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兴布票棉票的年代里,在牧场上,第二年的布票棉票都是头年底发放。发放布棉票的,一般都是由一个公社的副职领导带队,比如公社党委副书记,却只能带上一个人,一个不能缺、不能替代的角色——公社文书。公社文书的挎包里有个本子,不论走到哪个生产队,把本子一拿出来:某户几口人、某户又添了人口、某户却少了一个人,都清清楚楚。
点清了,就按人头按户分发。布票以丈、尺、寸为单位,但是“寸”这一级单位的布票是没有直接发放过的,以“寸”为单位的布票只有供销社、贸易小组才掌握一些,作为“找补”才到了牧场人的手中。根据定量,人不分大小长短,布票每人一丈二尺;棉票以斤两为单位,不分老幼胖瘦,每人都是五两。
领取布棉票的场面照例是欢欢喜喜,人都来得齐整。单身汉把一丈二尺布票、五两棉花票往怀里一塞,吸着烟屁股便回到人丛中去说说笑笑,很是洒脱。而人口多的家庭,户主们就不敢那么放松,一领就要领取十多二十丈布票、好多斤的棉票。花花绿绿几大版,户主们总得静下心来慢慢点数,点错了又要重来,不敢大意,自然就少了许多闲聊、玩笑的机会。
布棉票领回家去也算完了一件事。牧场上的人很少有马上就把布棉票排上用场的。原因也很简单,首先是牧民们从老到幼,不论男女都以穿皮袍为主。皮衣,主要是用绵羊、山羊皮缝制,女人和小孩儿穿着用小牛皮缝成皮衣的也不少。皮子不仅抗风寒,比什么布都强,又耐磨,更没有哪一种布比得过。第二个原因则是手头紧,别看牧民们有牛肉、酥油吃,但也常为了买点盐巴、茶叶那么一、二元钱发愁。买几尺花布、或者白布缝件贴身的衬衣穿,想也是想的,只是苦于手头紧。光拿布票也不能扯回来布,只好作罢,就让布票在那口包了皮子的木箱里躺着。
其实,那时的平布也就两、三角钱一尺,顶好的咔叽布也就七、八角钱一尺。就是这点钱也缺,缺了钱就穿不成。有心想弄点酥油、羊毛什么的去卖、去换点钱,又担心说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担心钱没有换回来被公社知道了点名、挂号,生出些呕气的事来。
在牧场上工作的人,年年都会向牧民们要一些布票、棉花票。也不是说在牧场上工作的这些人钱多,他们差不多都是在帮别人的忙。在那个年代里,牧场以外的许多地方的人们,都不是以穿皮衣为主的人群。一年发的布票,打一身衣服,穿不到年底就破了,补个补丁也还得有布票去扯布。牧场以外的人群对布票很是看重。听说牧场上有人常因为忘了把布、棉票作了废,情不自禁就大声叹息,惋惜不已。牧民们是很难体会到这种心情的。有熟人、朋友在牧场上工作,打信来请求帮找一点布、棉票也就自然不过了。
那些一家之主把布、棉票送人看似随意,其实也有考虑、有分寸,是有区别的。医生开口要点,不论怎么样都要多给一点。别说医生已经做过不少好事,还因为谁也不敢说自己今后不再生病。公社文书来要,也是要给的,开个路条、写个证明什么的都少不了要同公社文书打交道。至于其他人来要,包括公社书记在内的公社干部、学校老师、贸易小组的来要,都还要说得过去,不至于把人得罪了就成。当然,平常间就有很好的关系那又另当别论。
没有哪一户户主会把布、棉票一起都送了人的,家家户户都要留下一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把布、棉票用来换东西也成了布、棉票的另一重要用场。
布、棉票发下不久的那段日子里,公社院坝里、供销社门前、大路边,都成了牧民们同公社干部、也同过往行人“做生意”的地方。年青人用二尺布票换得一盒“飞雁”牌香烟,就会异常兴奋。只因为十分划算,“飞雁”牌香烟要值二角钱呢。倘若用二丈布票,便可换得一顶半新旧的黄色军帽,如果帽子上那颗红星还在,即使是红漆已磨掉了一些,便要三丈多、四丈布票才能成交。
如果户主是女人,她们就专门到公社、卫生所、学校同拿工资的人们的家属来“做生意”。旧衣旧裤、鞋袜手绢、缺了一只耳朵的锅、半个肥皂、乃至旧手电筒都可经同布票交换。多少布、棉票换一个什么却没有定准,都是当面议定。有时是家属们欢喜,认为值得,有时是牧民们高兴,以为捡到了便宜。
发下布、棉票的好长一段时间里,这道特别风景线一直很受看。直到要搬迁冬春草场了,这道风景线才裉色,要想再看到,只有等到来年年底。
日子就那么过着。忽然有一年,供销社里来了奇怪的“布”出售。连这些布的名儿也怪,叫什么“的确良”、“三合一”、“的卡”,不要布票,但价钱贵。接着又有了什么“涤纶”、“锦纶”,更是比一直认为是昂贵的“灯蕊绒”还贵出一大截!牧场上牧民们对此很少问津。但区上、乡上的干部们却买得很欢。一打听,却又是在帮别人买。原来,这些“布”是按计划分到供销社来的,不料在牧场上却卖不出去,而在别的地方又不够卖。
布、棉票变得不如过去那么俏了。一尺布票竟然只能换到两支“飞雁”牌香烟了,而有烟的人还在想只给一支。这也难怪,供销社的货架上已有好多年没有香烟上架了,牧民中的烟民们就盼,有一天,香烟也不要票就好了。牧民们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凡是要票的东西就少得很,现在布票不那么吃香了,这布、棉花是不是就要多起来了呢?
牧场上的人猜想得不错。过了几年,先是没有人来发放布、棉票了,再后来,那一度认为是高级得不得了的“的确良”似乎也不那么再引起人们的兴趣了。各色各样的衣服、布料不再是只有供销社、贸易小组才有了,有的个人竟用车运、用牛马驮来了。牧民们一时间眼花缭乱。
什么东西都涌来了。除了多得让人怀疑还算不算是衣裤、布料等东西外,香烟、电池也多得很。穿的吃的、用的玩的,好多不仅没见过,连听也没有听说过的东西都来了。看上去好像都是好东西,牧民们又抱怨起来,原以为自己这几年还算有了几个钱,但在这潮水般涌来的东西面前,自己的那几个钱依然少得可怜。
他们又回想起有人发放布、棉票的那些岁月。那时,一尺平布不过几角钱,可那是真资格的纯棉布,穿在身上舒服,几元钱就可以缝一件。可惜那时没有钱,不然的话,应当多买些,放到现在来穿,就会少花好多的钞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