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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陆从骏今天像料事如神的诸葛亮,在家静候佳音。他对自己说,赤膊上阵大干一番,总会收到一点好处的,像屠夫宰了猪,没有猪肉,猪下水总是要收一些的。换言之,他知道今天会有佳音传来,却没有想到最早给他送佳音来的人是杜先生。

“告诉你个好消息,”是电话,“萨根要滚蛋了。”

“啊,真的?”

“我跟你开玩笑?!你还不够资格吧。”

“太好了太好了,是你找了大使先生?”

“如果萨根不犯淫戒,我找了也没用。”

“就因为偷奸的事,大使把他赶走了?”

“是的。”听筒里传来杜先生一贯的笑声,“什么是美国?总统就职时要按着《圣经》宣誓,威尔逊(一战时期的美国总统)摸了下打字员的屁股差点丢了总统的帽子,这就是美国,你以为!美国不是花花世界,美国是以清教立国的,家庭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我们的大使先生可以容忍萨根当间谍,但不会放任他当淫棍。嘿嘿,这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我认为这也是您用心栽花栽出来的结果。”陆从骏给首座抹起了麻油,“正因为您上次找他们严正抗议了,申诉了,大使这次才会下这么狠的手,这叫‘计前嫌’。”

“嗯,可能有一点关系吧。”

“嗳,肯定有关,大使肯定不想以间谍的名义让萨根滚蛋,那样对他也不利的,但现在这样让他滚蛋就无所谓了,这是个人品质的问题,没有谁可以牵涉的,萨根只有独自吞食苦果。”

“这不是更好?!我们要治的就是他。”

“是啊,萨根这是罪有应得,首座您是种瓜得瓜。”

“行了,你就别夸我了,要夸我你也还不够资格。”

就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陆从骏又给杜先生打去电话——

“报告首座,我这边也有好消息,惠子已经不是陈家人了。”

“离了?”

“就差陈家鹄再签个字。”

“他会签吗?”

“这已由不得他了,他不签也得签。惠子都已经被二老逐出家门,他还能怎样?跟父母决裂?不可能的。惠子这是自作自受啊。”

“不对吧,这片柳荫可是你精心栽培的。”

“但说来也是阴差阳错,我都已经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了,突然又峰回路转——”

“柳暗花明又一村!”

“对,就是这样的。”

“这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与此同时,侦听处正在给陆从骏酝酿一个新的好消息。是什么?听——

“报告领班,”是01号侦听员喊的报告,领班就是蒋微,“我发现一部新电台,声音很像以前一号线下线台的声音。”

“频率多少?”蒋微问。

“3341千赫兹。”

“明白,3341千赫兹。”蒋微调过去辨听了一会,“嗯,就是一号线的下线台机器的声音。”

“但是报务员变了。”

“对,这人的手法很软,像个女的。”

“新来的?”

“如果不是新来的,就是她故意装的。”

“我觉得不像装的,太不一样了。”

“嗯,它的上线怎么没有出来?”

“是,我也纳闷呢……”

不用纳闷,因为这是姜姐第一次启用电台,按规矩她得在一个固定的频率上连续呼叫三次以上,发完所有暗语后上线才会出来跟她搭腔。正如你是个地面特工,去外面跟你的上线接头,上线一般会猫在一边观察你几分钟,确认你是真家伙后才会上来认你。就是说,姜姐一出来就被这边盯上了。这叫倒了大霉,沉下去这么长时间,刚浮上来又被逮住了。也可以说,陆从骏这回运气真好,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啊。

后来上线出来了,并且给下线发了电报。以后,特三号线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电报被转移到一号线来发。狡猾的相井为了欺骗黑室,还专门让上线启用一个新报务员与姜姐单独联络,否则黑室根据“上线报务员手法相同”的这一点,很容易把它和特三号线联系在一起。但现在,相井老谋深算地挡了一招,来了一个障眼法,致使侦听处很长时间不能做出正确判断,进而导致海塞斯的破译也受到严重干扰,误入歧途。

但眼下海塞斯还不知道他们被装进套里,他为特一号线的复出高兴,当即给陆所长打来报喜电话——

“好消息啊!”

“怎么又是好消息,我今天好消息已经够多的了,你留着明天给我报吧。”

“噢,你是说陈家鹄已经出院了?”

“现在还没有,但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给你满意的答复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说话都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抒情得很,生动得很。

确实,事已至此,陆从骏已经稳操胜券。难道还会出什么篓子?不会的,木已成舟,铁已成钢,坐享其成即可。他深信,这次他尽可以当个跷脚老板,坐在一边观看就行,不必亲自披挂上阵。因为有人一定比他还急着希望陈家鹄在那份离婚书上签下大名,他们会很快就来找他,他们就是:

陈家二老。

要知道,二老身边有个黑室的编外成员:家鸿。这会儿,他正在按照计划怂恿二老尽快去找家鹄开诚布公,申明大义,当机立断,手起刀落,一了百了,落个清静。

母亲问:“他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去找他?”

儿子答:“我去找陆所长,争取请他安排你们跟家鹄见个面。”

父亲说:“那你就快去找吧,还愣着干什么。”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陆从骏如约带着二老去了医院,一路上他都把自己演成一个局外人,跟二老问寒问暖,说些海阔天空的事。他一边(表面上)不知道二老去见儿子是为了哪般,一边(心里)又在不停地想:陈家鹄面对二老递上的离婚书会是什么反应。他绞尽脑汁设想出了多种反应,但陈家鹄给出的答案是绝对超出他的想象的。

尽管已是十点多钟,但窗外灰蒙蒙的天好像还在迎接清晨。陈家鹄坐在临窗的板凳上,背靠窗户,在看赛珍珠的英文小说《大地》。他的体力和脑力均已恢复如常,陆从骏的脚步刚在走廊上响起,他便听出来——他没有听出父母的脚步声,是因为老人的脚步太轻,也因为确实想不到啊。

陆从骏推开病房,笑容可掬地对陈家鹄说:“你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陈家鹄刚才听到他来,有意背过身去,对着窗户在发呆,这会儿回过头来看见父母大人,着实一惊,有些慌乱失色。不过很快,转眼间,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像没看见父母似的,声色俱严,怒容满面,直截了当地对陆从骏说:

“别耍小聪明!我跟你说过,不见惠子我不会出院的,你搬最大的救兵来都没用!”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叫三人都惊骇无措。

父亲叫:“家鹄……”

母亲喊:“家鹄……”

二老呼着,喊着,上前想对他说什么。家鹄立刻抢白,阻止他们往下说,“爸,妈,你们都好吧?”

父亲瞪他一眼,“我们不好,你……”

家鹄又打断他说:“爸,我们有话以后说吧,今天我什么都不想说。”回头对陆所长说,“今天我就一句话,如果我们还有合作,你首先得让我见惠子。”又转身对爸爸妈妈鞠一个躬,“爸,妈,对不起,我先走了。”言毕开步,径自离去。

父亲厉声喝道:“你去哪里!”

儿子回头看着,用手指着陆从骏说:“我不想看见他。”

陆从骏说:“这容易,我走就是了,你们谈。”说着要走。

愤怒使陈家鹄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上前挡住陆从骏的去路,强忍着愤怒,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该这样,你这是在把我和你自己往火坑里推。如果你聪明,请送我父母回去,带惠子来。”

父亲被他的话气得身子往后仰了仰,好像被他推了一把,陆从骏见了连忙上前伸手扶住他。父亲稍事稳定,想说点什么,千言万语却哽在喉咙口,不知道怎么说。他很恼怒,干脆放开喉咙骂儿子:“我还不想看见你呢!”话骂出口,他似乎临时决定一走了之,走几步,又回头从身上摸出一个信封,扔给儿子,“我更不想看见这些脏东西,你留着看吧!”信封里装的是陆从骏精心挑选的六张艳照。

父亲再转身走时对老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来跟儿子再谈谈。

陆从骏跟着陈父下楼,一边依然装着很茫然无知的样子安慰他。他们都以为陈母一时半会不会下楼,便上了车。不想,刚上车坐下,老头子看老伴也从楼上下来。

“你下来干什么,跟他好好谈谈啊。”陈父责怪她。

“他不想跟我谈。”老伴说,眼里含着泪花。

“他看了那些照片没有?”陈父问。

“看了,”陈母说,“他把它们都撕了。”

“这个混账!”父亲骂。

“这个家鹄……”母亲无语,只流泪。

平静下来后,老两口把他们了解到的惠子跟萨根偷情的来龙去脉向“浑然不知情”的陆从骏简明扼要地说明一番,并把带来的惠子已经签字的离婚书交给他,希望他去劝劝他们儿子,做做他的工作,让他认清惠子的真面目,识时务,断心思,快刀斩乱麻,签字离婚,以解他们燃眉之急。

陆从骏满口答应,心里却在想:他现在把一切矛头都指向我,怎么会愿意跟我谈呢。思来想去,他决定让海塞斯去试试看,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也有一些期待,因为现在的陈家鹄毕竟已经看过那些照片,他不相信这会对陈家鹄一点影响也没有。

午后,太阳还是没有出来,但天空较上午明亮一些,只残留一点灰扑扑的感觉。这已是重庆冬季的大晴天了:天空有明亮的远方。感谢老天,重庆的冬天总是不明亮的,总是雾蒙蒙的,总是云多雾厚,总是看不清几十米开外的世界,让满载炸弹的敌机经常晕头转向,又满载着炸弹飞回武汉去了。陪都的重庆热爱冬天,正是因于此:凭借雾的力量折断了敌机的翅膀。

陈家鹄依然坐在窗前的板凳上,手上没有了书,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海塞斯坐在床沿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一只小狗刚邂逅一只老狗,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他。

“一号线又出来了,换了密码,报务员也换了,二号线最近很少出来,看来确实是空军的气象台,不过……”

“别跟我谈这些,我不感兴趣。”

“你只对惠子感兴趣?”海塞斯笑道,“她是你的密钥。”

“我不是密码,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我听说是她主动要跟你离的,已经单方面签了离婚书。”

“所以我必须要见她,这中间必有阴谋。”陈家鹄盯了教授一眼,目光如炬,烫的。

“也可能她是部密码,你误入歧途了。”

“您这是对我智力的玷污!”陈家鹄提高声音说明他很生气,“如果我连她这部密码都破不掉,你们把我留下来有个屁用。”粗话说明他真的很生气,你不能再去惹他,得小心点,最好露出笑脸跟他说无关紧要的话。

“你那么信任她?”海塞斯笑意浓浓。

“超过我自己!”

“我很遗憾没见过她,不了解她。不过我了解你,我是相信你的。”海塞斯说,上身前倾,把手放在他大腿上,“但是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你们双方都拉下了脸,这能解决问题吗?我认为你可以听我一句劝,先回去工作,然后再提要求。”

“不可能的!”陈家鹄腾地立起身,决绝之样一目了然,“这是我现在手上唯一可以打的牌,出去了谁理我?教授,我了解这些人,你别指望他们跟你通情达理,讲道理,死胡同,只有来硬的,跟他们拼!”

“你就不怕把他们惹怒了?”

“教授,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陈家鹄开始反守为攻,“我倒觉得,教授您应该去劝劝他们,我现在是个亡命之徒,他陆从骏要聪明的话应该答应我的要求。”

其实陆所长一直在门外偷听,听到这里知道海塞斯已经没招,便推开门闯进来,打开窗说亮话,也做好准备说狠话:“我都听见了,你不要命可以,但你不要失去理智。你想过没有,你去见她无异于送死!她是婊子我不管,可她是间谍我不可以不管!”

陆从骏准备激怒他,跟他大吵一场。陈家鹄却根本不理他,起身往外走,一边说:“我不会跟你对话的,因为现在我对你要说的话就只有一句——让我回去见惠子,见一面就行,如果不行你就等着来替我收尸吧。”指指床头柜,上面放着冷菜冷饭,“你最好去通知护士,别给我再忙乎这些了,我不需要,什么时候你同意了我的要求再给我送。”

说后面一句话时他已经出门,是站在走廊上背对着里面说的。

即使到了杜先生面前,陆从骏依然处在被陈家鹄激怒的余火中。为了得到首座的同情和谅解,他让一支铅笔牺牲在他的一只手掌里,咬牙切齿地说:“太放肆了他!居然以绝食要挟,我真想一枪把他毙了!”

这时候你不能再指责他什么不是,那是火上浇油,要烧死人的。想着这些,杜先生笑逐颜开,朗朗地道:“看来你已经黔驴技穷。我倒是更喜欢他了,连这个犟劲也是牛气冲天。做事有这个气度嘛,无法无天,六亲不认,生死不顾,跟你玩命。”

“什么博士,我看是个疯子!”

“没法子了?”

“他命都不要了,我还能搬什么救兵?”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见一面嘛。”

“这怎么行,他们一见面所有真相都大白了,那他不更恨死我。”

“嘿嘿,”杜先生笑,“你做的事是怕见光的。”

“没办法啊。”

“把以后的办法想出来就行。”

“简直没法了,他是个二杆子。”

“世上没有绕不过的弯,只有拐不过来弯的这个——”杜先生指的是脑门,“我觉得你的思路有点小问题。”

开始批评了,陆从骏的腰杆下意识地挺起来。

错了——接受批评的意识太强!听话听音,说“小问题”其实不是问题,这是一种亲昵的说法。杜先生今天心情不错,是因为陆从骏“黔驴技穷”,给首座一个逞能的机会。长官大部分时候喜欢属下精明强干,但有时也喜欢属下“无德无能”,以彰显其“足智多慧”和“长者风度”。

杜先生依然面带浅笑,接着说:“你以女人是间谍为由不准他们见面,可你做的工作却在证明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婊子,这就是问题。既然你指控她是鬼子间谍,就应该做她是间谍的证据嘛。在我看来,做间谍的证据比做婊子要容易嘛,怎么会把你难倒呢,鬼打墙了吧。想一想,我相信你会想出来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你总是有这样的好运的,好好想一想吧。”

陆从骏沉思着。

其实不需要想的,首座早有谋略在胸,否则他不会这么和蔼的。果然,杜先生丢给陆从骏一根烟,“算了吧,还是我来教你一招。”一边抽着烟,一边面授机宜。陆从骏听了脑门一拍,连连称好。杜先生解释道:“这一招就是奥地利著名军事学家劳斯特斯所说的‘自吹自弹,稳操胜券’的战术,既然你认同,就抓紧去落实吧。”

就此别过。

就此“黔驴”又迎来新技。

事不宜迟——那个疯子玩着命的呢!

当天晚上,陆从骏又奔医院来,床头柜上放着新一轮的冷菜冷饭,已绝食两餐的陈家鹄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毕竟才饿两顿,神志因饥饿反而更加清灵,虽然陆从骏有意压低脚步声,蹑手蹑脚进来,但还是被陈家鹄觉察到,来了个先声夺人。

“希望你不要重蹈旧辙,否则我就只有怠慢你了,我不会起床的。”陆家鹄说,对着天花板,声音中透出一种上古兵器的冷和峻。

陆从骏对着无视自己的他在心里暗暗骂道:少来这套!这是你女人玩过的那一套,很下作的。他娘的,你们还真是一对,玩命都玩成一个样,告诉你,你的女人就是玩这一套玩出事的,给我们顺势一推,推到萨根的“根”上去了,今天你的下场不会更好,我照样玩得你脑子进水,心出血!

心里是一片杀气,但面上是春风拂面,笑逐颜开,“还在生气?起来吧,有好消息。”陆从骏说,走到床边,俯下身,拍拍其手臂。

“对不起,”陈家鹄目不斜视,“我要先听好消息。”

“你认为的好消息是什么呢?”胸有成竹的陆所长笑道。

“废话少说,直说吧,同不同意我见惠子。”

“你非要这么剑拔弩张干什么,”陆从骏提高声音,吼道,“起来听我说,否则我走了。”

这气势来得诡异,莫非真有了转机?陈家鹄坐起身,靠在床上,看了对方一眼,“我只能这样。”声音很小,真的像饿得没力气似的。

“就这样吧。”陆所长看他退了一步,客气地说。

“别让我又躺下去。”陈家鹄冷冷地说。

“就怕你激动得跳起来。”陆所长拉过凳子,与陈家鹄相对而坐。他心里有底,侃侃而谈,“首先,我告诉你,经报杜先生批准,我们同意你出去与惠子见面。其次,鉴于你的安全,我有个附加条件,希望你能接受。”

陈家鹄想装得平静,却装得不像,身体本能地往前倾,声音也变了,有点颤抖,“什么条件?”

“现在我们虽然侦控了敌人三条特务线,但你知道密码都没有破,特一号复出后,密码和报务员都换了。所以,特务的行踪我们掌握不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搞什么阴谋诡计,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他们要谋害你的意图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罗嗦!陈家鹄担心罗嗦的背后又是说教,便催促道:“直接说条件吧。”

陆从骏倒也配合,爽快地答应道:“好,长话短说。我们分析,敌人一定会利用你这次出去跟惠子见面的机会对你下手,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我们无法改变这个局面,只有知难而进,设法破除敌人的行动。鉴于此,见面的地点要由我们定。”

“可以。”

“这是一。”陆从骏扳着指头说,“二,我们要找一个你的替身,让你的替身先代你与惠子见面,你就在暗处旁观,等替身见了确定没事后,你们再见。”

“这……”

“听我说,”陆从骏没给他争辩的机会,“这样会出现两种可能,其一,惠子有可能出于对你的旧情而不顾组织命令,私下与你见面,这样最好,反正你就在附近,我们可以当即安排你们见面;二,惠子心上根本没你,她要利用见你的这个唯一机会,对你——现在是你的替身——下手,这样你还会跟她见面吗?我想没必要了吧。”

“不可能的。”陈家鹄笃定地说。

“不要这样说,”陆从骏说,摇着头,“我不能说百分之百,但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以上。你别以为你了解她,现在全世界最不了解她的人就是你!当然她也许不可能亲自动手,到时我们会派人去接她,也会检查她。所以,她亲自下手的可能不大,但十有八九她会带人来,而且不止一个,可能是倾巢出动,因为机会难得,过了这村没这店的。”

陈家鹄想了想,问:“你去哪儿找我的替身,不会是我哥吧。”

陆从骏说:“家鸿当然是最合适的,但这是有危险的,生死之险,所以我决定还是另外去找。”事实上已经找好,就在黑室内部。

可万一替身遇难怎么办?面对陈家鹄的顾虑,陆从骏又高尚了一把,“这是没办法的,可总比让你去冒险要好。不过我们会尽量把这个风险降低,毕竟我们也是有准备的。为什么我第一个条件就是见面地点要我们来定,就是为了保证替身的安全。”

陈家鹄思量着。

陆从骏说:“答应吧,没有其他办法了。你要见面,只有这样。”

陈家鹄说:“行。”

陆从骏起身准备告辞,“好,那我们会尽快通知惠子。我想她听了一定比你还要高兴,把你的命送给她,正是她求之不得的。陈家鹄,你该清醒了,我的忍耐也到了极限。”

“让事实说话吧。”陈家鹄冷笑道。

“你非要碰得头破血流吗?其实你已经头破血流了。”陆从骏说,一边往外走,一边重复着那句话,“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但至少十有八九她会带人来,而且不止一个,是倾巢出动。”突然看见床头柜上的饭菜,回头问陈家鹄,“还不吃吗?不吃也可以,到时我只有抬着你去见她。”

“吃。”陈家鹄干脆地说。

“都冷了,我给你找人去热一下吧。”陆从骏端着饭菜走了。陈家鹄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在走廊上突突地响,突然听到自己肚子在咕咕地叫。这就是所谓的饥肠辘辘吧,他暗自想,这次挨饿得到的回报是大的,他们终于屈服。他走到窗前,对着黑暗的夜深深地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好像是吐掉了连日来的郁闷,留下的只有饥饿感。

现在是两天前,惠子离家出走的那天下午。

惠子哪是什么女强人,一走出陈家,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泪珠一颗比一颗大,滚在脸上,砸在地上。她踏着泪珠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啊走,泪流满面的样子像伤透了心,呆头呆脑的样子又像一个傻子,惹得好些人驻足窥看。正是午后,街上人来人往,有的赶路,有的去市场买菜,有的沿街摆摊,大声叫卖生活。一个棒棒夫看惠子拎着箱子,勤恳地迎上来,想揽她的生意,一见她满脸泪水又六神无主的鬼样,吓得缩回去了。

就这样走街,穿巷。

就这样穿巷,走街。

一直走,停不下来:偌大的重庆,无她立锥之地。

曾经去找过三家客栈,她的证件(护照),她的名字,她的口音,她的像丢了魂的鬼样,都叫店主不敢挣她的钱。天黑了,她随着灯火走,最后不知不觉走到了重庆饭店楼下。她立在街沿边不敢进门,还算运气好,遇到刚来上夜班的前台服务员小琴。小琴当然也听说了她的“新闻”,但惠子悲伤无助的样子一下触动了她的同情心。她把她带回自己的寝室,是员工宿舍,就在饭店背后的一幢平房里,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陋室,本来由小琴和同事合住,最近同事家里有事,告假回家了。

小琴把惠子安顿在同事的铺位上,便去上班。

次日早晨,小琴下班回来,发现惠子捧着一个男人(家鹄)的照片默默流着泪,看样子一夜没睡。小琴给她带回来两根油条,让她赶紧吃了睡。小琴值了一夜班,困死了,说完倒头就睡。中午,小琴醒来,发现惠子还是老样子,捧着照片,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像个塑像,油条成了塑像的一部分。

“惠子姐,你怎么没有睡啊?”

“……”

“惠子姐,你怎么油条也没吃啊?”

“……”

“惠子姐,你怎么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

任凭问什么,都不应声。小琴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好像她带回来的不是个人,是个鬼。突然,有人敲门,小琴如获救兵一般去开门。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男人,一身便衣,一脸冷漠,样子有点凶。

“你找谁?”

“找惠子。”

“你是谁?”

“我姓孙。”

来人是老孙。

与此同时,还有人也在找惠子。

谁?

萨根!

萨根算是还有点良心,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估计陈家人会为难惠子。昨天下午自己的事情一了(接受大使先生严正谴责并革职),就去陈家找惠子。得知她已被逐出家门,便四方寻找,最后找到重庆饭店。这鬼地方他恨死了,真不想再踏进门,但惠子失踪了,而这是她最可能来的地方,只好硬着头皮上门来找。这会儿,正在王总办公室跟王总假惺惺地聊着呢。

“你没事吧?”

“我要走了。”

“去哪里?”

“回国。”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有飞机就什么时候走。”

“星期五有个航班。”

“那就是星期五。”

“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回来了。”萨根狡黠地看看王总,阴阳怪气地说,“你该知道我出丑了,哪有脸回来,滚蛋了。不过这地方我也待够了,整天跟一群流氓打交道,担惊受怕,没有一个朋友,身边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王八蛋,还是走了好。”

“真对不起,是我多事,给你惹是生非了。”

“王总你这说哪里去了,跟你没关系的……”

怎么没关?酒里肯定下了药的,这一点萨根很明白。他知道,黑室的人早盯上自己了,王总完全有可能被他们收买了。这一点王总也有料想,他相信萨根现在肯定对他有怀疑,但证据是拿不出来的。他以为萨根今天来找他是要追问他什么,心里盘算着怎么应付他。其实多虑了,萨根今天来只想找惠子,对你王总是不是王八蛋的事他看轻了。退一步说,也无法看重。今非昔比,他现在是要走的人,不想跟谁斤斤计较,以牙还牙,只想把该了的事了掉。惠子是最该了的事,为了找到她,不惜来跟一个可能的王八蛋曲意逢迎。

“惠子怎么了?”王总问,他确实不知道惠子的情况。

“她被陈家赶出来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你的那顿美酒。”萨根又扬鞭甩话。

“我真是好心办了坏事。”王总绝对不给他空子钻,“这帮警察太坏了。”

“这样也好,她早该这样,陈家人根本不爱她,也没资格爱她。我是真正爱她的。”

“你要把她带走吗?”

“如果她愿意。”萨根说,“可现在首先得找到她。”

“她去哪里了?”

“难道没在你饭店吗?”

王总当即给他找,亲自打电话,安排人楼上楼下查问,总之,问了楼里所有人,都说不知道,没看见,只是没去找小琴问。小琴跟惠子平时没什么特别的交情,谁也没想到该去问问她。昨天夜里小琴领走她,只有一个人看到,就是老孙的部下小周,他昨天一直跟着惠子。所以,老孙找惠子是熟门熟路,曲里拐弯不打转,跟回家似的。

这会儿,小琴终于听到惠子出声了,是哭声。

放声痛哭!

老孙告诉她:陈先生刚从外地回来公干,想趁机跟她见个面,现在组织上已经同意,他是专门为此来通知她的。惠子听了以后就哭,哭,哭,止不住,劝不停。老孙说:“明天下午一点,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会来接你的。”她哭着连连点头,泪水因为点头而滴落得更急更快。老孙说:“我走了。”她还在哭,忘了送送老孙。

老孙走了很远,依然听到惠子痛哭的声音,如同随着他脚步声尾随而来,不弃不离,不绝于耳。在老孙的记忆中,只有在奔丧场上才能听到这么结实、这么有力、这么潮水一般汹涌澎湃的哭声。老孙一边走一边想,这个女人以为眼泪可以改变我们,可是我们不相信眼泪。

在老孙回五号院的途中,陆从骏正在往一号院赶去。两辆车在闸北路上不期而遇,双方没有下车,只从车窗里探出头做了个简单交流,便知道:老孙的事情已经办妥,陆从骏是去见杜先生,后者紧急召见他。

陆从骏匆匆走进杜先生的办公室,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很精干的上校军官,三十二三岁的样子,长条脸,高鼻梁,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眉毛又粗又黑,线条分明,弯曲有度,像两只提手。相书上说,长这种眉毛的男人做事情专注,做朋友牢靠,如果是女人长了这种眉毛,十个有九个要红杏出墙,给男人戴绿帽子。男人要提得起来,女人要蹲得下去,这种眉毛是让人提的,该长在男人身上。

“不认识吧?”杜先生对陆从骏说,“三号院的,你的继任者,金处长,刚从前线回来。”

“金一鸣。”金处长热忱地上前握住陆从骏的手,“陆所长好,我现在坐的是你以前的办公桌,天天听下面人夸你,久仰久仰。”

“不敢当。”陆从骏与他握手问好,感觉到对方的手很糙,想必在前线不是个坐办公室写无聊公文的文职。

杜先生吩咐两人坐定后,对陆从骏说:“安排你认识金处长,你应该想到节外生枝了吧。”

“什么事?”

“你的千里马会织女的事啊。”

“都安排好了,明天下午两点。”

“我刚才不是说,节外生枝了嘛。”

原来,杜先生今天早上起床时突然想起这件事,居然灵机一动,冒出一个新主意。是什么呢?“我决定假戏真做。”杜先生说,目光灼然地看着陆从骏问他,“我问你,敌人是不是很想除掉陈家鹄?”

“是。”陆从骏说,“不过,现在敌人以为他已经被除掉了。”

“如果他们知道还没除呢?”

“肯定还是想除掉他。”陆从骏沉思着说,“这从我们已破译的电报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上面是下了死命令的,要求一定要除掉他,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他原来的导师可能真的参与军方密码的研制工作。”顿了顿,又说,“海塞斯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我再问你,”杜先生目光炯炯地盯着陆从骏,“如果敌人知道陈家鹄要出去会他的女人,会不会采取行动呢?”

“会。”陆从骏想了想,“应该会的。”

“那就告诉他们,让他们来行动嘛。”

“这……恐怕……”

“怕什么,没有好怕的,这我已经决定,没有商量余地。”杜先生以绝对的口气切断了陆从骏的顾虑,“你不想想,那么多特务整天在我们身边搞鬼,敌机隔三岔五飞过来侦察、轰炸,我们眼前一片黑,心里慌成一团,我做梦都在想怎样来撕开敌人的这张特务网。现在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好机会,把他们引出来,引蛇出洞,抓他一个两个,撕开一个口子。”

“这样替身会有生命危险。”陆从骏还是说出了顾虑。

“不是有金处长嘛,”杜先生说,“你是老处长,你该知道他们特侦处这种游戏玩多了,有的是保护替身的经验。再说了,如果实在保护不过来,只要有利于反特工作,死一两个人也值嘛。”

陆从骏说:“这次我们找的替身是侦听处的杨处长。”

杜先生听了一怔,“怎么是他?你不会在外面找一个嘛。”

陆从骏解释道:“时间太紧了,再说他俩身材和脸形轮廓很相像,在外面还不一定找得到这么像的人。”

杜先生转身对金处长说:“听见了没有,这个替身的命也是很贵的,能保证他安全吗?”

金处长思量一下,说:“我跟陆所长商量一下吧。”

杜先生说:“好,你们下去商量商量。”说着起身送人,一边对陆从骏说,“我觉得我这个修改是很完美的,我们以前的方案太简单,不划算,兴师动众,就为了骗骗自己一个部下。现在,一箭双雕,一举两得,价值翻番!好了,具体实施细节你们回去商量,我只要结果,敌人要引出来,替身不能死。”

与此同时,侦听处杨处长正在老孙办公室试穿陈家鹄的几件衣服,老孙的部下小周在一旁趣味盎然地看着,时而指指点点,说点儿什么。小周最近一直在外面负责监视萨根和惠子,现在萨根要滚蛋了,惠子明天下午一点之前肯定是哪里都不会去的,她会坐等老孙去接她见家鹄。所以,老孙把小周抽回来,让他负责把杨处长打扮成陈家鹄。

试穿到第三套衣服时,小周看见老孙驾车回来,便出来迎接。杨处长穿好衣服,背对着门,对着镜子在理衣领。进门前,小周一把将老孙拉住,指了指里面的人问:“认识吗?”

老孙看了看背影,很是惊讶,脱口而出道:“陈先生?”

杨处长忽然转过身来,笑道:“看清楚点,别乱认。”

三人打了照面,忍不住都笑了。

杨处长对老孙说:“能把你骗住说明我还真点像哦。”

老孙说:“像,背后看,加上这身衣服,确实像。”

小周说:“其实像不像没关系的,他一直待在船舱里,没人看见他的。”

老孙说:“你这话就不对了,做这种事肯定小心为妙,宁愿白下工夫事也不能轻率。待在船舱里是没人看得见,可还有去的路上呢,万一敌人从开始就跟踪我们呢?”

小周调皮地说:“敌人也没见过陈先生。”

老孙佯怒地敲他一下脑门,“又轻率了!人没见过,还有照片呢。”

小周一边溜之大吉,一边说:“除非是近距离,还要长一对慧眼。”

老孙对杨处长笑道:“这小子,整天就想逗乐。”

小周嗔怪道:“那是因为你给我安排的工作太没有乐趣了,整天跟个贼似的钻来钻去,走的都是暗路,说的都是暗话,还找不到人说,只能跟木头凳子和石头墙壁说。”

正这么说着,电话铃突然响了。是陆从骏打来的电话,要求老孙今天晚上之前一定要把惠子与陈先生会面的消息抖给萨根。“准确的时间和地方都抖给他,不要怕敌人来杀陈先生,要诱惑他们来,一定要来,来的人越多越好。”老孙放下电话,不由地看了一眼一身都穿着陈家鹄衣服的杨处长,那亚麻布的西服、卡其布的裤子,都是他昨天晚上从陈家鹄的箱子底下翻出来的。这是冬天的行头,陈家鹄上次穿它们时一定还在耶鲁大学的校园里,由于闲置得时间太长,衣服的皱折很深又乱,似乎还有一种复杂的气味,像樟脑丸的气味,臭香臭香的。

电话里陆所长没有说明三号院金处长的介入,他顿时觉得肩上压力很大,对杨处长陡然有一种唯恐自己保护不力、落入敌人暗算的担心和不安。至于如何把消息抖给萨根,他倒一点都不觉得为难,因为小周中午才向他汇报过,上午萨根去重庆饭店找过王总。

那么,理所当然,这事交给王总去完成是最合适的。

王总得令后也觉得这事由他来做顺理成章,即刻给萨根打去电话,说他找到惠子了。挂了电话,王总与老孙又商量一番,再次明确该怎么把消息透露给萨根为好之后,便下楼在风中等待萨根的雪佛兰越野车的出现。

来了,来了。

王总迎上去,带着萨根去见惠子。绕过去需要三分钟,路上,王总开始发起牢骚,“他娘的,我现在反倒成她的秘书了,又要给她找车,又要给她准备礼物,烦死人了。”故意指代不明,让萨根心生好奇。

“你在说谁?”萨根果然上当。

“你亲爱的惠子啊。”

“她怎么了?”

“她男的回来了,明天要见她。说了你别不高兴,我看她还是蛮在乎这个见面的,跟我说的时候那个高兴劲啊,别提了,提了准让你生气。”王总小心地看看萨根,接着又是牢骚满腹,“见就见,他娘的,还搞得跟个大人物似的,安排见面的那个地方——简直是一个鬼地方,老远的,没有车还不行,有了车也还不行,还要联系船只,荒唐,搞得跟个黑社会的人似的。可我饭店的两台车明天都有事,要不明天你辛苦一趟?”说了又连忙知错地摇摇头,“不行,不行,你们现在这个关系,你还是回避一下为好。”

多么好的开场白,香喷喷的肉包子一个个甩出来,只等萨根去咬。萨根会不咬吗?不可能,咬得来劲得恨!“他们约在哪里见面?”萨根咬钩了。王总看他那饿狗闻到肉香、热心急切得眼睛发绿的架势,临时又添加一笔,跟他卖了一个关子,“她那男的好像还真不是个简单的家伙,我能说吗?当然当然,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最好别再跟其他人去说,行吗?”在萨根傲慢地表示认同后,王总把具体见面的时间、地点、方式毫不含糊地奉献出来,让萨根暗自得意。

但总的来说,此行萨根是不得意的,他甚至差点为此丢了老命。谁也没有想到,当王总敲开小琴寝室的门,惠子见到萨根后,会回头去找一把刀出来朝萨根要命地捅!刀是小琴用来缝补衣服的大剪刀,虽然锈迹斑斑,但朝人身上捅还是很有杀伤力的。幸亏王总和小琴及时阻拦,也幸亏惠子身子骨软,加之行凶手法太无章法,剪刀还没有拿稳当就大叫大嚷要杀他,过早地暴露动机,结果自然皆大欢喜——萨根一点皮毛都没伤到,惠子也不必为此再被警察带走。

但当时惠子的那个凶蛮、拼命的样子确实是吓煞人的,好像她在这个寒酸贫陋的地方呆了一天,便变成了一个赤脚的、袒肩露胸的、刁蛮的街头泼妇,性子暴烈,满嘴秽语,举止粗野,让熟悉她的王总和萨根都目瞪口呆。

其实,惠子仇恨萨根,这在老孙和王总的预想中,两人事先交流过,对惠子的心理有个基本预判,认为她此刻一定恨死萨根,把她害成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所以,刚才路上王总才敢信口开河,把自己说成“惠子秘书”,牢骚满腹,以此来引诱萨根咬钩。要不是对惠子有那个预判,王总怎敢说那些,万一两人坐下好生相谈,岂不砸了锅?虽然想到惠子一定恨萨根,但是没想到会恨得如此深、如此毒,以至理智全失,要动刀杀人。这样,萨根自然没有脸面再待下去,他像只被唾弃的老狗,夹着尾巴狼狈而逃。逃了很远,还能听到惠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骂声。

柒与此同时,陆所长和金处长正在王总对萨根说的那个“地点”作现场观摩调研。这地点其实不是“地”,而是“水”,是重庆四周最宽阔的一处江面,俗称“三江汇合处”。所谓三江指的是嘉陵江、岷江和长江。但这是民间说法,严格地说岷江过宜宾后已经叫长江,一般叫它为北长江。所以,其实是两条江,就是嘉陵江和长江,它们在朝天门前汇合,呈现的一个“Y”字形,感觉像三条江。天在下毛毛雨,他们穿着蓑衣,抽着叶子烟,像个渔民,坐在一条小木船上。小船晃晃悠悠,从朝天门码头出发,过了江中心,又往北长江方向漂。

刚进入长江,金处长回头指了指渐行渐远的朝天门码头,对陆从骏说:“你看,这儿离码头已经不近了。我们再往前看,你看,”回头往北长江方向指,“那一带江面视野很开阔,四周也没什么藏身地,便于我们掌控敌情。”

陆所长左右四顾一会,思量着说:“这儿会不会太偏远了点,这容易让敌人引起警觉,怀疑我们在下套。”

金处长说:“这些特务都是老狐狸,偏一点他们反而不会怀疑。你要在市里找个地方,他们反而多疑了,因为他们知道你们是个秘密单位,做事必然会神秘诡异。”

陆所长点头道:“嗯,有道理。”

金处长说:“现在关键是时间,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把信传递过去。”

陆所长说:“刚才来之前我给孙处长打了电话,要求他今天晚上之前一定要把信息传过去,但就是不知道萨根会不会接招。听说他要滚蛋了,不知道他还想不想干这一票。”

“除了他还有没有其他人呢?”

“没有。”

“这有点悬,即使他得了信,传不传上去也不一定,毕竟是要走的人了,还会不会那么卖力呢?”

陆所长说:“这就是赌徒,没办法的,只能碰运气。”

金处长说:“那好,就这么定,会面的事你们负责,安全我来负责。”

陆所长说:“一定要保证替身的安全,那也是我麾下的一员大将啊。”

金处长说:“放心,所以选这个地方,就是为了保证替身的安全。这地方敌人无处藏身的,不管是从地上来,还是从水里来,一出现都将在我们的视线和射程内。”

“天上来呢,你跟高炮部队联系了吗?”

“不可能天上来的,你看这鬼天气,飞机来了也下不来。”金处长说,“再说了敌人会对惠子下手吗?首先她是日本人,其次萨根毕竟跟她有过肌肤相亲,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才过几天,不至于来同归于尽这一套吧。”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惠子行刺萨根的事。晚上回去,陆从骏得知此事后,执意要求金处长一定要通知高炮部队,让他们作好防空准备,以防重蹈复辙。他是吃过敌人飞机的大苦头和大亏头的,被服厂遭炸的教训一直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痛。这痛让他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警觉,做事格外细致、周全。这天晚上十二点前,他一直在与金处长和老孙、杨处长等人连轴开会,对着草图反复推敲各种细枝末节。

草图是他亲自画的。

陆从骏的手指头顺着图上标的绿色线路走,最后停在O号位置上,一边讲解道:“这是我带陈家鹄走的路线,最后我们就猫在这儿(O号位置)。我们会提前到的,这里的视野很好,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我尽收眼底。”说完,他要求金处长和老孙各自说说自己负责的路线和任务。

金处长负责三条线,第一条是红色1号线,这是他带杨处长走的路线,是一艘机帆船,从长江下游开上来,大约比陆所长迟十分钟到达江中心,停下,等待孙处长送惠子来与‘陈家鹄’会面。第二条是黄色3号线,这是有可能要假扮敌人去袭击‘陈家鹄’的一艘船,老早就停在朝天门码头,到时将听命金处长,一旦发令,它将去袭击1号目标。第三是橙色4号线,这是一艘渔船,从北长江下来,停在O号目标附近江面上,主要任务是防不测敌情,保护岸上的陆从骏和陈家鹄。

老孙负责接送惠子,走的是蓝色的2号线。老孙说:“我是最迟出现的,两点钟准时开车去朝天门码头,然后坐船送惠子去1号目标,与杨处长会面。”

陆从骏听罢,对金处长说:“等惠子上1号船后,你应该下船,到老孙的船上去。”

金处长说:“知道,给他们‘约会’的时间,也是钓敌人来上钩。”

陆从骏对老孙说:“正因为要钓敌人来上钩,金处长上了你的船后,你要把船开走,不妨开远一点,好让敌人觉得有机可乘。”

杨处长忍不住问陆从骏:“他们都走了,那万一敌人来袭,谁来保护我呢?”金处长马上接口,“放心,你的船上、甲板下和暗舱里都埋伏有保护你的人。还有这些地方,你看,这些位置都是我的人。”指着岸上几个黑色三角形,“我已经把两岸所有可能朝1号目标狙击的位置都占据了,并安排了我们的狙击手,一来是堵死了敌人从岸上狙击我们的可能,二来,万一敌人来袭,他们还可以从岸上打击敌人。”

陆从骏也笑着安慰杨处长说:“我估计啊,敌人是不会朝惠子开枪的,所以一旦有情况你就抱住她,把她当挡箭牌,保你没事。”转而对金处长说,“你要对黄色船上的人交代清楚,如果敌人真的来了,1号船那边交上火了,他们要立刻过去支援。如果敌人不来,他们才假扮敌人去袭击1号船。”

金处长说:“我正要问你,敌人要是不来,你看我让他们等多久行动为好呢?”

陆从骏说:“这个,我看不能太教条,最好到现场看了临时定,我相信敌人要有行动你们会有感应的。”想了想,觉得不对,又说,“当然,确实也应该有个时间,等得太久的话,我要稳住陈家鹄也会有困难。这样吧,暂定三十分钟,然后再根据现场情况定,你们看如何?”

最后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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