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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只是“之一”而非“唯一”

“都怨你,走那么慢,看吧看吧,连个人影儿都没了。”

“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唧唧歪歪的,还非要学什么淑女风范走小碎步呀。”

正如那些此起彼伏的抱怨声所描述的,苏步钦还是来晚了,错过了一场“好戏”。面前是座废弃的园子,荒野蔓草,残垣断墙,薄薄的一层积雪上有不少脚印,用来昭显这儿方才的盛况。

他收回神,环顾了一圈,没有姚荡,也没有太子。

几乎是立刻的,苏步钦转身朝着课堂的方向走。才刚迈开步子,身后就传来一阵叫声,“喂,兔相公。”

他猛地停住脚步,震了震,迅速回眸。

等到看清声音的主人后,绿瞳间淡淡的欣喜之色随即散去,看了眼周遭人群,他拾起礼数冲着眼前人作揖,“冷姑娘,是否能考虑换个称呼?”

“怎么,只有十三荡可以叫你‘兔相公’吗?我觉得这称呼不错呀,难道你更喜欢听我叫你‘死兔子’?”冷淑雨不悦地蹙起秀眉,对于他下意识里为姚荡保留的那份特权很不爽。

“呵呵,我的确比较爱听你唤我死兔子。”侧了侧身子,他不着痕迹地挨近了冷淑雨几分,倾身,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补充道,“听着像在打情骂俏。”

“死兔子!”闻言,她忍不住溢出娇笑,微嗔地瞪了他一眼。

眼见把人哄服帖了,苏步钦才绕到了正题上,“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多人?”

“都是我不好,昨儿拿来给姚荡的那件衣裳是太子送我的,太子见她穿着,就生气了。本来也只是找几个人想把衣裳剥下来,就吓唬吓唬她,哪知道她会动手打人。太子觉得颜面扫地,就用那边的火把烧她,幸好我及时赶到,也就烧了些头发……”

“她在哪?”这算什么描述,句句都在邀功,又句句都透着姚荡咎由自取。他没兴趣听下去,索性出声打断了她。

“不知道,刚才我忙着劝太子息怒,无暇顾及她……喂,死兔子,你去哪呀,我还有话和你说啊!”淑雨的话才说到一半,就瞧见苏步钦转身要离开,纵然她再笨,也能意识到他难得肯在学府和她说话,原来只是为了打探姚荡的事。

像姚荡这样的人,受了委屈会做些什么?

苏步钦几乎是绞尽脑汁去思忖这个问题,这才意识到,他对女人的了解用在姚荡身上全数失效。她不像一般名门望族的大小姐,会气呼呼地离开学府回家告状;更不会呼朋唤友,在一群姐妹的安慰中泣不成声。

最终,他竟是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答案。曾经,刚沦为质子时,被人欺负了,会怎样?

——找间偏僻的屋子把自己锁起来,远离人群,也就远离了一切伤害。

“姚姑娘,你在里面吗?”他找遍了学府里每一间杂物房,总算是有一间被人从里头落了锁。苏步钦抬手轻叩了几下木门,放低声音询问。

半晌,正当他以为自己寻错了地方时,里头传来了带着些微哽咽的回答。

“……不在。”

他哑然失笑,气势汹汹的叫喊,是她一贯的调调。他松了口气,斜靠在门边,隔着门板和她喊话,“出来。”

“我不要。”黑洞洞的屋子里,她只能借着窗户微弱的光线,看清里头东西的大概轮廓。姚荡很怕黑,可她仍是蜷在角落里不愿动,因为这儿有股潮霉味,让她觉得安稳。

“听话。”

“你以为你是谁啊,凭什么要我听你的话。”

“你想要我一个人回去吗?太子见不到你,兴许会迁怒于我。”

“我才不要回去,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很丢脸,他们全把我当笑话看。太子要是见到我,一定很得意,我才不要演丑角哄他们笑……”

她扁着嘴,缩了缩脚,越说越觉得委屈,不自觉地鼻间又冒出一股酸意。为了不让话音里透出哽咽,她停住,吸了下鼻子。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姚荡想要继续抱怨下去的念头,吓得她一阵瑟缩。白花花的光线迎面洒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只隐约瞧见一个人影从窗户边跨了进来。

“呼,原来爬窗也是件体力活。”他长吁出一口气,当真觉得有些喘,平复了呼吸后,才抬步停在了姚荡面前,耐着性子蹲下身,轻笑,“那我们回家。”

逐渐适应了光线的姚荡放下挡在额上的手,眨了眨眼,愣怔地看着正蹲在她面前的兔相公,歪过头,她看向窗边,是碎了一地的雕花窗户。收回目光,她嘟起嘴,第一反应是伸手挡住他的眼,“不要看啦,头发被烧掉了好大一截,一定很丑。”

“姚姑娘,我们现在不是在相亲。”他弯起嘴角,勾勒出漂亮的弧度,拨开她那只微凉的手。弦外之音,他没兴趣去关心她究竟是美还是丑,纵是被人踩扁搓圆了,能认得出就好。

“你!”她被这话堵得噎住,他难道就不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吗?

“我在。”苏步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依稀感觉到脚部有麻木感传来,他站起身,没耐心再同她待在这黑漆漆的杂物房里闲聊,“走了。”

“去哪?”一听到“走”这个字,姚荡就竖起防备,她有些怕了,原来学府并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么美好。

他挑眉,拍了拍方才染上白衣的尘土,自顾自地朝着门外走,“哦,机会只有一次,想走就自己跟上来。我考虑去宫里逛一圈,挑两个像样点的宫女报答你;今儿天气也不错,适合逛街买衣裳,然后好好吃一顿……”

“兔相公兔相公,那我们能不能顺便去逛逛书斋呀?”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就已经不争气地贴了上去,牢牢攀附住他的手肘,索性把自己挂在他的手臂上,任由他拖着走。

他忍俊不禁地溢出笑声,斜睨着身旁女子。得寸进尺,没节操,外加好了伤疤忘了疼,着实是个没什么优点可言的女人,偏偏那种怎么都打磨不掉的活力,让人移不开眼。若是凡事都能像她那般,痛得快也忘得快,会不会活得更轻松些?

是谁说苏步钦没地位的?姚荡深刻觉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话还是挺靠谱的。

他胆小怕事,一无是处,可仍是当今八皇子,他拥有太子都没有的东西,是他父皇的亏欠。

只可惜他笨到不懂利用这份特权,提出的要求可笑又可爱。

替她讨来款式最新质地最好的衣裳、最华贵的发饰,又添置了仅次于太子御辇的马车,还顺便讨来了不少珍贵食材,找人帮她削去烧焦的发尾,折腾了个很得瑟的新发型……

姚荡不是没尝过有人对她好的滋味,曾有一个人给过她狐假虎威的岁月,让她受尽阿谀,大摇大摆地出入宫门,日子过得比淑雨那位准太子妃更风生水起。包括她四哥在的时候,也从不吝啬给她疼爱。

她向来知足,认定自己算幸福的;可也向来有自知之明,明白那些好都是顺便的。

唯独这一次不同,小小恩惠被兔相公说出口的理由诠释成了久旱后的甘露。

——我什么都不缺,倒是缺了点欢乐。所以姚姑娘既然要待在钦云府,就记得要开心。

这激得心尖酥麻的话让姚荡回味了许久,就连梦境中,都依稀可闻。

“呵呵……”记得要开心吗?她很开心,连做梦都能笑出声了。

这笑声虽甜,可听在一旁的丫鬟耳中却是阴森的,她提着件崭新的衣裳,不寒而栗地凑近床边,揪着眉头,俯下身子,打量起床上这位即将成为自己未来主子的姚姑娘。眉儿是弯的,紧闭的眸儿也是弯的,就连嘴角都是弯的,她不禁困惑……到底是做了什么梦,可以笑得那么花痴?

“唔,兔相公……”

正想着,便瞧见姚荡翻了个身子,很不雅观地用双脚夹紧被子,腻人地蹭了几下,吧唧着嘴梦呓。

哦,是春梦。丫鬟了然地点了点头,正打算转身继续忙,一抬眸,对上了姚荡那双大而迷惘的眼珠子。她愣了愣,立即换上欣喜笑容,“姚姑娘,您醒啦。”

“……你哪位?”姚荡眨了眨眼,伸手轻戳了下近在咫尺的那张陌生脸孔,触感是真实的。她极力回想昨天的事,兔相公带她回家,给了她一堆好东西,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就是没有活物。

那眼前梳着丫鬟头的姑娘哪来的?

“是爷让我来伺候您的。姚姑娘,先梳洗更衣吧,这套衣裳,是爷帮您挑的。早膳也准备好了,是去饭厅用呢,还是我给您端进房里?”

关于自己的来历,丫鬟只随口带过,而后絮絮叨叨了一堆,皆与姚荡关心的重点无关。

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她,就这么被扶下了床,看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丫鬟手脚伶俐地伺候着自己,忙前忙后,似乎不亦乐乎。宫里那些宫女太监都习惯叫她“十三小姐”,而这丫鬟叫她“姚姑娘”,称兔相公为“爷”,显然不是宫里头的人。

正想着,丫鬟认真地替她系好衣裳上最后一粒盘扣,又匆忙跑开,再次折回的时候,手里头多了盒精致的东西,“爷让我把这个给您,说您应该用得着。”

“什么东西?”她垂眸,翻来覆去地打量手心里小小的漆器。拧开盖子,嗅了下,淡淡香气,甚是好闻。

“说是防皲膏。”

——你用的防皲膏哪家铺子买的,我就缺这个,让人去置办。

记忆里,她似乎对兔相公讲过这样的话,他还真让人去置办了?想着,她又嗅了嗅,不是娘身上的那股味道,却让姚荡觉得甜得很。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漆盒放进随身的小布包里,没舍得用。瞥见布包上最高学府特有的图腾花式,她猛然回了神,“哎呀,什么时辰了?要去学府了。完了,完了,迟到了又要害兔相公一起被卫夫人罚了……”

“姚姑娘没听说吗?再过三天就是上元节了,学府最近休息。”

“休息?”一听到这两个字,姚荡就觉得顿时充满了精神。不用去学府了,也就不会见到太子了,更不会被人欺负了,“那可以找兔相公一块儿出去玩了呢。”

她歪过头自言自语,说风就是雨的个性发挥到了极致,顾不得头发还没梳,就兴冲冲地往屋外跑。

“姚姑娘姚姑娘,您要去哪呀?”

“找兔……找你家爷啊。”

“可是他有客人,让我嘱咐您,今儿不能陪您了。”

“他能有什么客人呀,最大的贵客不就是我吗?”她不听劝阻,加快脚步。

却在靠近厅堂的时候,顿住了,面前景象让姚荡忽然意识到,是他那些铺天盖地的恩惠掩盖了她的自知之明。就算她当真重要,在他眼里充其量也只是“之一”而非“唯一”。

“啐,姚家的人就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有病,居然跟我抢衣裳,也不看看她穿着什么样。死兔子,你说,这件衣裳是我穿着漂亮还是姚家六小姐穿着漂亮?”

“你漂亮。”

细碎的交谈声不安分地钻进姚荡耳中,她咬了咬唇,直挺挺地站在门外,看着淑雨和苏步钦之间亲昵的姿态。他没有推开,不是不懂拒绝,那神情分明还带着享受。

他说他不会哄女人,却偏偏很清楚女人爱听什么话,对她对淑雨都那么了若指掌。

他说他不擅长交际,可是连淑雨那么难缠的人,他都能轻松搞定。

这个男人……真是她想象中的兔相公吗?

她想得出神,呆滞木讷的模样不偏不倚地撞进了苏步钦的视线中,他定睛,扫去眉间淡淡的不耐,绽开笑容,轻询唤回她的神,“有事吗?”

“哦,没事,我路过,你们继续。”姚荡抬眸,附上笑意,暗暗警告自己,她只是寄人篱下。

“要不要一起出门……”他侧过身,柔声询问,口吻姿态都像是在同自家人闲聊,打着外人勿扰的招牌。

可即便如此,他的邀约才起了个头,不甘被冷落的淑雨便凑了上来,状似熟稔地挨近姚荡,手却自然攀附在了苏步钦的臂弯间,“十三荡,你来得正好,帮我瞧瞧这件衣裳好看吗?昨儿你六姐想买,被我抢先了,哈哈,可精彩了,她整张脸都被气绿了。”

姚荡忠于本能地蹙起眉头,分明是和身份极为不符的动作,淑雨硬是可以做得行云流水,言谈举止间尽透着钦云府女主人的架势。她并没有太多的家族使命感,听闻六姐被讽,也不觉愤慨,若是换作以前,说不定还会附和几句。

然而,今天不同,她恨不得能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发泄,“你做什么老爱跟我六姐争?”

“谁有空跟她争啊,是她自己喜欢跟我比,哪回不是我看上什么她就想要什么呀。”淑雨褪去笑容,没好气地切了声。

对于这一点,姚荡无从反驳,六姐和淑雨是宿怨,就因为当初长辈们想把六姐和太子凑成一对。大概是因为连君上都不想姚家势力再扩大,总之,最后准太子妃的头衔落在了淑雨头上,这些姚荡也不是很懂。她只知道,六姐说过,女人都这样,和同性争的过程要比最后被异性青睐更重要。

是不是真的这样?姚荡没体会过,从小到大,她没什么需求,没试过去争抢。在她的认知里,赢是最终目的,之后就该得饶人处且饶人了,“可你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

“这种事哪有板上钉钉的说法?就说你吧,原先人人觉得你一定会嫁给九皇子,结果呢?有谁会想到比太子还得宠的他会突然被选为质子去换回死兔子?”

——轰。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雷般,猝不及防地炸开。

姚荡脸上的血色像瞬间被抽干,只剩惨白。面无表情,也不说话,收起了惯有的盛气凌人,她就这样傻站着,眉宇间的忍让被浓厚阴霾掩盖。

她是真的被惹火了。至少这是苏步钦第一次瞧见她露出这种表情,原以为,即便是天塌了,她最多也就哭一场继续笑。呵,还真意外,她的软肋不是姚家,居然是他那位九皇弟?

“淑雨,方才不是说和人约好去喜乐会吗?走吧。”他改变了刚才的决定,姚荡不需要他陪,也没必要在她身上花费太多心力。

“咦,你决定陪我一块儿去了?”这转变有点突然,反倒是淑雨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嗯。”

“那先说好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找你去充数,被欺负我可不管哦。”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姚荡甩开伤春悲秋的情绪,大张着嘴,忘了合拢,头跟着眸子一块儿转,跟随着兔相公和淑雨的身影。他们就这样把她透明化了?就这样有说有笑地出门了?!这种排斥未免也太明显了吧,“喂!兔相公,我……”

“哦,快要上元节了,姚姑娘应该也很忙吧。”

闻声,他还算有点良心地停住脚步,可那一副像是恍然想起她存在的模样,噎得姚荡喉咙堵塞。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她还能怎样?也只好硬生生地吞下到嘴边的话,干笑,“是挺忙,挺忙。你们去吧,玩开心点哦。”

“嗯,姚姑娘放心,我会开心的。”

……是有多蠢啊!听不出她的口是心非?感觉不到她的言不由衷?忙忙忙!她能忙什么呀?要真忙,还会刚醒来连头发都来不及打理就先跑来找他?可他呢,竟然就回给她一对活像在昭示伉俪情深的背影!

“姚姑娘,就跟你说爷今儿有贵客嘛,我们还是回房……”

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丫鬟!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姚荡泄愤般咬唇,瞪了她一眼,甩甩发尾,做出决定,“走,找王总管去。”

“做、做什么?”

“要银子!”

“要银子做什么呀?府里什么都有……”

“去、腐、败!”

对姚荡而言,通常疯狂买东西就能减缓心情恶化,可是今儿这招失效了。滋补品、干货、腊味……她一车又一车地往钦云府里搬,看着侍卫家丁们忙进忙出地归置她的战利品,想着他们家主子任劳任怨跟着女人走的销魂身姿……她的心情非但没有转好,反而更低迷了。

第一次,姚荡开始觉得钦云府是个会让人窒息的地方。

她还能想到的改善这种情况的方法,只有一个了……

天街街尾的吉祥赌坊一如既往地热闹,大大的“赌”字招幌随风飘着,面前是人来人往的景象,姚荡鼓着腮犹豫不决地呆立在门外。内心泛起两股声音,开始交战。

——那么多人都在赌,多我一个也无所谓吧。

——可是我答应过四哥再也不赌钱的。

——认真就输了,四哥又不在,做给谁看呢?

可是……

“十三姑娘,好久没来光顾了,站门口做什么呀,快进来快进来。”这头姚荡还没纠结出结果来,赌坊门口迎客的小厮就抢占先机热情地迎了上来。

“我……”她为难地看着对方,又任由着人家把她往里拽,不作丝毫抵抗。

“十三姑娘是来还银子的?”

“不、不是。”闻言,姚荡耷拉下脑袋,双肩也跟着一并垮下,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背负着赌债。

“哦?那是来赌钱的?想翻本了再还?”

“……”她斜眸偷觑着面前小厮,心虚之情溢于言表。

“没关系没关系,我懂的,今儿魏账房不在,放心吧。给您安排老位子可好?快上元节了,来了不少款爷,十三姑娘多赢点,手气好别忘了打赏小的。”待宰的肥羊就摆在眼前,没道理推开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把她领了进去,直奔二楼的贵客房,等着看她赌债越滚越大,最好是大到姚家面子上挂不住没法不替她还。

“好好好!”姚荡双眸绽出熠熠生辉的光芒,用力点头。

是谁说赌坊没人情味可言的,瞧瞧,她今非昔比了,身边朋友都变了脸,倒是吉祥赌坊的人非但对前账既往不咎,还依旧奉她为上宾。

感激涕零的情绪让她的心情好了些,果然,赌坊是个能治百病的地方。

偏偏老天见不得她快活,连“冤家路窄”这种恶俗戏码都编排了进来。上了二楼,通往贵客房的甬道棉帘子刚被撩开,姚荡只顾着做翻本的美梦,还没瞧清眼前画面,就听到一个恶声恶气又满是惊诧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这儿?!”

“咦?”她满是好奇地寻声看去,瞳孔被一张熟悉的脸填满,外加上迎面扑来的嚣张气焰,活脱脱地凑出了一个轮廓,太子殿下是也。昔日恩怨,昨日委屈,也跟着一并涌了上来,姚荡哭丧着脸,没好气地咕哝,“那你又怎么会在这呀?”

“……爷这是在执行公务,抓非法聚赌!”他被问得语塞,随即便抬头挺胸,一派正义凛然,掰出了个忧国忧民的借口。

“哦,太子殿下这是打算从基层做起吗?”呸!当她傻啊,他哪会纡尊降贵来做这种差事。边说,她边横了他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让姚荡的委靡一扫而空,“哎呀呀,你这顶老虎帽子哪买的,可爱死了呀!别动,别动,给我摸摸材质怎样。”

闻言,他瞪大眼,死死注视着姚荡的举动,抱着那么一丝侥幸心理,暗想她应该不至于斗胆敢在老虎头上拔毛。最后,他仍是绝望了,“放、放手,放手!”

“好舒服呀。欸!你的品味还是很高端的嘛。”她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依依不舍地抚着那顶帽子感叹道。

“把爪子拿开!警告你,你要是敢把它摘下来研究,爷就把你碎尸万……”

“段”字还来不及说出,警告未生成,他的预感就已经成真——她竟然还真把帽子给摘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姚荡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帽子,一抬眸,当视线对上太子,原先酝酿好的赞美之词全数被夸张大笑取代。笑出了泪,她都没能收敛住,“你你你……你的发型,太潮了,潮爆了……”

“不、准、笑!”他眯起眸子,气红了脸。

“哈哈、哈、哈哈哈……”可姚荡仍是不受控制。她也知道这样嘲笑当今太子爷,于理不合,说不定还会让自己遭罪,但她还是忍不住。面前那颗油亮亮光秃秃的脑袋,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她的笑点。

他成功了——光头!这是多么具有自娱自嘲精神的发型啊!

“他娘的。”他垂下眼帘,怒瞪着眼前这个笑得直不起身的女人,她居然还好意思抓着他的衣袖来维持平衡!眼看着甬道尽头的棉帘子再次被撩开,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礼数,教养,全被太子抛开了,他爆出脏话,大手紧捂她的唇,用力把她拖到了一旁。

姚荡的笑声被控制住了,但他的怒气仍在沸腾。他侧过身子,等那几个陌生人走远后,才尴尬地压低声音,问道:“这发型当真很潮?”

“唔……唔唔,唔……”她被捂着嘴,发表不了意见,只觉得快要窒息了,憋红着脸频频点头。

“那你笑什么?!”他还不至于蠢到辨认不清她笑容中的成分,那是嘲笑!

姚荡无力地指了指他那只落在自己唇上的手,等到他会意挪开后,她贪婪地大口呼吸了几下,在脸色逐渐回复正常的过程中,她做了决定,打死不能说实话,“我这是为百姓高兴,瞧见咱们的太子爷如此敢作敢为、身先士卒地引领流行趋势,这绝对是种常人具备不了的胆量啊!又猛然发现,太子爷不管弄什么发型,都那么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实乃万民之福也!”

“好说好说,爷底子好而已。”这些溢美之词听起来很假?不重要,太子关心的只是面子能不能保住,即便是奉承,他听着舒爽就好。

“话说回来,您这头发哪剪的?”一定得问清楚,往后她打死都不去那儿剪头发。

“剪?开玩笑!你当爷脑子便秘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头发是能随便碰的吗?睡了一觉就成这样了!我也想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给剪的,给爷逮到,非剪到他断子绝孙不可。”

“那你昨儿还不是烧了我的头发。”啐,他居然还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

这不经意的抱怨,让太子蓦地一震,警惕地转眸打量她,“爷懂了!就是你剪的,你想复仇!”

“……太子爷,您就这么点分析能力吗?你的头发是睡觉睡没的呀,也不想想你在哪睡,皇宫啊,那地方是我能随便进的吗?我有这能耐悄无声息地跑到你寝宫剪了你的头发?再说了,你瞧瞧这头剔得多光滑,我的手工有那么精致吗?”嗯,真是很光滑,摸着手感极佳。

“娘的,说归说,谁准你摸的!”他恶狠狠地拍掉姚荡的爪子,警告道,“不准说出去,听见没?”

“知啦知啦,我是那么嘴碎的人吗?”

“是。”有哪个女人嘴不碎的?

“你!”这是求人守口如瓶该有的姿态吗?!

“不过,你要是肯把爷视作特例,乖乖把嘴封紧了,爷不会亏待你的。”

“嗯,比如呢?”有利诱驱使才能继续谈下去嘛。

“比如陪爷赌钱去,不管输赢算爷的,一会儿请你逍遥快活去,这附近知名的粉楼爷都有贵客卡,要什么服务随你挑……”

姚荡自诩心胸豁达,即便昨儿太子爷把她刁难得够彻底,她也可以不带隔夜仇。重点是,耍着她玩也该有个度!

从自称抓非法聚赌到拉着她去赌,她不介意,反正大家舒爽。

完全无视她的真实性别,放话说要领着她逛尽知名粉楼,她也不介意,了不起届时他爽他的,她看直播。

可是!他来赌坊不带够赌本,那凭什么说“输赢算爷的”?

输了就抛下一句“你等着,爷回去拿银子来赎你”,随后一走了之,留她受过,还算不算男人了?纵然她再豁达,也没把自己豁出去的理!

“你们是瞎的吗?这分明是刚才那个死不要脸输的账,凭什么算我头上!以为姑奶奶好欺负是不是?信不信把我逼急了一把火烧了这儿,血洗!灭门!一个活口都不留!喂喂喂,做、做什么,唔唔,我不嚣张了,不要又来这套吧……”

看着眼前那几个已算得上脸熟的大汉齐齐朝着自己逼近,转脖子扭手腕的动作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行为预告般,她盛气凌人的姿态颓了。以她的经验来看,一般这样的序幕被拉开后,通常她会被人揪起来,甩出门,冷喝上几句,跟着就是血腥群殴。

“别这样别这样,怎么说也该懂得……”一切犹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当衣领被人揪起,双脚离了地面,姚荡绝望地闭上眼,还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赌坊的人不懂怜香惜玉。”不需要姚荡把话讲完,那几个人就已经猜透了。

姚荡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位提着她的大叔每走一步,连脚下地板都在颤动。衣领被抓得死紧,她就快要透不过气,更别说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似乎算准了一切,没再给姚荡废话的空间,等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时,切切实实地拥抱住了硬硬的黄泥地。

熟悉的痛感袭来,她龇着牙痛哼,几道阴影迅速聚向她,挡住了光线。

完了,进入群殴阶段。姚荡熟练地放声大喊,“快看快看,月儿掉下来了!”

“十三姑娘,这招用烂了。”

“……再看再看,连太阳都掉下来了。”

“哦,那是后羿在练身手。”

……

天象万物都被姚荡挂在嘴边溜了一圈,非但没能顺利让那些人停手,反而觉得他们打得更来劲。不是头一次挨打,姚荡几乎已经麻木到察觉不到痛,她只顾着遮住脸,有那么多群众围观,再怎么着也该把颜面保住。

可她似乎低估了自己的知名度,分明遮得严严实实,仍是有人认出她,“我们家爷说,十三荡今儿欠下的债,算他的。”

这位小兄弟,你家爷是哪位,恩人还是仇人?说直接点行吗?

“明儿来钦云府领。”

钦云府?姚荡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去,暖融融的感觉促使她的嘴角往上扬起。

“还好吗?”

苏步钦特有的温润嗓音覆面而来,她透过指缝看了他一眼,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见状,他放松紧绷的神情,绽出浅笑,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盈盈纤腰在握,他自认不是色迷心窍的人,然而手心切实的触感,仍是让他心头一松,“姚姑娘下次出门打架,记得带点帮手,钦云府的人可以任你差遣。”

身子失重的感觉让她惊了片刻,继而是他淡而无味的口吻在耳际响起。挨得那么近,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呼吸和纵容,她本能地伸手挽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窝,撒起了娇,“呜,我就知道,现在也就只有你会在意我的死活了。”

姚荡没想过这种放肆依赖代表着什么。只觉得,就像小时候和大伙一块玩,到了用膳的时间,看着同伴一个个被爹娘领走,好不容易,她终于也盼来了家人。还是有人记着她的,这感觉好暖。

这话却让苏步钦语塞,他该说什么好?坦承不过是回府途中凑巧路过这儿,又凑巧瞧见她被人丢出门,再凑巧又旦以为他应该会出手所以替他放了话,以至于被推上虎背的他下不来了,只好站出来。

真相似乎太残忍了,她不会想要知道,他也没必要解释,“应该的,既然姚姑娘暂住钦云府,那就是我的人,我怎么能不管你的死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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