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德顺老汉向家人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打算年前去一趟市里，给那些帮他们脱贫致富的领导们拜个早年。
德顺老汉担心家人反对，早就在脑子里想好了一大堆说服家人的理由。事情大大出乎德顺老汉意料，家人非但没有质疑，还非常支持他的想法，都说应该去，好好感谢感谢人家。儿子问德顺老汉打算哪天去。德顺老汉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说太晚了显得不礼貌，太早也不好，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就那一天去。
去拜年带什么礼物呢？家人齐声问德顺老汉。
家里的土特产啊，让市里的领导们也尝尝。
早在秋天的时候，德顺老汉就有了过年时去市里拜年的念头。在晾晒枸杞的时候，他特意选了一些个大饱满的单另装了起来。板蓝根、甘草挖回来后，他也挑了一些，洗得干干净净，切成片晾干。这些药材都是市里来的领导们引进种植的，帮他们脱了贫，致了富，德顺老汉认为这些东西最能代表心意。
德顺老汉要去市里拜年的消息如一阵风刮遍了整个村子，乡亲们纷纷来到他家，问他什么时候去，带什么礼物，他们也要随份子表达心意。德顺老汉给乡亲们看了自己准备的礼物，大家都说德顺老汉的想法好，枸杞泡水喝对身体好，板蓝根和甘草也都是常用中药材。
很快，这家拿来了红枸杞，那家送来了黑枸杞……把德顺老汉家的一张桌子堆成了小山包。看着这些土特产，德顺老汉又喜又愁，喜的是乡亲们有情有义，没有忘记不远百里从市里来帮他们脱贫致富的领导，愁的是这么多东西他得一样一样分配。
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德顺老汉背着满满一袋礼品上路了。德顺老汉在村口坐车到了县城，在县城下车后又坐上了去市里的班车。班车在笔直的公路上一路前行，车里暖烘烘的，德顺老汉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班车已经到站。
德顺老汉下车后拨通了市农科所技术员江明的电话。手机是儿子为他出这趟门专门买的，教了半天他才学会使用。
江明接通电话后问他是谁。
德顺老汉说他是前进村的张德顺。
江明问他，大叔您有什么事吗。
德顺老汉说，江技术员，我代表前进村的乡亲们来给市里的领导们拜年了。前进村的人习惯于把吃公家饭的人不论是不是领导都称作领导。
江明问他在哪里。
德顺老汉说，我在车站，刚下车。
江明说，大叔你稍等，我马上就过来。
德顺老汉还是好几年前来过一次市里，这次来发觉变化特别大，不但楼房多了，也变高了，街上的汽车更是一辆接着一辆。
德顺老汉心里感叹着社会的变化，江明的小轿车已经停在了他面前。看到德顺老汉身旁鼓鼓囊囊的袋子，便问他是什么东西。
德顺老汉说，乡亲们给领导们准备的礼物。
江明说，礼物，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是不是领导们嫌弃。德顺老汉有点纳闷。
不是，不是，您可别多想，我的意思是不能随便收你们的东西。江明解释着，顺手把袋子提到车上，招呼德顺老汉上了车。
德顺老汉所在的前进村是市农科所的对口帮扶点，他家是江明的结对帮扶对象，也是村里的技术顾问。江明每年都去前进村好多趟，他们种的枸杞、板蓝根、甘草，从田间管理到采收，江明给他们提供了全套技术。
江明开车把德顺老汉带到离单位不远的一家饭馆。吃饭的时候，江明大概掌握了德顺老汉准备拜访的人，有手机号码的当即打电话告知了本人，联系不上的也通过其他人把德顺老汉的意思表达到。
整整一个下午，江明带着德顺老汉上楼下楼，快下班时才把乡亲们的心意完全送到。无一例外，所有人在收到德顺老汉带来的礼物后，都拿出钱要给他，德顺老汉坚决不肯拿。但大家说了，你要不拿钱，这东西我也不能要。德顺老汉一遍又一遍解释说这是乡亲们的心意，一收钱意思就变了。但大家也说，不给钱白拿乡亲们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德顺老汉左右为难，最后只好妥协。
吃过晚饭，江明带德顺老汉来到一家宾馆，安排好房间后，叮嘱他早点休息。
江明走后，德顺老汉来到窗前，透过窗户看到街上的灯光亮如白昼，来往穿梭的汽车如流水，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不时掠过耳际，他突然有点想家。
冬天是农民最轻松的时光，老伴在太阳偏西前早早就做好了晚饭，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饭，他把鸡、猪、狗都喂了食，给牛、羊添足草，饮过水。天一黑，村庄里到处安安静静的，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或者谁家大人呼唤孩子的声音，没有那么多嘈杂声。他和老伴就脱了鞋，坐在暖烘烘的炕上看电视，任凭五岁的孙子在炕上蹦来跳去。年轻人则喜欢在晚上串门聊天，聚在一起打牌……
正在这时，德顺老汉的手机响了，孙子在电话里问他在干啥。德顺老汉说自己在宾馆里休息。孙子问他宾馆是啥样子。德顺老汉告诉孙子，宾馆就是一座高高的楼房，里面有好多间房子，每间房里都有床、电视机，卫生间里还能洗热水澡。孙子说，爷爷我也要住宾馆。德顺老汉就对孙子说，等你长大挣了钱，就能到城里住宾馆。孙子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德顺老汉说明天就回去。
不知是宾馆里的床太软，还是换了地方的缘故，德顺老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过电影一样想起了好多事情。
德顺老汉在前进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也穷了大半辈子，没指望这辈子能过上富日子，可富日子说来就来了，来得实实在在。
前进村在全乡乃至全县都是出了名的“后进村”。自他记事起，他们村的日子就赶不上别人，原因就在于他们村的耕地全是僵硬板结的盐碱地，春天种子撒进地里，一半都不发芽，发了芽的苗长出地面后便不肯往高里长，从远处看是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可下到地里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一片有苗，那一片裸露着光秃秃的地面，好比人头上的疮。尽管每次浇水都施肥，可庄稼的长势总是不尽如人意，收成可想而知。大集体那会儿，好多人家辛苦一年，吃饱肚子都成问题。他当村干部的时候，发誓脱三层皮也要改变前进村的落后面貌，收完庄稼后，他把全村的壮劳力集中起来，把赖地里的土挖掉几十公分，再把好地里的土拉来垫上，效果倒是有一些，可毕竟太费劲，村民们意见大，只能半途而废。
土地承包到户后，村民发狠改良土地，种子发芽率虽然提高了，但收入却不见明显增长，年轻人不愿意守着土地受穷，都去城里打工了，村里剩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儿子和儿媳前几年也在城里打工，这两年才回来种地的。
自从四年前政府推出结对帮扶的“双联”行动后，前进村这个在全市都挂了名的穷村一下子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市农科所为了帮助村民彻底甩掉穷帽子，抽调了几名技术人员在前进村蹲点，分析土壤结构，对症下药。第一年，技术人员给他们引进了枸杞苗，但村民们一开始心里没底，担心枸杞不能存活，白白扔钱。但事实很快否定了村民的判断，枸杞不但落地生根，而且涨势喜人，让过去不长庄稼的土地变成了聚宝盆。
枸杞成熟季节，成串成串挂在枝头，红的像玛瑙，黑的像珍珠，人们个个喜上眉梢，连空气里都充满了丰收的味道。第二年，技术人员鼓励他们试种板蓝根、甘草，涨势一样出奇的好。产量高，品质也好，一出地就被前来收购的客商收购一空。
乡亲们都觉得奇怪，多少年了，种粮食都不好好长的土地，种药材却给他们带来了好收成。乡亲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多年来之所以受穷，并不是土地不好，而是他们不会种，要是早些年就转变思路，种上这些摇钱树一样的作物，他们早就脱贫了。近两年，乡亲们的腰包鼓了，家家户户有了存款，还把住了多年的土坯房扒拉掉盖上了小康房。
德顺老汉由乡亲们又想到了帮他们脱贫致富的人们。江明是他们村致富道路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他不光给他们做技术顾问，还是他们的推销员。前年，江明了解到前进村周边没有温室大棚，就建议他们搭温棚种反季节蔬菜，利用农闲时节创收。
好多人对种温棚没有信心，一方面不懂技术，怕种不好；另一方面担心没有市场，种的菜卖不出去，白搭钱。德顺老汉没想那么多，当时就动员儿子儿媳，在自家的一块地上搭起了温棚。江明过一段时间就来一趟，从育苗开始，就给他们当技术顾问，还联系了市里的客商到村里来收购蔬菜，他家温棚里的菜，他们自己都没吃上几顿，几乎都被市里来的大老板拉走了。去年秋天，村里好多人家也都搭了温棚，在江明的指导下种上了西红柿、黄瓜、油菜。这不，从市里拉菜的车三天两头不断。
想着想着，德顺老汉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年轻时候，头戴草帽，身穿白汗衫，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家里的承包地全都种了枸杞，收获季节，家里到处堆满了红的、黑的枸杞，他和老伴那个乐啊……
正在他和老伴乐呵的时候，德顺老汉听到了敲门声。谁在敲门，老伴怎么没去开门？敲门声还在继续，德顺老汉猛一下睁开眼，发现天早都亮了，忙穿衣去开门，门外面站着江明。江明是来叫他去宾馆餐厅吃早餐的。德顺老汉三两下收拾停当，随江明来到宾馆餐厅，只见偌大的餐厅里各式糕点、小菜琳琅满目，德顺老汉怕吃多了花江明的钱，只挑了几样他认为便宜的小菜和糕点。江明告诉他，早餐的钱包含在住宿费里，而且也不是他本人付钱，这是所领导特意给他安排的住处。
吃完早餐，德顺老汉对江明说，这两天真是麻烦你了。
江明说大叔您客气了，您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
德顺老汉说，该办的事办完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我今天就回去。
江明说，您不常来市里，我这两天也不忙，干脆带您到处转转。
德顺老汉一听又要麻烦江明，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说快过年了，家里还有事。
江明听德顺老汉说家里有事，便不再挽留，开车把他送到了车站，看着德顺老汉上了车才离开。德顺老汉隔着车窗远远看着江明，打心眼里感激这个城里小伙子。
其实，江明这两年通过在前进村蹲点，也总结出了一套改良土地的经验，撰写的论文不但在国家级学术刊物上发表，还获得了市里组织评选的科技进步奖，职称也破格晋升。江明之所以对前进村那么有热情，一方面是从心底里希望他们尽快脱贫，另一方面，通过帮助村民，他也学到了不少知识。可以说，他和前进村的村民实现了双赢。
德顺老汉回到家后，乡亲们都来到他家，围着德顺老汉你一言我一语问这问那。德顺老汉向乡亲们讲了自己在市里的经过，还把带回来的钱分给了乡亲们。
就在大人们七嘴八舌谈论的时候，德顺老汉的孙子突然冒出一句，我长大了也要去市里，住宾馆。
屋里立刻安静下来，静得好像没有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德顺老汉孙子身上。
这孩子有志向啊。有人在小家伙头上摸了一把，打破了屋里的安静。
就是，好好学习，长大了就能住宾馆。有人附和着。
德顺老汉把孙子拉到怀里，在小家伙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乡亲们拿了钱，乐呵呵地走了。看着乡亲们离去的背影，德顺老汉觉得无比幸福，忍不住又在孙子额头上亲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