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不脱的只有影子——年月
1.
洪麻子逮进去就被提审，走进审询室就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四周雪白的墙，正面黄纸黑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两侧白纸黑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仿宋字，刚劲有力。主审员圆睁一双眼直盯洪麻子，十秒、三十秒、五十秒……那双眼紧积一身的热量照得洪麻子一身热哄哄的。又好象一双手把洪麻子一身脱个精光，赤条条的暴露在日光下，又象一把刀剖开胸腔，照在乒乓乱跳的心上。好厉害的目光，心中无冷病，那怕吃西瓜，自己幸好没干过啥亏心事，不然不说审问，就这目光也照抖，想到此洪广林坦然下来，心中唱起沙家浜：“沉住气，莫慌张前面就是芦花荡……。”
“你为什么要炸武装部？”主审员“照”够了突然发问。
“我没有炸武装部！”
“带着加重手榴弹进武装部想干什么？”
“我要报名参军，因怕砸派抓我，带两个手榴弹防身，这事茶大嘴可作证，是他帮我建议的呢？”
“不准你拿茶司令当挡箭牌，在实事面前还狡辩，那么多人报名也有武斗人员，都没带武器，就你一个带，咋个说？”
“我也不晓得咋个说，人家带没带我不知道，反正我带是防身的。”“你不老实，先写一事情经过，带下去。”
第二天一早又提审，这回不“照”直接交锋。
“汤豹你认识吗？”
“认识。”
“什么关系？”
“一般朋友关系。”
“一般朋友关系？遗书都交给你，才一般朋友关系？毛主席说‘重证据不重口供’，你不交待，没关系我们有证据，一样可以判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毛主席也说过重调查研究，你怎么不说？对毛主席语录不能各取所需，打语录仗，甚至曲解，编选主席语录。”洪广林一下想起前不久偷偷找王半仙算命，王半仙一开口就是：“毛主席说过可信不可信，不要怕”毛主席会这样说吗？在哪儿说的？王半仙是瞎子老头，是不出门，看来是王瞎子伪造语录了。
“你还在笑？”主审员大吼一声。
“不，我在想，在回忆思考”
“你好好想。”
想什么呢？当然想怎样说清自己和汤豹的关系。唉，汤豹啊，汤豹你“呯”一声走了，可把我套住了。汤豹是小街东头回族汤饼子的幺儿，大自己2岁，平时来往不多，粮食关时他因偷盗劳教二年，广林1960年冬半夜拉肚子，爬起来跑厕所，就看见汤豹杠一大圈电缆电线压得“呼呼”喘气可跑得风快，一眨眼就跑过桥去。汤豹特别会水，一个潜水可憋2分钟，别人炸鱼，他拣鱼最多。炮一响少部分鱼浮水面，大部分沉水底，他钻下水把沉底的活鱼砸死藏好，浮出岸耍，等炸鱼人一走他满载而归。他游自由式特别快，黑油油宽阔的身躯象一门板浮在水面上，两手似浆一下一下有节奏滑动，小腿飞快摆动，整个人象箭一样破碧波。两侧留下涟漪一圈一圈……对汤豹记忆最深的还是在沙滩上晒太阳时，他绘声绘色讲自己有趣的传奇故事，一批大小伙伴听得肃然起敬：“那是61年中秋节，我两天没吃东西，晚上饿极了，摸到四川农学院农场菜园子，‘嗒’刚摘下一个大冬瓜，‘嘡、嘡、嘡’巡逻的立即敲起锣来，四下的人都跑出来逮小偷，我急中生智，揭开一阴沟盖跳下去，又盖好，人来人往的，脚就在头顶上跑过来跑过去，脚下半截淤泥，臭不可闻，蚯蚓不停地在脚边蠕动，我憋着气抱着冬瓜一动不动。折腾半个多小时，人散后爬出来抱着瓜朝南河路溜，南河边食堂的灯还亮起。我探头一望，嗬，案板上有两块一尺长的猪肉，一笼馒头，旁边一老头躺在椅子上打瞌睡。老人极易惊醒，但也有一大弱点跑不动，老年人瞌睡不多，打一会瞌睡就过去了，此时不进去更待何时？我先看好退路，悄悄拨开门轻手轻脚走过去，先捡几个馒头朝嘴里塞，吃饱跑起才有劲，然后提2节长腊肉。顺手把菜刀也提走，出门把冬瓜剖开，挖去芯把2条腊肉放进芯，把冬瓜复原。解一鞋带把冬瓜捆扎实，然后扛起冬瓜就走。此时打瞌睡的老头醒了，太喊大叫，‘有小偷，逮小偷哇……’嘶哑哑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我抱起东瓜就跑，谁知没鞋带子的那只胶鞋不争气，跑几步又脱，跑几步又脱。丢了又舍不得唯一的一双鞋，等第五次拣起鞋揣在腰带上时，前面已站一巡逻人，把手枪“哗啦”上膛，吼：‘站住，不准动，不然我要开枪了。’打，还打得赢枪？跑？还能跑过子弹！只好乖乖放下东瓜，举手投降，等那保卫人员走到跟前，我猛飞起一脚，‘哐啷’手枪朝左边飞去，我两步跨过去，拣起手枪低声吼：“不准动举起手来，不然我要开枪了。吓得那位保卫人员也乖乖举起手。现在我命令‘向后转不准回头，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面说一面抱起东瓜就跑。”“枪呢？”大家七嘴八舌问。“哈哈……有个屁枪，老子急中生智，双手摸一石头当枪把他骇跑算事。”
2.
“呯！”主审员桌上一巴掌，“笑啥子，想了半天想好没有？”……
“报告主审员，想好了。”
“那你交待汤豹爆炸事件经过。”
“是，我和汤豹一般朋友关系，他64年劳教回来就被公安局安排在运输二社拉架架车，文革一开始就造反，当了个小头目有权有势，和董医生的女儿董芸芸耍朋友，两个经常一块坐车篼风，可惜汤豹鹿子岗一仗，脸上挨农民一沙枪，右眼打瞎了。以往标致的小伙子变成活鬼，董芸芸当然不干。芸芸年轻漂亮，能歌善舞是卫生学校校花，追求他的不下一打。汤豹却是一个情种，死追不放可芸芸更烦，干脆躲起不见，汤豹给我说，最后一个星期找芸芸2次，董医生两口子挡驾说不在，她另嫁人，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有镜子屙尿照自己，蛤蟆样。更逗他起火，出事那天活该我倒霉，我正在家做床准备结婚，汤豹跑我这儿来找茶司令，不在，便把一封信交给我说：‘你现在不要拆，等几天再拆？’说完掉头就骑自行车走了，我背时，鬼迷心窍，好奇心重，想看看他写的啥？”
“你就打开看了？”主审员问。
“是的，我用小刀剥开封口，一看没有称呼，没有时间，只有署名，纸都揣皱巴巴的有股泪味，信已交给你们了。”
“嗯，接到讲”主审员虎视眈眈。
“内容我都背得了，就这几句，我爱芸芸，远远超过我的生命，没有她，我活起还有什么用？失去她，如同失去地球，我要和她作最后一次谈判，不行，就同归于尽。”
汤豹绝笔
当时就把我骇了一跳，这可不是说着玩的。马上借辆旧自行车朝芸芸家追去，由于着急蹬猛了半路上链条脱了，下车安好链条又蹬，刚到芸芸家放下车，去推门“轰隆”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气浪把我冲飞起来，跌在地上。屁股跌痛了，脸上、身上被烟熏过一样乌黑，而且发麻。一摸脸是血，吓我一跳，再一抹还有肉丝丝。但不是自己的血肉，爬起来一看，汤豹的头完整的挂在树枝上，两只眼还圆睁着。树枝挂满布巾巾和人肉丝，屋内烟雾还没散，传来‘救命哇！救命哇！’芸芸的哭喊声，我顾不得多想就冲进去，烟雾散去，地上、墙上一片狼籍血肉模糊，芸芸跌在墙角哭喊，董医生从屋后跑来扶芸芸才发现芸芸脚杆断了，四邻闻音赶来，芸芸哭诉经过，这你们可以问芸芸。我喝口水嘛。”主审员递茶杯给洪麻子说：“我们当然清楚，不过也想听你的叙述。”
“想看我说的是不是和芸芸说的一样？放心，我说的都是实话，当时芸芸讲汤豹来见她，董母依旧把汤豹挡在外面。汤豹甩开董母，冲进里室抓住芸芸就问芸芸嫁不嫁自己，芸芸一口拒绝拉拉扯扯又到外屋，汤豹一下撕开衣服，露出捆在身上的炸药，用烟头点然‘哧哧“冒青烟，然后扑上去抱吓呆了的芸芸，董母一掌把芸芸推倒，汤豹又要朝芸芸扑去，董母一把把汤豹抱住，‘轰隆’一声2人都完了，我若跑快一步或自行车链条不断，恐怕也死毬啰。”
“那你还有功？”
“我确实尽力去制止爆炸事件的发生。”
“汤豹要与芸芸同归于尽，你事前先知道的。”
“我不知道！”
“你不是看了绝命书追的吗？看遗书时，事件还没发生，你咋不知道？”
“……”
“既然知道为啥不报？嗯，这就叫知情不报，知情不报算什么？嗯，算同谋，同谋罪当如何，你该清楚哟！”
“我看遗书是在爆炸前十分钟，跑人保组也来不及——”
“胡说，就是一分钟也要报告我们，来人，押下去。”
第二天晚上又提审，洪麻子三天下来人变了样，体形缩小一圈，眼圈发黑，眼睛血丝密布暗淡无神，主审员一开头就是一闷棒：“你咋个把田二贵推下楼摔死？”
“我，我没有推过田二贵啊？”
“你没推田二贵？我推他？”
“当然不是你”
“那他疯了，自己跳？备战大楼三楼7号就关你2个人。问题很明白嘛，两人争先恐后，先下就可以逃出，后下容易重新被捉，田二贵先去抓绳子，你就一拳。材料齐备赖不脱的。”主审员说着抽出一摞纸，晃一晃“你看十个人的证明，十个人哪，都冤枉你不成？老实讲”“当时偷偷索下，根本没一个人看到，他们又没在监牢，他们能证明什么？我背田二贵下楼，被盖搓的绳子断了，我们才被发现——”“你又是好心肠，照你这么说，你俩是争绳，而绳断跌死田二贵？”“不是，我、田二贵摔下，砸派的探照灯照着我俩，狼狗扑上来，二贵为了掩护我，扑上去抱着狼狗，是狼狗咬死，还是砸派开枪打死，我不知道，我翻墙——。”
“你不知道，我们知道，来人，押下去。”
三审定终身，一个月后在从重从快的决策下，洪麻子被判八年徒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