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地庙另一侧的土路上,翻译官狂奔着,扭头看到身后肖岳越追越近,恐惧至极,向着土地庙拼命跑去。肖岳急追几步后纵身一跃,将翻译官扑倒在地。他就手就要拧翻译官的脖子,不料人到绝地力气极大,翻译官闷吼一声将他掀翻,随后就地一滚,翻身便跑。来不及起身的肖岳蹬地卧扑,抓他的脚,却没抓住。正在这时一根绳套飞来,正套住翻译官的脖子,猝不及防的翻译官本能地抓住脖子上收紧的绳套,却来不及挣扎被倒拽上土坡去。原来是常虎在土地庙边拖拽着绳子,龙九也随后赶到。肖岳当即奔过去,抱住翻译官的腿,跟龙九一同帮着常虎将奋力挣扎着的翻译官拖进了土地庙。
翻译官垂死挣扎,一声闷吼,把握着剔骨刀的常虎撞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墙上。
“按住他!”肖岳边低吼着边钳制住翻译官的胳膊;同时,龙九抱住翻译官的双腿,与肖岳合力将他弄倒在地。常虎再次扑来,一刀刺下。不料翻译官却拧着身子将肖岳顶到了刀下!常虎慌忙收刀,趁这空隙翻译官竟抓过绳索绕过肖岳的脖子,将他的头跟自己的脸抵到一起!肖岳被勒得青筋暴露,身子也被紧压在他身上,胳膊别在胸下难以出手。常虎见状,一刀从肖岳身下刺出,猛地捅进翻译官腰间。随后,常虎狠狠地搅了几下,抽出刀来,翻译官瞪着眼睛抽搐了几下,不动了。常虎、龙九帮肖岳松开绳子,肖岳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嘟囔着:“这畜生谁训练的……劲这么大……”
“你先走,我俩清场……”龙九对常虎说,“先藏起来,等山田离开了再处理。”说完,和肖岳将尸体拽到神龛下,掀开盖着神龛的黄绸,往里塞。常虎收起刀,向庙门走去。
几乎同时,李从文等人已经到了土地庙前。副官身旁的山田边走边跟李从文聊着:“我欣赏李镇长的治镇方针,纵容鸡杂狗碎的琐事,以小乱消抵大乱。国事战局抽象难懂,而常虎跟肖岳的妻子通奸,却活生生地在眼皮子底下,正所谓一叶便可障目,更何况眼前有很多这样的叶子……”
李从文正要接话,抬眼看到常虎出了土地庙,顺着坡下到路上,边走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不由一惊:“常虎?”
山田随即看到常虎手上的血迹,问:“你在干什么?”
常虎也是一愣,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这时副官走近他,从他腰里抽出那把剔骨刀。
土地庙里,肖岳和龙九听到动静,趴窗看到常虎正撞上山田,不由大惊失色。肖岳吩咐龙九不要擦地上的血渍。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那把骟猪刀,在自己肚子上使劲划了一道!血,瞬间喷涌而出。肖岳捂住肚子压着声音对龙九说:“你,从后窗走。”
土地庙外,山田眼露凶光,走近常虎,问:“你用这刀子做了什么?嗯?”
常虎蠕动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李从文着急地说:“你……是不是跟肖掌柜动手了?”
山田一把从副官腰间抽出腰刀,架在李从文脖子上,大吼:“我要他说!”
千钧一发之时,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响,浑身是血的肖岳从坡上滚了下来,支撑起身子,握着骟猪刀指向常虎,大骂:“王八蛋,逃得过今天逃不过明天,我早晚得骟了你!”
李从文故作慌乱地骂:“你们非得给我闹出乱子是吧?”
山田将腰刀从李从文脖子上撤下,狐疑地看了一眼肖岳,把腰刀递还副官,二话不说上坡向土地庙走去。
土地庙里很乱,地上有一摊新鲜的血渍。李从文架着肖岳,痛心疾首地骂起来:“乡里乡亲的你们下死手啊?”山田审视着血渍,突然站起身来,环视四周,目光锁定在了神龛上。
常虎顿时紧张起来,看着山田一步一步走到神龛前,心都快从嘴里冒出来了。
山田忽然一把掀开盖着神龛的黄绸!意外的是,此时的神龛里却是空无一物!
常虎看看肖岳,暗暗地松了一口长气。翻译官的尸体哪儿去了?自然是被龙九带走了。
山田没抓住把柄,在镇公署开堂审理这起山神庙血案。“砰”!坐在桌后的山田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严厉地说:“你们这叫可耻!”
肖岳腹部已包扎好,和常虎低着脑袋站在堂下。
“同为乡里,什么纠纷不可商量解决,居然就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知不知道小怨足以引发大乱,大乱催生亡命之徒!维新政府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不思本分、流窜为祸的亡命之徒越来越多,想成为他们吗?嗯?”山田义愤填膺地训斥两人。
肖岳和常虎低着头,无语。
山田继续说:“身强力壮却不勤务于农事,不勤作于工坊,不思多为地方交以物需,反倒打架斗殴扰乱乡邻,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如果你们不想在镇上安分生活,我就发配你们进和平军上前线!要不要?”
常虎慌忙地说:“不要……我……我们知道错了。”
山田反问:“那好,你们自己说,这件事怎么收场?”
肖岳讷讷地说:“和平相处,互不侵扰。”
山田竟语重心长起来:“肖岳,你可知道,李镇长杖责你是什么用意吗?他就是要告诉你,乡里之间少计较是非,多体会好处,看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人,如此苦心偏却混沌不知……现在,我就做个判决吧,常虎赔礼道歉,肖岳发誓,从此既往不咎。”
常虎憋了半天,对肖岳抱了抱拳:“……抱歉。”
山田问肖岳:“这事过去了吗?”
肖岳脖子一梗,说:“过去了。”
山田满意地吁了口气,站起身要走,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踉跄着坐倒在地。众人顿时大惊,手忙脚乱地去搀扶山田。温大夫跟着众人架起紧闭双眼的山田,喊:“快!带他去我诊所。”
温大夫让众人把山田带到诊所,给他进行了针灸,此时的山田面色惨白,身体很虚弱。李从文等人和副官围在边上,等着温大夫的诊断结果。温大夫拔了针后,说:“是轻微的中风,治疗还算及时,养个两三天就能恢复。”
李从文心想糟了,山田要留在霸下镇,跟家里养只老虎有什么区别。不由得对肖岳和常虎发脾气,说:“都是被你们给闹的……”
山田叹了口气,要副官回去向师部汇报齐原分队的情况。李从文把副官送上船,殊不知霸下镇就要大难临头。原来狡猾的山田是在装病,当他和李从文去鱼塘时,趁李从文帮着甘银财拉扯渔网时,抓起一把起舞草的花籽放到嘴里嚼碎。起舞草的花籽,若身上有破口渗入了它的汁液,血管会慢慢被麻痹,出现类似轻微中风的症状。由于发作缓慢,很难被人识破。山田一边嚼花籽,一边摘下一根刺荆,划破胳膊,然后吐出嚼烂的草籽,抹在胳膊上那道细细的破口处。于是在镇公署的堂上,山田才会发病,骗过了所有人,甚至是温大夫。
身为日军少佐,山田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呢?这个山田不是善茬,更不是梅寡妇、王嫂等人眼里的菜鸟。1938年前,他就在中国负责谍报工作,绝对是资深特工。他走访所有住户之后,发现霸下镇的镇民很不寻常,但他却故意让自己的侦讯手段显得笨拙,终于发现镇民在巧妙地运用反侦讯手段!齐原小分队遭遇游击队围杀,是霸下镇精心制造的假象,而且天衣无缝。他的判断至少有七分把握,但当时身边只有一个副官,霸下镇居民都是深藏不露的狠角色,所以决定智取。他借装病留下,以便再做暗查。同时,让副官单独返回邺县支队,留四人驻守,其余兵力尽数带来,包围霸下镇,挖清齐原支队遇害的真相!
副官领命,回到邺县中队,通知保安大队驻地发现情报泄露,所以内禁三日、排查窃听设备,内禁期间暂停一切公务,所有官兵未经特批,不得离开驻地半步。他这样做主要是排除共产党的耳目,以防游击队得知邺县已成空城后,发动袭击。他按照山田的指示,只在驻地留了四人值守,其余的兵力分为两路,一路为机船,共四人,后行出发;第二路十六名士兵分三处着便衣离岸,乘坐事先安排好的货船抵近霸下镇水域后,潜水上岸,换装隐蔽。距霸下镇五公里处水域,另设通讯船一艘,亦为货船伪装,配两人,以备行动过程中进行无线通讯中转。
副官在邺县紧锣密鼓地安排兵力。山田在霸下镇也没闲着,他换了身中国百姓的衣服,就像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乡绅,在田间地头儿溜达。
这天一大早,鸟鸣声中,稻秧随着微风轻轻摇,龙家老三等人在各家田中劳作。山田就蹲在水渠边观察起来,见李从文沿路找来,笑呵呵地说:“李镇长,呵呵……你们的水渠挖得很好啊,江水引进来,再通过池塘循环出去,旱时满足灌溉,雨时帮助泄流,非常完美。”
“山田少佐对农耕之事也有兴趣?”
“支那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是很值得研究的。”
“山田少佐的病恙还在恢复,要多注意休息,要不,随我回镇公署吧。”
“不妨不妨……难得清闲,我再四处转转。”说完,山田拄着拐杖走开去了。
李从文目送了山田片刻,转回身见水渠里有只蛤蟆的尸体挂在杂草上随着水流一漾一漾,半边身体只剩骨架,不由从心底里冒出一阵寒意……百密总有一疏,蛤蟆沾上了化尸水。如果这个山田是扮猪吃老虎,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李从文带着这份担心来到龙家大院,对龙家父子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可以下地走动之后,山田就开始在镇里转悠,像是急于通过锻炼来恢复身体机能,但我总感觉,他对霸下镇的好奇心,过于浓厚。”
龙父、龙伯对视了一眼。
李从文接着说:“山田对镇里的一些物什,尤其是家具兴趣盎然,前天他见秦先生在修理衣橱,就近前讨教,得知打造工艺是出自宋籍《营造法式》,当场就借走了。”
龙伯不由皱眉说:“镇里依据《营造法式》构建的,除了家具还有各处的机关哪!”
李从文说:“山田的好奇心并不局限于此,昨天上午,他去甘家鱼塘钓鱼,但甘银财说,他坐了几个小时,一条鱼都没钓上来,与其说在钓鱼,不如说是观鱼。”
龙父说:“观鱼?都是些食用鱼,有什么可观赏的?”
李从文说:“甘银财反映,山田后来问了他一个问题,鱼儿游弋的规律好像都是挨着塘边绕圈子,但为什么在他面前,有些鱼会纵向于这个路径徘徊?”
龙父顿时一惊:“他的位置正巧在地道口!”
李从文点了点头,说:“听到这个问题,甘银财也是暗自一惊。那是镇里最隐秘的地道口,延内通道随地势上行,所以低于池面的一段有水,鱼儿难免会进进出出。”
龙伯急迫地问:“甘银财是怎么回答的?”
李从文说:“并非所有鱼类都会靠边游弋。”
龙伯问:“山田什么反应?”
李从文说:“没再追问。”
龙伯心悸地起身踱步:“你这么一说我也犯憷了……昨天下午,我俩正在对摆残局的时候,山田进来了,他看了几局并给了些评说,绝对是个围棋高手,之后,他主动提出跟我对演残局。”
龙父惊悚地瞪大了眼睛说:“一共四局你三负一胜,而你胜的那一局……”
龙伯说:“没错!我胜的那局出自于一册日本的残棋谱,没有传入过中国,我也只是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因为一个偶然机会观摩到的。呵……当时我连输三把,注意力全在棋上,竟就忽略了这一点,如果山田是有意试探,这就露破绽了。”
李从文说:“别急别急,这些情况都是模棱两可,或者,是我们太过紧张了。”
龙父担忧地说:“但山田若真是扮猪吃老虎,问题就大了,这说明此人不但从事过谍报工作,而且是个绝对的高手,他骗过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
李从文顿时惊悚:“对,他还能发现别人根本注意不到的特殊行为。”
这时,温大夫心急火燎地从廊檐下奔来。“我们全都受骗了!”他到小桌边时,向李从文三人摊开了手掌,掌心中两三粒小小的花籽,说,“这是在山田的衣兜里发现的。”
“这是什么?”李从文问。
“齿舞草的花籽,它的汁液渗入人体的破口处后,会慢慢麻痹血管,出现类似轻微中风的症状……”温大夫顿了顿后,很肯定地说,“针灸时我看到他的手臂上,有被刺荆划破的伤口,山田,骗了我们所有人!”
众人顿时都是脸色煞白。
龙伯问:“山田在哪里?”
温大夫说:“我来的时候听说,他把镇里的孩子都叫去私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