不一样。昨天的一切还是那样,你不再是昨天的你。

我换上了花裙子,车上有人看我时,奶奶就骄傲地笑笑,像有了一个孙女。她用两只胳膊紧紧把我的书包搂在怀里,生怕被人偷了抢了的模样,像一幅美丽的油画。

我不知道什么是成功,但我遇到的这个女人,她让我想起那句话:“活得好,笑得多,爱得深的人,就是成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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