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阿布来提有一天对我说,他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
“你必须听,这很重要。”他对我说。
“草原上就你们俩最幸福。不要强迫别人听不愿意听的事好不好。我很忙,我在找普加。”
“所以你要听,我说的事和他有关系。”
“好吧。你说。”
这天早上,已经获救阿布来提一觉醒来,天己放亮。赛里木草原属高原地带,日长夜短,尤其在6月的夏季里,黑夜就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实际上,当草原第一只雄云雀开始引歌高唱的时候,阿布来提就己经醒了。
“我不愿意醒来是因为毡房里实在太冷,可能是喝了太多的酒,也可能是我把太多的热量传给了你。”他对古丽说。
“你胡说什么呢?真主把一颗明亮的心投入到草地上是因为他的善良和慈悲。昨天和今天我们都在他的护佑中度过了所有的灾难。感谢政府感谢真主。”古丽现在和阿布来提在一个毡房里,这是阿布来提的避难之所,他凭借着救灾帐蓬继续自己的羊皮贩子生涯。
或者这一夜做了太多的恶梦,阿布来提梦见死神铁青着脸赶着风车在雾色苍茫的草地上一路急弛,晨蔼和露珠在风车的碾压下发出骇人的惨叫,哭泣的灵魂伴着欢快的风铃声沿着那条垣古不变的小路容化在红色的屏帐之中。他还梦见二皮条的尸体沿着额吐克赛尔河碧光鳞鳞的晚霞中漂浮游弋,她的表情凝结着无限欣慰,她那长长的头发被水染成亚麻色宛若一条美丽的丝带,轻柔舒缓地飘逸在许多浮游生物的缝隙里。
这是世间最美丽的景色,没有哀痛,没有欢乐,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期间,阿布来提醒来好几次,每次都是大汗淋淋,全身涌起一层一层鸡皮疙瘩。
美丽的梦总是隐藏着无限恐怖,这种恐怖来自你的灵魂。
“我梦见二皮条死了,是被河水淹死的。”阿布来提对我说。
“你为什么会梦见她被水淹死了,再说额吐克赛尔河也不在赛里木草原。它在另一个地方。我们汉族人相信梦都是反的。你们呢?”我对阿布来提说。
“什么?”
“梦见死人。”
“和你们一样。问题是我没有去过额吐克赛尔河,或者我只去过它的一部分,那地方放羊的人少,跑上半天也找不到一个放羊的人家。”
“所以她现在好好的。”
“谁?”
“二皮条。你说她淹死了。”
“是的。梦里面就是这个样子。”阿布来提点了一支烟忧心忡忡地说。他喝了一夜的酒,在赛里木草原,不是干那事就是干这事。喝酒,做爱,收羊皮子。然后重复前面干过的事。
阿布来提继续说起他的一天。
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古丽不在身边,这个女人离开他们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她现在是这个救灾帐蓬里的女主人,远离阿布来提妈妈的扫把疙瘩,一切都是她说了算。所以她很开心,一天到晚总有许多做不完的事。包括和他疯狂的做爱,每次都是那么酣畅利落,她是一个性欲亢奋的女人,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不放过阿布来提。阿布来提都烦透啦。之后她就完全可以把你抛开,去做另一件与你不相干的事,阿布来提怕女人,但又离不开女人。女人就像海洛因,只要一粘上边,你就永远摆脱不了她们了。
“她的身体光光的滑滑的,像和田最好的玉。”阿布来提对我说。
“烦死了。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些。所有我们爱的女人我们都可以说她们像玉。之后就不是了。”我对他说。
古丽的身体又滑又凉就像一面名贵的绸缎,像蛇像玉像五月的额吐克赛尔河的水,阿布来提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古丽的身体。每次她滑进阿布来提的被窝里,阿布来提就感觉到自己一天的热量就会慢慢地被女人吸吮去了。古丽仿佛是一个盘游在阿布来提身上的浮游生物,他们每次疯狂之后,古丽的脸蛋子就会涌起一层红粉,就像被天然的养份滋润过似的非常迷人,与她天生丽质的生命溶在一起,一点工业污染的痕迹都没有。这时候阿布来提就像完成了一件艺术品似的,显得非常满意。
“你他妈的越说越来劲了。”我有些醋意地对阿布来提说。
这家伙没文化,说起女人却像个诗人,怪不得女人喜欢和他在一起。
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有一天古丽骑马路过巴扎别克大叔家的时候,发现阿布来提的三轮摩托车停在他家的院子里,阿布来提戴着墨镜正和梅花聊得开心。这让古丽心里很不舒服,她一挥鞭,大白马就从他们家的栅栏旁跑过去了。古丽有意让梅花看见自己,是一种落花有主的示威。可惜梅花不认识古丽,还以为是个游客呢。这一带几乎没有维吾尔族放羊的牧民,维族人更喜欢经商,还有种地。
“她可是只有病的小羊羔,惹上了你吃不了兜着走。”古丽说。一边搅着皮囊里的酸奶一边对阿布来提说。
“老子的事你别管。我们在说生意上的事,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巴扎别克家的事她都说了算。你别想的那么肮脏好不好。”阿布来提说着掀开毡房里的毛毡往外面草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嘴里木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他打了个机囹连忙把毛毡堵好,然后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把被子盖严实还觉得冷的让人受不了。
“你变了,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阿布来提了。你少跟你那个汉族朋友玩,你会跟他学坏的。”古丽警告阿布来提。
“我考,你泡梅花,跟我有屁的关系。古丽也太差劲了吧!”我生气地对阿布来提说。
“嘿嘿,她是这个样子说的嘛。”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知道知道。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好兄弟呢。”
“就是就是。这个女人,她一进你们家的院子我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我说。
“我当时和梅花谈羊皮子的事,古丽误会我了。梅花是巴扎别克家里的长工,他们家放羊的。巴扎别克死了老婆,他才想泡梅花呢。所以梅花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没关系。”他说着做出一刀切的样子,很像誓言。
“好吧。继续说你的一天。”我对阿布来提说。
那天早上,阿布来提醒来之后,他感觉到嘴里的每个腺体都往外渗着一种苦涩的液体。抽烟喝酒实在是人类一大恶习,不过没这两样东西人活着也没劲。他一直躺在被窝里懒的出来,尽管饿得要命。这里的天气真他妈的让人受不了,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早穿棉午穿纱晚上抱着火炉吃西瓜”。这句话一点都不假,所有的动物的一天中,全靠中午那点阳光维持生命了。
不过晚上抱着女人吃西瓜一样美妙无比嘛。想到这阿布来提咧嘴嘿嘿笑了起来。
“老天爷,我们汉族有一句成语叫狗拉羊肠子,你现在就在拉羊肠子,越拉越长。”我已经吸了好几支烟了,他还没说到普加身上。
阿布来提嘿嘿笑着。
“你笑啥?”古丽牙齿白白的问,她舀了一碗酸奶子给阿布来提送过来。
我做了一个梦。阿布来提披着被子坐起来,边喝边对古丽说。我梦见我死去多年的大哥,他的坟地被公家征去开路。人们都忙着干活没人理会我,有一个头头对我说他们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把路开出来,然后他就不见了。我大哥的棺材己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他的尸骨坐在棺材里,只有耳朵没烂还是原先的老样子缺了一个角。他一定是被埋后又活了过来,挣扎叫喊拼命的敲打棺材,看来当时的情景相当惨。后来我把大哥的骨头拢在一起一把火烧了,这回他是真的死了。
“你肯定梦见你的汉族大哥了,只有汉族人用棺材。咱们用裹尸布包死人。你就瞎说吧。”古丽说。
“问题是,我汉族大哥都活得好好的。真是个怪梦。”阿布来提说。
“我考,你不是梦见二皮条死掉了吗?你这货。”我生气地说。
“可能是两个梦搅到一块了。”他说。
大黑狗从毡房外面摇晃着走进来,古丽从干肉中找了一块羊骨头扔给它,大黑狗懒懒地过去把骨头闻了闻,然后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古丽和阿布来提。它像是有好多话要说似的,古丽和阿布来提被盯得难受就停止了手中所有的活,一起把精力集中到大黑狗身上。它只是一条狗,狗是不会说话的,用不着为它发愁,只是他们在大黑狗的注视下,觉得心里发虚,不踏实。有一种狗男狗女的感觉。
过了好长一会儿,大黑狗对他们失去了兴起,它眼睛红红的打了一个哈欠把目光转向别处。它的尾巴像一条破绳子似的拖在地上,上面粘了许多干草,它己到了狗生暮年,老眼昏花眼角夹着许多污秽的东西。大黑狗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下一个发情期,整天无精打彩的一脸愁云。
终于,大黑狗低下头叼着那块干骨头摇晃着离去。
阿布来提和古丽都松了一口气。
“它也快变成酒鬼啦,整天找着吃你们这些好汉们吐出来的脏东西,越吃瘾越大。”古丽叹了口气对阿布来提说。然后她又开始手中的活。她要把好多牛奶从分离器里分离出来,分离器有两个出口,一头出来的是奶油,另一头出来的是脱脂牛奶。
“哈哈哈,她说的对着呢。那狗是谁家的?”我笑了起来。
“不知道,风暴吹来的。是个流浪狗。吃百家饭的。”他说。
阿布来提盯着古丽手里的分离器想,怪不得她做的奶疙瘩一点油花花都看不见,吃到嘴里像是木头渣子,一点奶油的香味都没有。感情她把奶子里面的奶油都弄掉了。这样可以卖两份钱,奶疙瘩一份,奶油一份。这一手只有哈萨克女人会。这个狡猾的女人。古丽一到赛里木草原就不打算回去了,她置办了好多东西,还买了好多牲畜,阿布来提的钱都被他掏空了。
“我可不是什么狗也不是什么醉汉我喝酒从来不吐。”阿布来提说完把空碗还给古丽。
“我他妈的在给你说梦哪,而你却往狗身上胡扯。”阿布来提开始骂女人。实际上阿布来提很害怕那只狗,从他一见到它,就觉得那狗像个幽灵似的。这不是个好兆头,你在它面前好像什么都瞒不住,它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真他妈的背气。
“那么你的汉族大哥是怎么死的?刚才你说过你一把火把他烧了。”古丽问。
“怪就怪在这儿。我根本就没有汉族大哥。我和他们的关系都很好,只是没有拜把子兄弟。”阿布来提咕哝着吐了一口唾沫。他现在觉得好受多啦,酸奶使他的嘴里分泌出许多清泉般的液体,舌头顿时也变得灵活起来。有了一个好的感觉,阿布来提的思绪也变得活跃起来,他盯着古丽扭动着的腰肢,那里正大面积跟着主人有节奏地左右变幻方位,甚至连那两颗硕大的奶子也跟随古丽在分离器的动作中跳着优美的舞蹈。她从哪里学的这手好活?你看她干活的样子,真是迷人极了。阿布来提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古丽,但又怕古丽听后得意忘形钻进被子里撒欢,就忍住了。这回该吸支烟啦。他想。
“你这人真没劲。”古丽说。
阿布来提没理她。
“说你呢!你这没筋的懒骨头,快跟大黑狗差不多啦。除了忙着喝酒找女人你能不能干点别的什么事情给我看看?”古丽双手叉腰,一脸怒气。
古丽唠哩唠叨的时候,阿布来提就装什么也没听见。他正忙着挖鼻孔吐啖,还古里古怪地发出一些只有狗或着牛羊马驴才能听懂的声音。他开始恨酒的发明者,要是在草原遇上他,阿布来提肯定会宰了他。
“外疆—!”古丽发出一声非人类的尖叫。
蒙古包里面所有的生灵都被这声尖叫震得失去了生命。阿布来提吓得一哆嗦,竟把鼻孔抠出了血。
古丽开始哈哈大笑。
阿布来提气得差点发狂。
“神经病!呸呸呸!”阿布来提骂道。
“你应该用你的拳头对付她。”我开心地说。
“打女人不是好男人。我看不起打老婆的维族人。我打别人的老婆,自己的老婆,不打。”阿布来拉说。
“女人有时候让男人发疯。”我说。
古丽开始做早饭。她把一些干牛粪塞进大铁皮炉子里,用干草叶把它点着,铁炉子的烟筒也是用铁皮做的,直直伸向毡房的顶部,风的吸力很大,只吹了几口气牛粪就呼呼燃烧起来了。
古丽擦了一把被烟熏湿了的眼睛,提起桶子往锅里倒了半锅水。草原上缺蔬菜,早餐一般多是奶茶酥油和一种厚厚的烤饼,如果能有一盘菜就表明这家的日子过得相当奢侈了。
25
阿布来提的一天还在继续。
我已经没有力气听他说完了。
在家的时候我一年也听不到他说上一件完整的事,在赛里木草原上,他却把一个上午发生的事用十年的时间来说给我听。没办法,为了知道我的另一个兄弟普加的下落,我必须耐着性子听下去,因为讲故事的人也是我的兄弟。
牛粪的热量很快传遍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阿布来提感到被子里冷得像个冰窖,于是他扔掉手中的烟屁股光溜溜的从被窝里爬出来,古丽就从一边把衣服一件一件扔给他。
“你比草原上的骆驼还壮。像蒙古雄鹰。”古丽说。
“草原上的骆驼那能比得上我阿布来提啊,要不你怎么会爱上我。”阿布来提嘿嘿笑着说。
“是你自己不要脸。说是问个路就赖着不走了。”古丽很开心地回忆和阿布来提相识的过程。
“要不是你先掐我一把我早就走啦。”阿布来提笑眯眯地看着古丽。
俩人在对话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己经抱在一起了,阿布来提替古丽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然后就在毡毯上开始疯狂,他们把声音弄得很大,从毡房外面听上去就像两只狗在草原上奔跑。因为开心,母狗的声音尖细公狗的声音粗犷,因为是个发情期于是他们就做爱了。
“瞧,又来了。你们都多大了啊,这种事情白天能做吗!气死我啦。”我生气地说。我觉得阿布来提对我说起他一天的生活,主要是在炫耀他和古丽之间的那些破事。
“你生气是不对的。你和杨秋荣在家里胡搞的时候也分白天和晚上了?声音都传到我们家的院子里去了。我的妈妈还以为你们家养猪了呢。”阿布来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