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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相井的担忧是对的。

转眼间,海塞斯的案头已经码着十七封特三号线的电文,其中一半都是长电文,最长的一封长达五页电报纸,像一份冗长的外交公报。海塞斯纳闷,这到底是拨什么人啊,想干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密集的电报?给人感觉大兵已经在家门口,决战将一触即发。

但一号院的报告又分明告诉他,敌人在长沙的进攻受挫,日军根本没有兵临城下。倒是委员长最近几次讲话,一再强调主战的重要性和现实意义,对那些主降的声音予以极度露骨的批判、谩骂。这说明什么?武汉的沦陷让降和派更添了劲头和势头,让主战的委员长难以不管不顾,一笑了之。他感到了压力,感到了挑战,所以不客气了,不顾风度了,像泼妇骂街一样上阵了。这使他想到,这拨敌人可能是来给主降派传话的,因为只有这种情况,上面才会有很多精神、指示和要求,他们在磨合呢,谈判呢。

海塞斯把这个意见写成报告报了上去。一号院很重视,当天下午便有重要批文下来,批复全文如下:

贵院今呈SJ—071号报告,所表之意得委员长深切关念。当下不乏高层要员逆史而行,执迷不悟,与日方媾和之心越发彰显,令四万万国人痛心疾首。口说无凭,切望深入挖掘,实据在握,把柄在手,以便拿奸捉贼。

批复落款是委员长侍从室,说它是委员长的口谕也不为过。海塞斯看了批复后自然明白,所谓“深入挖掘,实据在握”,就是要他破译密电。捉奸捉双,白纸黑字才是证据。

哼,一群臭官僚!

海塞斯在心里骂,他想对他们说:敌人这是在干盗卖一个国家的大买卖,派出来的自然不会是个小毛贼,用的密码更自然不会是小毛贼玩的把戏。少老大是小毛贼,所以才玩那种破玩意,被陈家鹄一眼识破。经验告诉他,特三号线的密码一定是高级的,他们敢接二连三又连篇累牍地发长电便是证据。可以想象,那些电文里铺排着一个个收买汪精卫良心的诱惑、道理、条件、许诺……但要具体看清楚这些诱惑、道理、条件、许诺,你们得需要耐心。一般来说——正常情况下,等你们看清楚的时候,他们的买卖,成交也好,断交也罢,已经结束了。这就是一个破译家的命运,也是密码存在的价值所在,即正常情况下,在保险期限内,你无论如何也难以敲开密码的牙关。

那么破译家是干什么的?他们整天面壁苦思,搜肠刮肚,空心思苦,其实是在追索一个“非正常”,或者说是在追寻一个“大天才”。大天才就不说了,那是芝麻秆上结西瓜,可遇不可求,谁遇到了谁就可以改变世界,贪夺天功,这没道理可说。你只有瞪大眼欣赏,拿起笔记下来、传下去。所谓非正常,就是言多必失,就是吃饭漏饭,你把对方在使用密码过程中犯的错误揪住了,然后顺藤摸瓜摸到人家心窝窝里去了。

海塞斯觉得二十年前自己是个大天才,坐地生风,平地拔楼,莫名其妙地破译了日本、欧洲各国几万份电报。尤其是当时日本的外交密电,那么古怪、深难的一部密码,他居然在汽车旅馆里,同一个来自宾西法尼亚的乡村女教师的一夜情中获得了至宝灵感。他至今记得(终生不会忘记),灵感降临时他正在自上而下亲吻女老师干练的腹部(刚从挺着两只梨形乳房的胸部滑下来),他仿佛就是在她那个浅浅的肚脐眼里拾到了九霄云外的灵感。

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啊!

今非昔比,回想起这一切,海塞斯如在梦中,不相信这曾经是他活生生经历过的,甜滋滋品咂过的。他不会对任何人说,但在心里他时刻都在对自己说:你已经回不到从前,你的演出结束了,现在是陈家鹄的演出时间了……陈家鹄让他看见了自己的从前。但同时他又自负地认为,陈家鹄不如二十年前的他,因为他总觉得,或者说他怀疑,陈家鹄之所以能这么神奇地三次破译日本密码,一定与曾师从炎武次二的经历有关。换言之,陈家鹄靠的不全是才华,而是他的经历,他的运气——刚好碰到他导师在参与研制日本密码。

平心而论,从特三号线密集的电报流量中得出的结论——敌特已派人抵渝与降和派媾和——这本身已是一种破译。许多破译一般也就是进行到这个层面,甚至有些情况也只需了解到此便够了,比如海塞斯到黑室接的第一单任务就是这样。当时五支日军围困武汉,武汉大本营急于想知道哪一支部队会率先发力打头阵,海塞斯正是通过分析五支日军的电报流量得到结论:敌二十一师团将打头阵。前线部队因此重新布防兵力,有效地阻击了敌人进攻,延缓了武汉沦陷的时间,从而使大批军工企业得以顺利转移到后方。

现在一号院不满足于此,要你更上一层楼,要你把每一份电报白纸黑字写出来,这谈何容易。等着吧,海塞斯心想,你们耐心等着,反正陈家鹄可望近期康复出院,等他来给你们交卷吧。

这是陈家鹄醒后的第六天。

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陈家鹄后脑勺的伤口今天已经拆线,伤口愈合情况良好,他精神状态也不错,已经在看书,云云。陆从骏听说后,激动得差点当即赶去医院看他,可当时因为有一件事悬而未决,老孙有望中午回来给他回音。所以,他决定先等老孙回来,把悬而未决的事敲定后再去看他。

带着好心情去。

一点多钟,老孙略为推迟回来,但消息是好消息:他已经跟重庆饭店的王总见了面,很投机,对方很愿意支持他们的工作,现在一切都按他们预想的方案在推进。就是说,悬而未决的事定了音,而且是悦耳动听的音。陆从骏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当即喊上海塞斯,去医院看陈家鹄去了。

果然是带着好心情去的。

两人高兴而来,结果扫兴而归。

也许,陆从骏来的时候是希望借今天这个好日子添喜。前些天他陆续来过医院几次,但陈家鹄始终情绪低落,不想跟他交流。这两天他在山上开会,昨天下午才回单位,已经三天没来看陈家鹄了。士别三日,如隔三秋。还有个说法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相信,今天看到的陈家鹄一定可以“刮目相看”,因为医生说他都已经在看书了。

何止是看书!

陆从骏和海塞斯推开病房门时,看到陈家鹄一只脚搁在床沿上正在压腿。入院已有小十天,楼不能下,楼道的门都不能出(为了安全嘛),他可能觉得骨头都胀了,要活动活动。

“好啊,看你这样子可以重振旗鼓了。”陆从骏高兴地迎上去,爽朗笑道。

“我要回家。”陈家鹄直通通地说,板着脸孔,像一台机器在说,其认真和冷漠的样子是不容商量的。

陆从骏一时无语,太意外了!三天不见,身体和精神是明显好转,可心思好像是坏透了,变得六亲不认,连长官和恩师都不放在眼里,见面招呼不打,直接给脸色看。还是海塞斯放松,笑笑,幽默地说:

“你说回家是指哪个家,单位的家还是……”

“我要回家看惠子!”同样的口气,同样的严肃,他对陆从骏说。

“等你身体好了再说吧。”陆从骏说。

“对,等你身体好了再说。”海塞斯附和道。

“那么实话相告,”陈家鹄依然是对陆从骏说,依然是老样子,像一台机器在说,“如果你同意我回去看惠子,我身体已经好了;如果不同意,对不起,我的身体恐怕永远也好不了了。”

操!这不是威胁嘛,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我是你的长官,敢这么放肆!陆从骏的心底无名火乱窜,真想破口恶骂。海塞斯看出陆从骏脸色青了,出来打圆场,“怎么能这样说话,难道你脑子里还有水?”说着哈哈大笑,给陆从骏灭了火,泄了气。就算给教授面子吧,陆从骏想,极力压制了情绪,冷冷一笑,基本上是和颜地说:

“我同你说过,现在回去不安全,特务……”

“我也跟你说过,就是去送死我也要回去,为此我已经死过一回了。”说罢掉头就走,甩门而去,好像真是脑子里的水还没散尽,不但抢人家的话说,还不让人说话。

反了,反了,这家伙疯了!一次满怀热情和希望的会面就这么收场,陆从骏懊恼死了,恨不得掏出枪来朝天开它几枪,以发泄心头之恨。问题真的是很严重的,他已经把话说绝了。海塞斯的心都捏紧了,回去的路上,他小声跟陆从骏提议道:

“要不就让他回去一下吧,多派些人保护就是了。”

笑话!

怎么可能呢?陆从骏心想,你教授身在局外,不知道其中的秘密,这个秘密早注定他和惠子已经不可能再见面,让他们见了面,我的面孔又往哪里放呢。确实,在这件事情上,陆从骏扮的就是鬼,心怀鬼胎,投毒下药,逼良为娼,丧尽天良,干的全是鬼事,怕见光的,见光要死的。

不过,陆从骏似乎不像教授那么着急、悲观,他已经平静下来,反而安慰教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我想我们的好心他总有一天会认识到的,现在他是把我们的好心当驴肝肺,这头不识好歹的犟牛!”

陆从骏之所以这么达观,是因为老孙正在替他打一张绝对牛的牌。等这张牌出来后,陈家鹄,我就是用八大轿把惠子抬到你面前,你都不一定想见了。他在心里说:听着,陈家鹄,跟我斗,你还嫩!

老孙在打什么牌?还得回头说。

得看看惠子这几天是怎么过的。老孙说过,那天他送惠子回家,一路上她都在哭,哭得人都快虚脱了。到了天堂巷子口,下了车还在哭,进了巷子还在哭,直到敲门时才强忍住不哭。但眼泪忍不住啊,泪水像动脉血从创口冒出来一样,汩汩地流着,流啊流,流得她浑身像一团棉花一样轻,又像一只秤砣一样沉。她就这样泪流满面地走着,一脚轻,一脚重,穿过廊道,经过庭园,往楼上走。

上楼梯时,她连着跌跤,有一回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当时家鸿和家燕没在家,家里只有两位老人,惠子敲了门,是陈父去开的。老头子开门看见是她,像见了鬼似的,掉头就走,溜进客厅。陈母也是这样,知道是她回来了,连忙钻进厨房,好像真的是一个鬼子进了家,他们都躲着,藏起来。后来听她在楼梯上跌跤的声音,陈母出来张望,看她扑通扑通跪下来的样子,有点心酸,想上去扶她一把,但就是迈不开脚步。

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最后几步楼梯,惠子几乎是爬上去的,看了着实叫人心酸。

“作孽啊!”陈母心里难过,就这么含糊其辞地感叹了一句,不知是在可怜自己还是惠子。

惠子进了房间,鞋子都没脱,便上了床,用被子裹着,放声痛哭。哭到什么时候呢?不知道,反正后来就没有时间概念了,所有的时间她不是在哭就是昏迷,醒了,继续哭,哭累了,又昏过去。

下午五点多钟,家燕放学回来曾上楼去看过她,见她穿着鞋子昏睡在床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帮她脱了鞋子。七点多钟,家燕又上楼来喊她去吃饭。惠子没力气说话,用摇头表示不去。家燕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还是摇头。家燕想再跟她说什么,但想了好久也不知从何说起,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同一时间,家燕又来喊她去吃饭,她还是一如昨天地摇头。这时她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这哪里行,要饿出毛病来的。家燕便把饭打上楼,劝她吃,惠子还是摇头。要喂她吃,她还是摇头,家燕急了。

“你一天多不吃饭怎么行,快吃吧。”

“……”

“你到底怎么了,昨天你去哪里了?”

“……”

“不管有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否则要生病的。”

“……”

“惠子姐,你求你了好不好,快起来吃一口吧。”

“……”

不论怎么劝,说什么,问什么,惠子都不出声,最多是摇头,搞得家燕又气又急,气急败坏地朝她吼了一句: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死……”惠子突然睁开眼这么说了一句,又闭了眼,跟着泪水哗哗流出来,好像泪水是被声音控制的,一出声,开关开了,想关都关不上,汹涌的样子像血流,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挤似的。

死!这是这两天惠子醒着时唯一的念头。她真的想死,如果身边有把枪,她一定朝脑门开枪了,毫不犹豫,决不后悔。家鹄有了新的女人!这个消息不啻晴天一个大霹雳,把她彻底击垮了。

撕碎了!

碾成了粉!

像故乡暮春的樱花,在冰凉的风雨中扑簌簌地摇落,落得满地都是,落得花雨纷纷,最后碾成了泥,化作了尘,连香味都不剩一缕。

生不如死啊!

让我去死吧!

惠子的整个身心都被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包围起来,死亡是唯一的突破口,她要用死亡突围出去,她要用生命的死亡来洗涤生命的苦痛,无法摆脱、忍无可忍的苦痛!可是,她被粉碎了,瘫软如泥,神志不清,有气无力,连弄死自己的力气都没了。

那就饿死自己吧!

这就是惠子不吃饭的原因,她要通过绝食接通去天国的路。家鹄已有新爱,人间已经了无牵挂,只有苦和痛,走吧,坚决地走,决不后悔!惠子死的决心和曾经对家鹄的爱一样大、一样深。

一个烂女人,死不足惜,就是死在家里挺晦气的。

这自然是气话。惠子即使作了最大的孽,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找谁来救?老孙。为什么?因为那天是老孙把她接出去一趟后,回来就这样了,可以想见这可能跟老孙跟她说了什么有关。

有道理。

于是,当天晚上家鸿便给老孙打电话,反映惠子的现状。

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

老孙一听头都大了,无疑,惠子因绝食而死在家里,家鹄总有一天要知道内幕的。这绝对不行,得想办法阻止她。怎么办?怎么办?老孙急得不行。这是前天晚上的事,陆从骏在山上开会,老孙一时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只好约家鸿去渝字楼商量对策。两人见了面,老孙虽然心里急,但首先还是接受了家鸿的问询。

“那天你带她去哪里了?”

“就这儿。”

“你跟她说什么了,她回去就赖在床上,一口水都不进。”

“唉,我能说什么,还不是她的臭事。”

“什么事?”

“我手下拍到一批她跟萨根那个……偷情幽会的照片,我给她看了,可能就把她吓着了。哎哟,我不该给她看的。”老孙现在说谎话根本不要打草稿的,信手拈来,驾轻就熟。

“现在怎么办呢?”家鸿问。

“反正肯定不能让她就这样死在你家里,那要遭人闲话的,对家鹄,对你们家和我们单位都不好。还有那个萨根,他可能也会因此找你们麻烦。”

“他敢!”

“这种人什么事不敢,你不敢干的缺德事他都敢。唉,现在先不说这些,先想想办法,你看谁——你们家里现在谁跟她……关系最好?”

“家燕,我小妹。”

“那你就让家燕去做做她的工作,好好劝劝她,哄也好,骗也好,反正一定要阻止她,决不能发生那种事——她绝食死在你家里。”

“家燕都劝过几次了,不行。”

“你妈呢?”

“更不行。”家鸿说,“现在要劝她,我们家里的人都不适合。”

“你觉得谁最合适呢?”

“当然是萨根哦……”

是啊,多合适的人选,我怎么没想到呢?老孙是当局者迷,他明白惠子与萨根鬼混全是自己编的鬼话,鬼话当然不能信的,所以想不到他头上,老在惠子家里人身上打转转。可家鸿恰恰是被他的鬼话照亮了智慧,他觉得既然他俩在轧姘头,而且事就出在他们轧姘头上,解铃当然还需系铃人。

是啊,是啊,萨根绝对是不二人选,就是他了!老孙想,让萨根去扮演这角色,他还可以借机把他们“轧姘头”的文章做大,或许会出现更多的素材,至少还可以再拍几张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吧。

那么谁去通知萨根好呢?当然是家鸿哦。这一回,老孙没有迷,一下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家鸿是他们忠诚的“战友”,有些事可以放开说,可以设计,可以合谋,可以串通,可以一起说鬼话,走鬼路,干鬼事。

第二天,家鸿按照老孙的设计,早早地把萨根带到惠子床前。家鸿离去时特意关上房门,让他们可以自由发挥,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只要开口吃饭,别死在这张床上。

很久,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声响,萨根一定是压着嗓门在说,在楼下是听不到的。后来,楼上突然传下来惠子破涕恸哭的声音,好像决堤了似的,杀猪一样的恸哭声,震得房子都颤了一下。家鸿在楼下听着,知道这是好兆头,压力锅泄气了。随后,哭声渐渐小下来,越来越小,直到无声无息。也许还在抽泣,但楼下是听不到了。

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楼上一点动静没有。家鸿又纳闷又好奇,脱了鞋子悄悄摸上去,隔着板壁侧耳听,正好听到萨根老于世故地在说:“惠子啊,我早跟你说过了,中国人都不是好东西,但你一意孤行,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萨根继续说:“其实很多东西是明摆着的,你们一回来他就消失了,说是近在身边,可就是不见人影,正常吗?”

“那是……他工作需要……”是惠子的声音。

“什么工作有这种需要?”萨根说,“好,就算是工作需要嘛,平时不能回家可以理解,可是你怀孕流产这样的事,你的生命危在旦夕,他都不回来,这正常吗?”

惠子说:“我……没跟他说……”

萨根说:“嘿,你刚才不是说,有一天他人回来过,没见你就走了?”

惠子说:“是妈妈跟我说,也许不是……真的……”

萨根说:“为什么?”

惠子说:“他们希望我跟家鹄分手,可能是故意气我的……”

萨根说:“好,好,就算他没有回家过,你小产的事他也不知道,可是你刚才又说,你最近已经好长时间没收到他信了,以前从来不这样的是吧?”

沉默——应该是惠子点了个头。

萨根接着说:“那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他突然不给你来信了?我告诉你原因吧,就是——正如他首长跟你说的,他在外面已经有了新的女人,这个女人像魔鬼一样夺走了他的心,而他的心只有一颗,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这都是很简单的道理,何况现在还有那么多证据,照片、离婚书等,你居然还心存幻想,岂不荒唐吗?嘿嘿,惠子,你们女人啊,你们东方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沉默了一会,惠子突然哭着说:“萨根叔叔,难道家鹄真的有新女人了?”

萨根好像打了个手势,“百分之两百。”

惠子哭得更伤心了。

萨根说:“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这种男人值得你伤心吗?你还为他绝食,要为他送命,你傻不傻?太傻了,傻到家了,你死了他最高兴,离婚手续都不要办了,清清爽爽开始新生活。还哭啊,别哭了。你在哭,他在笑,这眼泪都在嘲笑你,你还哭。”

哭声变小了。

萨根好像立起身,声音很坚定,“行了,够了,擦干眼泪跟我走,别让我再看到你流一滴眼泪……”

家鸿听说他们要走,连忙溜了,后话便不知了。

但可能是惠子不想出门,也可能是惠子身体太虚弱,一时走不动,总之,还是过了近一个小时,陈母午饭都烧好了,家鸿都已经上楼喊他们下来吃饭了,这时他们才下楼。不是下楼吃饭,而是去外面。萨根说惠子需要吃一点营养粥,他知道哪里有,他带她去吃。

惠子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身体确实虚弱得很,下楼梯的时候只有让萨根撑着她才行。下了楼,惠子不要萨根撑,坚持要一个人走,可走得颤巍巍的,让萨根提心吊胆的,伸着一只手,似乎随时要防止她倒下。他们就这样走了,像一对父女,又像一对忘年交。

老孙闻讯后,对家鸿连声道好,“这样好,就让他们在外面野,我估计萨根这个老色鬼今天说不定就把她带回家去了,反正大家都撕破脸皮了,也用不着躲躲闪闪的。”

家鸿说:“这样最好,让家鹄也可以死了心。”

老孙假惺惺地问:“难道你弟还没有对她死心?”

家鸿出一口粗气,“我看是没有,我这个兄弟啊,读书读傻了。”

老孙又假惺惺地安慰他道:“陈先生才不傻,要真傻了,孤注一掷,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但我看他最近态度已经有大转变了。”

“是吗?”

“我感觉是这样的。”

“那就好,否则我父母的心都要为他操碎了。”

“不会的,就等着好消息吧,今天如果萨根把她留在外面,也就不需要等多久了。”

天黑了,惠子没有回来。八点钟,惠子还是没有回来,这让老孙和家鸿都暗自窃喜,感觉梦想即将成真,他们可以去开怀喝一杯。

这就是昨天晚上的事。当时陆所长已从山上开会回来,得知惠子的最新情况后也是满怀喜悦,觉得有点天助的感觉。但是,惠子最终还是让他们失望了。九点多钟,她像个幽灵一样回到了家,无声无息地上了楼,钻进了房间,跟谁都没有打招呼,像回到了旅馆,进门就上床睡了。

老孙和陆从骏闻讯后(家鸿打电话报的信),自然是很沮丧。但只沮丧了一小会,负责当天跟踪萨根和惠子的小周回来了,给他们带来一个一定程度上的好消息。小周说这天晚饭萨根是带惠子在重庆饭店里吃的,吃饭之际他偷偷溜到前台,给惠子开了一个房间,要惠子今天就住在饭店,只是惠子不同意,执意要回家。

这至少是半个好消息,说明萨根对惠子绝对是有色心的。现在的问题是在惠子身上,她可能还沉浸在伤痛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使萨根空有其想——心向往之,而不能至之。正是在掌握了这个情况后,陆所长和老孙才合谋了今天这张绝对的牛牌。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老孙在重庆饭店咖啡吧阳光走廊上享受着法国情调。一只高脚的玻璃杯里盛着满满的白色泡沫,据说这是咖啡,老孙觉得匪夷所思。老孙是随便点的,咖啡吧里当然是点咖啡,没想到上来的是这玩意,弄得他都不知道怎么下嘴。

那就胡乱喝吧,喝得满嘴泡沫,像个孩童。

三点一刻,本饭店总管王总腆着肚子坐到老孙的对面,他们中午才见过、谈过,虽一面之交,却一下子建立了深厚的阶级感情、革命友谊。因为,他们正在联合对付一个日本间谍,就是萨根。

以前王总把萨根当贵宾仰望,美国大使馆身份,又是消费大户,财神爷加名门望族,能怠慢吗?绝对的贵宾,要言听计从,尊之重之。当初让惠子来饭店工作,且落得这么好的差使(王总的专职外文秘书),还不是看萨根的面子?可现如今萨根在王总眼里成了一泡屎:美国人,为鬼子干活,岂有此理!要知道,重庆饭店是公认的“国际间谍自由港”,王总能在这种地方当大,能没有官方背景吗?

有的,所有大饭店的“总字辈里”必有一到两人,跟国家安全部门有着紧密的关系,国际上俗称“线人”,王总就是三号院的线人。所以,老孙和王总一拍即合,很投机,因为是一根藤上的瓜嘛,心心相印着呢。既然他是日本间谍,那你说就是了,我一切照办。这会儿,他就是来向老孙汇报他已经办了什么事。

“已经联系上了。”王总上身前倾,左右四顾,压低声音,显得很专业。

“怎么样?”

“有请必到,晚上六点半,顶楼商务包间。”

“惠子呢?”

“他说他去接,我不管。”

“服务员呢?”

“安排好了,是老手,放心好了。”

老孙刚才的右手一直握着,这会儿对王总敞开,示意他看。王总看到,老孙掌心里握着一只比试管大一号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几粒蚕豆一样大小的药丸子,有白色和红色两种颜色。

老孙把瓶子交给王总,一边低声交代道:“有区别的,白的是男的,红的是女的,放在热汤里效果最好,各一粒就行。”

王总仔细瞅了一眼,“这有四粒呢。”

“备用的嘛,万一一次不成呢。”

“如果一次成了,剩下的要退还吗?”王总笑得鬼鬼的。

“你就留着吧,可以找人试一下,保你满意。”老孙笑得更鬼。

“你哪里弄来的?”

“花钱买来的。”老孙说得神乎其神。其实,这玩意虽然有点儿耸人听闻,但并不像其他那些耸人听闻的玩意那么难搞,如军火、毒品、军事情报。搞到它的难度大概跟大麻差不多,只要找对人了,没问题,都能成全你。

老孙找的是汪女郎。

汪女郎现在换地方了,很少来重庆饭店,因为她不想跟萨根再搅在一起,她怕惹事,怕老孙再找她干活。她躲萨根,其实是躲老孙,这些人是她们这帮人最怕的,他们弄死你就像弄死一只青蛙一样容易、随便。没想到,老孙还是找到了她,她很懊恼,以为又要她“出勤”,去赴汤蹈火。不过,听说只是找她去搞这玩意,她又笑了,满口答应。要这玩意,找她确实也算找对人了,汪女郎只过了两个小时就给老孙交货了,并且保证绝对是真资格的。

“不信你可以试,你吃白色的,”汪女郎谈起这些就显得很放松,有点回家的感觉,熟门熟路,张口就来,“半个小时保你变成一头发情的公狗,会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我。”

“我没有钱,但有这个,免费请你吃。”老孙说,指着那颗红色的药丸。

“那也成,我吃了它,你没钱我还要求你呢。”汪女郎格格地笑,色迷迷地看着老孙,好像只是闻了闻它的气味就来劲了。

从严格意义上说,老孙应该试一下的,至少找人试一下,以防是假货。毕竟这是要花钱买的,是生意,汪女郎这些人的诚信度总是不高的,最好试一下,确保货真价实。但听汪女郎说,要试这玩意没两个小时完不了事,他哪有这么多时间,只好相信她一次了。

其实,老孙这一着棋是走得挺冒险的。春药虽然算不上什么毒药,但也并非可随便嚼食的麻糖。自古以来,因服春药而丧命的案例不乏其数,像汉成帝、咸丰皇帝等,都是死在这玩意上的。清人陈士铎在其医书《石室秘录》中有此记载:

如人有头角生疮,当日即头重如山,第二日即变青紫,第三日青至身上即死。此乃毒气攻心而死。此病多得之好吃春药。盖春药之类,不过一丸,食之即强阳善战。非用大热之药,何能致此?世间大热之药,无过附子与阳起石之类是也。二味俱有大毒,且阳起石必须火而后入药,是燥干之极,自然克我津液。况穷工极巧于妇女博欢,则筋骸气血俱动,久战之后,必大泄尽情,水去而火益炽矣。久之贪欢,必然结成大毒,火气炎上,所以多发在头角太阳之部位也。初起之时,若头重如山,便是此恶症。急不可待时,速以金银花一斤煎汤,饮之数十碗,可少解其毒,可保性命之不亡,而终不能免其疮口之溃烂也。再用金银花三两,当归二两,生甘草一两,元参三两,煎汤。日用一剂,七日仍服。疮口始能收敛而愈。

此种病世间最多,而人最不肯忌服春药也,痛哉。

汪女郎给他搞的这几颗春药,源于明代洪基《摄生总要》中记载的偏方,俗称“房中宝”,好的是蛮贵的,因为原料都是如阳起石、牛鞭、狗鞭、驴肾、肉桂、淫羊藿、肉苁蓉、鹿茸、晚蚕蛾、九香虫、蛇床子等这些温和大补品,但汪女郎供的是便宜货,用的主要是阿芙蓉之类的猛药,服后立竿见影,但其副作用极大,服后必影响一生健康。

王总揣好瓶子,腆着大肚皮,迈着八字方步走了,那肥胖笨重的样子在老孙看来,让人心有余虑。胖男人,瘦女人,是最不适宜合作做事的,胖男人一般都懒,做事不踏实,瘦女人一般都过分精明,易流于奸诈。做事要成功,男勤女懒,男紧女松,倒是最好的搭档。现在,老孙的搭档看上去并不理想。

错!

错了。

王总今天晚上的表现太好了,六点十分已经到场,提前二十分钟,安排了一男一女两个服务员,都是有貌有相,训练有素的。同样的包间,隔壁是红木太师椅、八仙桌、圆盘凳,虽然古色古香,也高档豪华,但缺乏温馨宜人的感觉,没有情调,纯商务的。这儿,软软的羊毛地毯,红色的转角沙发,茶几式的矮脚小方桌。没有凳子(也不需要),或者说“凳子”是一块法式鹅毛垫,四方形,染成抒情的橙色。原来的餐桌成了摆台,铺着蓝印花布,架着一部留声机,另有一只拿破仑花瓶,插着一枝饱满怒放的山茶花。

六点钟,老孙来检查。

进门——对不起,请脱鞋,换拖鞋。

把老孙吓了一跳,以为走错地方了。没错,这是下午布置起来的,原来这儿跟隔壁大同小异,现在天壤之别。老孙懒得脱鞋进去,就立在门口左右四顾一番,心里想,这房间不就是一张大床嘛,有这效果还需要下药吗?就是说,老孙觉得这情调已足够诱发人上床的欲望,下药似乎就是双保险了。

他不相信今天晚上会无功而返,他已安排好了三名警察,准备好了两架德国莱卡相机,此刻他们就在隔壁喝着茶,吃着小点心。只等他一声令下(连敲三下门),他们就会悄悄溜出来,冲进隔壁房间,对准两具胴体,不停地摁下碘钨灯。

三个小时后,一切都像老孙现在想象的一样,准确、生动地发生了。警察和摄影师悄悄从隔壁溜出来,一左一右分立在他两边。眉目传言之后,警察一脚踹开门,那么精彩的画面也来不及多看一眼,连忙让开,让摄影师先冲进去大显身手。

咔嚓——第一张:两人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都在看镜头,光溜溜的萨根坐在光溜溜的惠子身上回眸而望;惠子则躺在萨根身下惊恐地仰头而望,好像她的家鹄自天而降……精彩至极啊!

咔嚓——第二张……

咔嚓——第三张……

咔嚓——又一张……

咔嚓——又一张……

王总给他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有准备被子、毯子什么的,要遮羞简直找不到一样合适的东西。关键时候还是女人的直觉好,惠子在被偷拍三张后迅速钻进桌子底下,并把桌布拉下来,桌布像幕布一样保护了她。但是,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钻进去的一瞬间被摄影师抓拍到了,那是极其色情又丢人的一幕:一个光胴胴的大屁股,像某幅蹩脚、粗俗的色情招贴画。

萨根开始只是靠那块法式鹅毛垫挡驾,结果捉襟见肘,欲盖弥彰,让摄影师拍得更来劲。因为如果全裸的话,反而不宜流传,只能供老孙他们当枪使,像这样关键部位挡住了,就可以供人观赏,当笑柄把玩了……笑柄太多太多,多得让陆从骏盛不下!

一个小时后,陆从骏和老孙、小周、王总在隔壁喝酒,有点庆功的意思。一向话不多的老孙今天判若两人,表现欲特别强,一开始就喧宾夺主,端起酒杯滔滔不绝:

“喝酒之前我先来说两句,说什么呢?说说我今天为什么要在本饭店最好的地方请你们喝酒,为什么?为你,惠子,我要给你压惊。我偶然得知你最近受了莫大委屈,难怪你前段时间一直没来上班,原来出了这么大的事。”

说的都是王总刚才鸿门宴上的开场白,老孙想用这种方式向陆所长介绍情况并夸奖王总。王总憋着气,模仿惠子的声音加入进来:

“王总……您……从哪儿……听说……我什么了……”

“哎哟,明人不说假话,你和萨根先生昨天在楼下西餐厅吃晚饭,我就在你们隔壁的卡座里,你们说的那些至少有一半我都听见了。”老孙说,学的还是王总的话。

王总叫道:“错!你漏了一句。”

老孙问:“哪儿漏了?”

王总说:“我说‘明人不说假话’之后还有一句,‘不瞒你们说’。”

老孙说:“这句话漏了有什么关系,没变你的意思嘛。”

王总说:“你不是要学我嘛,要学就学像一点,别让你们首长觉得我就是你这水平……”

酒过三巡,老孙又学王总敬惠子的酒,他有意矮下身子,腆起肚皮,学着王总的腔调说起来:“酒啊酒,上帝给人类酒就是因为人间有不平,有痛苦……你痛苦有多大,酒量就会有多大,来,惠子,干杯!为了你有萨根这样的好叔叔干杯!”

王总端着酒杯站起来,学的是萨根的样,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苦着脸拉长声音说:“惠子,为一个薄情人痛苦不值得,你恨他也好,爱他也好,就把他当做这杯酒,一口消灭它。”

老孙又学王总劝萨根喝酒,总之两个人你演我,我演你,把陆从骏笑得前仰后翻,脸上的肌肉都笑僵硬了。“行了,行了,别再说了,你们看,我脸上肌肉都抽筋了,僵硬了。”陆从骏说,一边使劲地揉着脸。可是,陆所长,你在今晚这张酒桌上怎么能说“硬”这个字呢?两人趁机把话题转到萨根被药力做得坚硬如钢的“根部”,更是笑料百出。

真的,笑柄太多太多!

次日凌晨,照片冲洗出来,陆从骏发现果然如此:由于药的威力,即使在照相机前,萨根的那玩意依然屹立不倒,翘得老高,充分体现出他作为一个混蛋极其无耻、下流的形象。

照片一大堆,他分别挑出六张,让老孙各备三份,立即给警察送去。他拿一份(六张)放在皮包里,准备自己用。相比之下,陆从骏对惠子钻在桌子底的那张大屁股照片并不欣赏,他认为有点恶俗,又不能证明什么,就没选。

有这些照片在手,这天夜里陆从骏睡得尤其踏实、香甜,没有做梦,因为他当前的梦——陈家鹄出院——已经指日可待。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了,他暗暗安慰自己,这是铁板钉钉的事,不需要做梦了。

这天晚上,萨根和惠子是在警察局里度过的,分别关在两个看守间里。萨根大叫大嚷,说他是外交官,中国警察无权抓他。警察要看他的证件,以为他没带,结果他带了。

带了照样治你!照样羞辱你!

警察看着证件,一边说:“这是真的吗?让瞎子来摸一下也知道是假的。一个美国大使馆的堂堂外交官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下三烂的事,不可思议。这是猪狗不如的事,猪狗干这种事也要挑个没人的地方,你撒谎也不打个草稿,我罚你一夜站着!”

本来看守间里还有张板凳可以坐,这下被义愤填膺的警察踢走了。警察早打好招呼的,一切都按老孙和陆从骏制订的方案行事,第二天一大早,通知美国大使馆和惠子家人,让他们来罚钱领人。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张扬他们的丑事。当然登报的效果可能会更好——对陈家鹄效果一定更好,但怕伤及美国大使馆的感情,不敢造次。

第二天,大使馆助理武官雷特来把萨根接走了。当然,警察不会忘记把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向雷特呈上一份,雷特回去自然也不会忘记把它们交给大使一睹。事后证明不登报的效果出奇的好,因为这维护了美国大使馆的名声,大使在处理萨根的过程中反而更加严厉:

把萨根遣送回国!

这是陆从骏计划中没有的,属意外之喜。至于陈家之后发生的一切事,都是他预想中的。

这天,陈家简直鸡犬不宁。老头子接到警察通知后,当着警察的面对一家人咆哮道:“你们给我听好,谁也不准去接她回来!这个女人从此再也不是我们陈家的人了!”转头对警察说,“你走吧,我们陈家没有这个人!”说罢,踉踉跄跄地上楼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陈母也在一旁哭诉道:“真是丢人啊,怎么出了这种事!家鹄啊家鹄,你看你娶的什么女人,禽兽不如啊,我们陈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说罢也踉踉跄跄地上楼去,好像要躲起来似的。

家鸿知道,在老孙的计划中,家里必须要派人去把惠子接回来,而自己显然不便去,便怂恿家燕去。警察看家燕迟疑着,丢给她一句:“快走吧,在警察局多待一天你们要多付一天的钱,别以为我们是慈善机构。”说罢,扬长而去。

家燕被家鸿推着,畏畏缩缩地跟着警察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差不多午饭前,家燕带着惠子回来,刚进家门就听到父亲在楼上骂声:

“……你们别拦我,今天我非要赶走这个贱货!烂人!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还要蒙受这种耻辱!”

声音是从惠子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惠子听着,浑身发抖,缩在门廊里,不敢前行。

楼上,惠子的房间里,老头子亲自动手,把惠子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扔,一边扔一边发狠地骂着:“这些都是脏东西,我们陈家容不下它。”回头对陈母和家鸿吼,“你们傻站着干什么?把她的东西都清出来,丢在门口,她要就要,不要就当垃圾丢了。”

“你别这么大声嚷嚷好不好,怕邻居听不见啊。”陈母说。

“我就是怕,怕邻居看见她再走进我的家!还愣着干什么,快动手!”

家燕突然进来,喊:“爸,你别骂了,她回来了,就在下面。”

“她还有脸回来!”陈父并不顾忌,大声地骂道。

“她不回来去哪里?”家燕小声地说,“她在这里举目无亲……”

“她不是有男人吗?!你还怕她沦落街头?沦落街头也不关你的事,你要管的是自己的脸面。”陈父看了看家燕又说,“树活皮,人活脸,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没让学生骂过一句,更没有做过一件昧心事,到头来,却要低着头走路,我活得窝囊啊!”

“爸,你别这样,她……不能怪她,是萨根把她灌醉了酒……”家燕说得词不达意。

父亲哼一声,用手指着女儿的鼻子说:“萨根怎么没来灌你的酒呢?不要跟我说这些,不是我无情,是她不义!我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有做过绝情的事,今天我就要绝一次!是她逼我绝的!”

“爸……”

“你不要说了,没什么可说的,今天不是她走,就是我走!”

惠子冷不丁从门外进来,对二老深深地鞠一个大躬,镇静自若地喊道:“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这就走。”

陈父闻之,率先拂袖而去,继而是家鸿,继而是陈母,都未置一词、气呼呼地走了。家燕悲痛地抱住惠子哭,倒是惠子反而出奇镇静,安慰她:“小妹,别哭,是我不好,我对不起爸爸妈妈,让他们丢脸了。来,帮我收拾一下东西。”

家燕哭道:“惠子姐……”

惠子笑着说:“别哭小妹,别为我难过。家鹄经常说,人生就像一个方程式,一切因果都是早就注定的。”

两个人,一个站着哭,一个静静地收拾着东西,好像受难的是家燕,好像惠子昨天吃了那药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那个羞涩、腼腆、温顺、说话小声、做事胆小的小女子,而是一个处事不惊、大难吓不倒、风浪吹不垮的女强人。她镇定、利索、麻利地收拾完东西,干脆地与家燕拥抱作别,然后提着箱子下楼来,没有哭,没有泪水,没有悲痛,好像是住完旅馆,没有任何依恋和感情地走了。

经过客厅门前时,家鸿突然从里面出来。家鸿递上纸笔,冷冷地说:“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字。”

是离婚协议书!

惠子看着它,思量着。

家鸿说:“你走了,我们家鹄还要重新生活。”

惠子听了,说:“好,我签。”

就签了。

家鸿掉头又进了客厅,关了门。惠子继续往外走。走到门廊里,她犹豫地站了一会,放下箱子又回来,回到天井里,对着二老的房间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走了,希望我的走能带走我给你们带来的不幸和痛苦,祝你们身体健康……”

说着说着,头越埋越低,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呜呜的哭声。她越哭越伤心,哭着哭着腰软下来,整个人趴在地上,像一堆垃圾。家燕刚才一直尾随她下楼,只是走得慢,没有跟上。这会儿,她上来扶起惠子说:“惠子姐,好了,起来吧,我们走。”

两人一起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家鸿赶出来,喊:“小妹,爸叫你呢。”老头子确实也在叫她,叫她别跟个贱货到大街上去丢人现眼。

惠子说:“小妹,爸叫你呢,快回去吧。”

家燕哭道:“你去哪里呢?”

惠子笑,“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但我必须走。”

就走了,就又变成刚才那个女强人惠子,没有回头地走了。从此,惠子就像一只鸟儿永远飞出巢穴,再也没有回来过。家燕哭了好一会,猛然甩开腿追到巷子口,远远地看见惠子拎着皮箱,埋着头,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摆摆独行在大街上。

这是惠子留给家燕最后的记忆,像一个被逐出天堂的女鬼,浑身散发出一种孤独、悲伤、贫寒、弱小、可怜的气味,好像风随时都要把她吹走,又好像随时都可能冒出一个坏人把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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