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块沉默的土地。据说,在千百万年前,这里本是古地中海的东端。那时节,海面波涛汹涌,龙腾鱼跃。浩浩乎汪洋一派,是水的天下。在那古老的岁月里,古老的生命也有过它们灿烂的黄金时代,当年的海边。就该是百兽聚集,鸟语花香的伊甸园了。
曾几何时,无情的“板块运动”来了。天翻地覆,惊心动魄。海底陡然往苍穹升高,逼得洪水四溢,水族流离失所。山塌地毁,鸟飞了,兽逃了,重新去寻找各自的安身之地。就在这个时候,迎着亘古如一的阳光,康藏高原,巍巍然横空出世。
非同寻常的葬礼,旧的都去了。
不同凡响的分娩,新的来到了。
曾经是跌宕起伏、势若奔马的海涛在一刹间被定影,化为了石的飞涛,岩的狂澜,化为一排排气势狰狞、连绵不断的万仞绝壁、深谷大峡。到底是海洋的后代,继承下来的还有海洋的胸怀,于是有了茫茫无际的原野,莽莽苍苍的林海。
说是凤凰能从烈火中走出来,便会得到永恒的新生。
可是,却有对昔日的眷恋,也有梦。
为了昔日的大海,为了逝去的繁华和温柔,在岩石缝隙中的化石鱼儿、在高峰之巅落脚曾经是海底的细沙,不早就流干了眼泪?
潇洒、漂亮的海洋哪里去了?海拔几千公尺的寒流冷雾,一直在毫不手软地制造康藏高原粗犷而彪悍、冷漠而严峻的外形。
在烈焰中升腾、在洪水中翻滚。却悟出:没有什么能称得上“永恒”,只有“变”,才是万古不废的真理。运动才是生命之树常绿的源头。运动带来再生,再生便要运动,在变中再生,在再生里变!
任冰川在身躯上运行,任地火在胸膛里奔突。奇寒,连六月天也飞雪,地震,一度度山崩地裂。历经了无数的强制和压迫,康藏高原倒越发野性十足,越发高傲不屈。
它崛起、它再生了。
它是耸入云天的青藏高原的一部分,它是“世界屋脊”的有机组成,它是神秘的“世界第三极”中一块到处是谜和幻的神奇地。山雄水野是康藏高原的特色,它与脉脉温情似乎无缘。在它面前,玲珑小巧的堆积物,敢称什么山!连浪花也难以激起的流,配称什么水!
顶天立地的气势引来多少惊奇、恐怖的目光。有人闻而胆寒,望而却步。却到底还有人啊,为了它竞相折腰。
几多土司的宫殿倒塌在愤怒的风暴里,俄而重新修复;几多官家的寨堡焚毁在复仇的火焰中,转眼又起高楼。马蹄声声,月光下寒光闪闪的腰刀,怒吼呼号,殷红的血,都消失了,消失在从庙宇里传出来的悠长、呜咽的长号声里,消失在散发着血腥味的皮鞭呼啸声里……
于是,从云端里走下来大智大勇、无所不能的英雄格萨尔大王,从帐篷里走出来喜笑颜开、聪明机智的阿口登巴。给善良送来安慰,给篝火里加添一束希望。高原才有了奔放刚健的舞姿和高亢入云的歌声,这样,苦里也掺进了信心和勇气,无边的绝望化为了不可遏止的力量。
血与泪的洗礼,更铸就了康藏高原深沉内向的性格,于是它沉默。沉默了成千上万年。
终于,又是一番沧桑之变。雪峰与五星红旗相映争辉,长空里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高原震动了。还是在那亘古如一的阳光下,这块土地挺起了伤痕累累的胸膛。
一直以为康藏高原与脉脉温情无缘,却不知在它的胸膛里奔涌着的火热岩浆就如它炽热的情感,豪情男儿也有一颗赤子的心。多少辉煌的梦躁动在它的默默不言中……
一种崭新的青稞品种,播下去一个月便可以开镰收割……
一种速生的树,半年之内就可以把绿荫洒满茫茫的荒漠,山岗……
茂盛的牧草。一头牛比一头大象还重……
提一桶金沙江的水,直接倾入氢氧分离的最新装置里,大车小车便有了动力,无路也飞行……
家家户户洗澡用的暖水管里流动着的是地底引来的温泉矿物水……
全是梦!在贫困、落后、荒凉、不毛之地这些沉重而屈辱的字眼包围中却有着如此辉煌的梦!梦见了希望,梦见了力量,梦见了明明朗朗的前景。面对现实,梦见曲折、漫长的路,路上的荆棘、障碍……
默默中的回忆,默默中的思索,默默中的狂想,默默中的孕育……早已经历过了,在烈焰中升腾,的洪水中翻滚。
千年不飞的大鸟,抖露出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雄姿,仿佛当年势不可挡的横空出世。
终有石破天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