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在20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
那块牧场叫“雄坝”。报纸上，开会时都在告诫：国内那个被打倒的阶级“人还在，心不死”，国外呢，帝修反串通一气，把牙齿磨得极其锋利，如果我们不留意，就主可能被敌人扑倒在地，咬断喉咙。就这样，雄坝牧场上那根“阶级斗争的弦”一直绷得很紧。敌人磨刀我磨刀，牧场上的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那时节，从公社到牧业生产队都建立有民兵组织，班、排、连、营，建制全，人员足，只是没有军装。武器也差劲，差不多上百号人的一个连也只有几支明火枪，好在有腰刀，用起来顺手的棍棒还是有的。不过，在公社这一层，却有一支精干的民兵队伍，通常叫做“基干民兵排”。人员由公社干部、商店贸易小组的人、粮站的人、卫生所的人、小学教师，总之，只是拿工资的男人，还算年青，差不多都是很光荣的基干民兵。但这些人加起来也是不过十几个人，为了保证有一个排的人员，就在各牧业生产队、组里挑选出了二十来个觉悟高、出身好、精强力壮的小伙子。就这三十来号人组成的基干民兵，曾一度全用真家伙武装了起来。排长是由公社武装中队长兼任的，他不仅有一支“七九”步枪，而且腰上还成天挎着一支十响驳壳枪，那威风劲很让人羡慕。其他民兵则一人一支“七九”步枪，但不知为什么，他们说是“七九棒槌”。可惜的是子弹少了点，有什么事了，才给每个人发5颗或10颗子弹。没有事了，又要把子弹交回去，交给排长、公社的武装中队长保管起来。就是他也不敢大意，因为区上、县上人武部里真正的军人会随时来检查的。除了有枪，每位基干民兵还配有一匹“战备马”。在牧场上行动，没有马是不能想象的。“战备马”，顾名思义就是用来准备战斗、打仗的专用马匹。因此，“战备马”是从各生产队挑选出来的最好的马，不仅善跑速度快，而且耐累体力好。这些马，平时总是由生产队派专人侍候，好草好料，轻易不许骑用。蹄上的铁掌也要随时更新，为的是应付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当了差不多半年的基干民兵，除了几次背着空枪练跑步和有一次一人打了3发子弹的射击训练外，却没有遇到过骑上战备马出去执行什么任务的机会。就认为基干民兵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了。
没想到这一年九月下旬的一天，先是有个积极分子跑来报告，说他的父亲昨晚听见了天上有飞机飞过，公社的干部都没有理会他。不想，下午区上来了电话，说昨晚在吉通那片草滩上有飞机的轰鸣声，估计有空投。吉通那地方在有一年曾发现过反动传单，据说是境外敌机乘黑夜空投下来的。区上要公社立即组织精干力量前去收寻，凡是可疑的人或物品都不能放过。电话还说，要随时向区上汇报情况，以利于区上向上反映。
排长，也就是公社武装中队长立即派出人员到各个牧业生产队调人、把战备马也拉来。等到把居住分散的基干民兵们都调齐时，差不多天都快黑尽了。列队、立正、稍息、公社书记讲话。公社书记只讲了几句话，意思是要基干民兵们认真对待这件事，这是光荣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好。接着就是排长讲话，这位打枪打得极准的转业军人讲话干脆，其实就是宣布了三条纪律：一是每匹马都不准带铃铛；二是上了路必须一匹马跟着一匹马，不许落后，也不准超前；三是路上不准大声说话，不许抽烟。
听着排长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浮现出八路军游击队偷袭日本鬼子据点的画面，一下子就有点兴奋起来，连心跳也加快了。接着就是每人去领5颗子弹，再次检查马鞍、马肚带。在公社的院坝里，抽烟的人抓紧时间过烟瘾，更多的人则激动得小声地争论着，有人说是空降了特务，有人说可能是传单，也有人说说不定是什么武器、收发报机，议来议去都是各人从电影上得到的知识。
出了院坝，随时排长一声令下，30多匹马不疾不徐上了路，不久就沿着一条小河，顺着河边的小道朝吉通坝子开进。
九月的高原已是秋意很浓的季节。出门不久，就领教了秋天的寒意，幸而没有什么风。不断从队伍前面传来排长的命令，倒是把睡意赶得一点也没有了。走到下半夜，才发现沿途的灌木丛都是湿的，虽然骑在马背上，还是把两条腿裤都打湿了，寒气往骨缝里钻，冷得人一阵阵哆嗦。于是悄悄跳下马，牵着马跟着队伍走，希望暖暖身子。才下马走了几步，队伍又快了，只好赶快上马，掉队了就不像基干民兵的样子了。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少，当远远的地平线上露出雪峰的剪影的时候，前边传来了命令：已经达到目的地，下马稍事休息后，按原定方案，3人为一个战斗小组，各小组长切实负起责任来，成散兵队形，开始在草地上收寻。
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刚才还冻得直哆嗦的身体一下子竟暖和过来。听到身旁四周不断传来“七九”步枪子弹上膛的脆响，更增添了一种临战的气氛，说不定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心里就充满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渴望。
天越来越亮，四周的一切看得清楚真切。30多人拉着30多匹马，散落在宽大空旷的草坝里显得那么少，少到了微不足道。目光所及的范围内，除了顶着白霜的草叶，什么也没有。但是说不定再走几步就会有什么发现，说不定再走几步就会找出什么东西来了。草叶不断在脚下被踏倒踩断，发出唰唰喳喳的声响。走了很久，还是没有发现什么。脑后却呼的一声响，急回头，原来是草丛中飞出一只灰扑扑的不知名的鸟儿来，没有惊慌的叫声，却飞得极快，一个转向低飞，那只鸟儿躲进了身后的草丛中。
这时最让人生气的是马，它一路不停地大嚼，有时还很得意地喷着响嚏。它突然不走了，蹬稳了四蹄，哗哗大尿一通，一股热汽就从它肚子下面升起来。望着别人已去了好大一段路，就担心前面的人就会发现什么了！
太阳出来了，人们就欢呼：真好，真暖和。顿时感觉浑身有了力气。此时，除了想吃点什么，冷也不冷了，困也不困了。于是就走得更快更急，总希望是自己这一组首先发现了点什么。随着排长的各种令和手势，30多人拉着马就在吉通坝子里往返穿梭，一趟过去，一趟过来，临近中午，依然什么也没有找到。平整宽大的吉通坝子上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人和马践踏过后的痕迹。不由就在心里惊叹起来：天啦，不知走了多少公里的路啦！好在排长到底发出了命令：烧茶，休息！
30多人一齐拥到了一条溪流边，很快就点燃了两堆火。基干民兵们有的躺、有的坐、有的抽烟、互相打趣，大声喧闹，等着茶水开锅。正在这时排长却吆喝着集合。大家都不情愿，但是除了几个烧茶的人外大伙还是站在了一块，只是这时没有按照高矮秩序、而且是弯弯曲曲地站成了一排。排长一开口就让人们吃了一惊，他说：“同志们，我们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收获很大……”
人群就“嗡”地一声，有人摇头，有人笑。因为这一夜，明明白白一无所获。但排长紧接着就说“任务完成得好在哪里？好就好在我们到底弄明白了，在吉通坝子里没有什么空降的东西，更不要说人了”。人们“哗”地笑了起来，看排长的脸色就要骂人了，那边却高声喊道：茶开啦，茶开啦！排长只好一挥手：喝茶，动作要快，吃饱了，回去！
往回走的路上，基干民兵们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各人只顾默默地催着自己的马儿赶路。走出吉通坝子不远，忽然从一条水沟那边传来了喊声，大家勒住马，原来是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喊，少年手里还拎着个什么东西。
排长策马过水，其余人等也赶快跟了上去。
少年手里拿着基干民兵们都没有见过的玩艺儿：是个铁家伙，铁皮上已生了锈，有点像个方盒子。拿在手里一摇摆，里面就响，很像是一个碰坏了的什么机器。基干民兵们认为，肯定不是收发报机，也不像定时炸弹。但，是什么呢？
老人和少年说，这是他们在沟这边放牛时捡到的，其它什么也没有发现。
排长沉吟良久，又把那玩艺儿打量再三。最后决定带回公社再说。拣到了这么个像个什么机器的东西，表扬了一老一少两句，基干民兵们又来了精神，有人还唱起了山歌，马儿也来了精神，扬起一路灰尘朝公社跑去。
等了一个多月，县上通知了区上，区上通知了公社，那玩艺儿是气象部门放上天测量风向的一个什么东西。不过呢，县上区上倒是都在口头表扬了基干民兵们，那就是就该这样有警惕性才对。
（二）
搜寻空降物后，基干民兵们就盼望着下一次任务。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民兵们的任务还真来了。
但是这次任务不是县里、区上下达的，而是公社自身下达的。任务本身也很简单：夜里去水桥附近埋伏，抓那些投机倒把的家伙。
由于任务简单就没有去调动那些在牧业生产队、组的人，只把公社干部等拿工资的人召集起来就行。不巧的是，也是基干民兵的小学教师探亲去了，医生到县上培训去了，商店贸易小组那位基干民兵也驮运货物去了。剩下的连公社书记在内也只有七个人。
七个人就七个人，七个人就分成两个组。公社书记等四人一组，排长等三人一组，一组守上半夜，一组守下半夜，非要把那几个投机倒把分子抓住才罢休。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雅砻江冰冻的时候说起。雅砻江流经雄坝草原，在水平缓的地方自然形成了许多牛皮船渡口。就在小地名叫做夺恩的渡口，船家名叫泽仁，据说他是从青海达日那地方过来的，当地人为了把他和本地叫泽仁的人区分开，都叫他达日泽仁。达日泽仁划船渡人过江是要收钱的，一个人过次江五分钱。带的东西上了一百斤要另外交钱，钱都上交生产队，队里给他记工分。
达日泽仁无儿无女，连亲戚也没有。他在渡过口两岸各有一间小土屋，有时住江这边，有时住江那边。两边的小屋都是他的家，可这两边的小屋都不上锁，烧茶用的柴块、牛粪总是不缺，烧茶用的旧茶壶、锅也是两边都有。过路的人可以自由自在住进小屋，使用屋里的东西。离去时，有人会把一饼酥油或半口袋糌粑留在屋子里，达日泽仁从不过问是谁留下的，享用就是了。
夺恩这地方去农区不算远，达日泽仁这人又不多言多语，再加上两岸都有可以避风躲雨的小土屋，农区、牧场的人就悄悄在这里做开了生意。酥油换青稞，羊毛皮张换农区那边运过来的碗豆、木料，甚至把牛、马、羊也弄来偷偷交换。
公社不会不管不问，查得情况属实以后，立即派了干部前来制止，又派了干部深入帐篷里教育牧民们不要走资本主义道路。工作做到了家，效果立竿见影。达日泽仁每天只渡过几个人过江，再也没有那么多东西过来过去了，夺恩渡口冷清了。
但是一进入冬季，雅砻江冻断之后，“做生意”的投机倒分子们不再依赖达日泽仁的渡船，而是各自牵了自己的牛马，把要买要卖的东西运来运去。公社白天派人去查堵，那些人便在夜里活动。公社派基干民兵夜里出动，用意就是抓住一、两个典型，弄出来批斗批斗，来平息歪风，堵住资本主义的路。
那天夜里的下半夜替回了书记他们四人，我们三人来到了雅砻江边上。此时的雅砻江像一条在夜色中沉睡的巨龙，白花花难见头尾。好像有鼾声从冰底下传出来，那声响有些沉闷、有些遥远，厚厚的冰层把水流压抑得失去了规律。冰积成的桥上有一条“路”，那是人脚上带的泥土、牛马拉的粪便，在白色的冰雪上很是显眼，弯弯曲曲、黑糊糊的。
送走书记他们四人，我们便按在排长的要求，在一个低洼地里埋伏起来。那真是件那苦的事，肚子要贴在地面，“七九”步枪里虽没有放子弹却要求必须放在手边，还要求我们一但有了情况，就要双手握枪，而且要马上一跃而起。
用皮衣把全身裹紧，尽量不要让风从领口里、袖口里、裤脚钻进去。开始还兴致勃勃地紧盯冰桥，到后来就不自觉地想活动活动。不料，那冷风却钻进了衣服内，更冷了。贴在地面的肚子冷得更是难受。便想，在洼地里，冰桥上即使有人也看不见，就自作主张地悄悄起身又蹲下，还吐口热汽呵呵手。先还担心排长要骂人，不想他也的那里悄悄活动着身体，而且嘴里还轻声地骂着什么。
越近天明越冷，浑身冻得快要没有感觉了。想用手去搓一搓大腿，才发觉连手指也竟然弯曲着，伸不直。如真有情况了，连枪也端不住了。心里就有气，这么冷的夜，在这个连鬼也不敢来的地方，冷死了太不划算。正胡思乱想，冰桥上传来了响声。定睛一看，好家伙，一个要牵了头牛正慢慢走来，后面还跟了一个人。他们俩倒是很舒服，一边大声说着什么，还发出朗朗的笑声。
在关键时刻，排长就显出了与我们不一样的素质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排长霍地跃出洼地，平地里响起了一声雷吼：“站住！”那俩人呆了，当时就没了声音。我们也急忙跳起来，把枪拴弄出“哗啦”一声响，也学排长喊道：站住！奇怪的是在那一刹那间，手指头神奇地灵活了起来，那一刹，连手里的枪也不那么冰凉刺骨了。
把两个人、一头牛押进公社院坝的时候，天已亮了。排长洪亮的声音让人明白了什么叫做胜利的豪情，什么叫做喜悦的心情。说实话，我们也是满心欢喜，只不过来不及表达而已。在家的公社干部们，连衣服也没有穿周正也冲到院坝里来了。这时，人们才看清，一直把头缩在衣领里，一声不响的人却是达日泽仁。
很快就弄明白了，牛背上两条口袋里装的全是羊羔皮。据自称名叫阿固的这人交待：他是从曲玛莱把羊羔皮运到这里来买的，碰见了达日泽仁，因为是老乡，就让达日泽仁在冰桥上为自己指一下路，他说他是怕在冰桥上碰见了裂缝或冻得不实的地方。达日泽仁也说刚刚认识这个家乡来的人，就是为了给他在冰桥上指一指路才出门来的，别的事他说他真的一概不知道。
把商店的人找来，按每张七角的价格把羊羔皮全收了。牛还给阿固，却要写出检讨材料来，还要通报这阿固所在的县和公社。听着阿固带着哭腔在埋怨自己，看着达日泽仁一脸的晦气，竟失去了刚把他俩押回来时的喜悦，左看右看，这两人都不像阶级敌人。不是阶级敌人也来找我们基干民兵们的麻烦，我们这些民兵好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