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就在这里,我不能站出来。老太太家里的人找我,我没钱。公安局的人找我,这里面麻达最多。是不是我以前坐牢时间不对,他们还想抓我回去。”
“你到底在里面住了几年?”
“一年。”
“你自己给我们说是五年。”
“我提前四年出来了。”
“放出来的?”
“不是。”
“啊,你是逃犯?”阿布来提叫了起来。
“啊,普加是逃犯!”我也叫了起来。
“骗你玩呢。”普加对阿布来提说。
“那天你骑摩托刚走,公安局的人来了,在我家坐了一个上午。他们是来找你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他们不说。三个人,喝奶茶,一个上午两桶水半个茶叶三公斤奶子喝掉了。他们没穿警察衣服,骑马来的。警车会把老百姓吓坏的。”阿布来提对普加说。
“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像游客。”阿布来提又补充说。
“他们都说了什么?”普加问。
“没说你。我知道他们特别想说你的名字,可是他们不想让我知道他们在找你。他们只是问我雪灾的事。”
“然后呢?”普加问。
“然后呢?”我问。
“他们说有个别受灾群众把公家的临时帐蓬拿去换酒喝了。还说刮大风的时候,好多牧民家里的羊皮子都飞走了。他们还问我最近为什么不出去收羊皮子了,还让我少喝酒,外面都是空酒瓶子。”阿布来提说。
“然后呢?”普加问。
“然后呢?”我问。
“他们很奇怪我和古丽的生活方式,说维族人里像我们这样的从来没见过。然后他们还问了我的收入情况,还有个人财产。有几套住房,是不是只有一个身份证。还问了好多,走的时候还没问完。”
“明白了。”普加说。
“明白了。”我说。
“明白了是什么意思?”阿布来提问。
“不知道。”普加说。
“不好说。情况不明。”我说。
29
阿布来提帮着普加把酒瓶子装进自行车筐子里。这时古丽也从蒙古包里走了出来。当着她的面,普加把卖瓶子钱递给阿布来提,俩人配合默契,不明真相的人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阿布拉提把钱交给古丽。
“我和汉族人一样了,钱给老婆子。”阿布来提笑着说。
“卖了这么多钱,看来你要多多喝酒。”古丽气乎乎地说。当着外人的面,打架的事不能表现出来。她想回家,这里没意思。可是回家又有什么意思,让他妈妈拿扫把疙瘩追着跑?唉,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便落下几颗眼泪。寻母之路遥遥无期,这里只是她的驿站。
“瓶子多了惹祸。我过几天还来。”普加说双关语,意思是有人把救灾帐蓬拿去换酒喝,公安局的人正在追查。但是阿布来提这个笨蛋听不出来,硬说人家是来找普加的,搞得普加也一头雾水,拿不定主意。但是公安局的人找谁都没有好事,这是事实,所以普加就信了。
“这次别忘了问他住哪里?手机为什么老关着。”我对阿布来提说。
“你住哪里?把手机号留下,我瓶子多了给你打电话。”阿布来提对普加说。
“我住大草原。”普加嘿嘿一笑走掉了。
“这家伙在和我们玩躲猫猫。”我对阿布来提说。
“是的,他嗖一下就不见影子了,比上次还快。要不是古丽出来,我肯定不让他走。他没听完我要对他说的事,因为那天上午公安局的人走了,下午老太太的儿子来了。这次是三个人一起来的。”
“他们只说有事,什么事没给你说,是这样吧?”我对阿布来提说。
“是这样的。你怎么知道?”阿布来提问。
“这件事你究竟知道多少?我现在真的有点不相信你了。”我对他说。
“不相信就算我又没请你听。不过他走的时候悄悄塞给我1000块钱,说是给我的辛苦费。”阿布来提说。
“1000块?他哪来的1000块?”
“他说是卖马鞍子挣的。我想还给他但是他跑掉了,钱也被古丽拿走了。”
“我考,那是我的钱!好吧,至少一半是我的。等我找到他再说!”我现在开始恨普加了,他手里有100个马鞍子。他拿我们做生意的钱去讨好别人。而且是给阿布来提。
下午,我和阿布来提来到巴扎别克大叔家里。巴扎别克大叔和梅花正在城堡里度假。他在弹琴唱歌。
遥望赛里木草原的芨芨草丛
满眼郁郁葱葱
圣主成吉思汗啊
恩泽普天下百姓
健美强壮的黄骠马
成吉思汗的爱骑
圣主成吉思汗啊
赐福普天百姓
阿拉套山上的积雪
一片一片消融
圣主成吉思汗啊
护佑普天百姓
巴扎别克大叔见我们出现,他不唱了。他的别墅里有不少客人,他们在喝酒唱歌,我们一进来,场子全安静下来了。我们落座后才发现全是熟人,杨秋荣帮梅花干活,二皮条拿着摄像机瞎拍。镜头一会对准这个一会对准那个。
“你是我尊贵的客人。”巴扎别克大叔说着递给我一杯白酒。我半跪着按蒙古族礼节抿了一下还给他,他接过酒也象征性抿了一下还给我,我举杯一口喝了下去。巴扎别克大叔有着一张典型的蒙古人的脸,小眼睛,高颧骨,坐在那里像一尊铜像。小时候我看过一个电影叫《第八个是铜像》,可能就是在说他。
“你也是我尊贵的客人。虽然我的皮子不卖给你。朋友的关系还是有的。”巴扎别克大叔也递给阿布来提一杯酒。阿布来提也按照蒙古族礼节还礼。他喝的时候还敬天敬地并且往自己额头上抹了一点酒,算是为自己祈祷。
“巴扎别克大叔,您在草原上德高望众,草原上的人都为您祝福呢。”我点了一支烟说。
“呵呵。谢谢你我的孩子。”他捋着花白的胡须乐得什么似的。我考,他到底有多大?草原上的人不能以长相看年龄。
“要是您举办一场那达慕大会就好啦。这样您的名字就像雄鹰插上了翅膀飞遍整个赛里木草原了。”我开始给他敬酒。
“呃呃呃,我考,这话说的!”死神袋鼠说。
“这是草原牧民的幸事,我顶。”黑子说。
我们三个碰杯喝光。
“这要花很多钱呢。”大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说。
“我考,你不是回家了吗”我对他说。说实话,我被他吓了一跳。
“我又回来了。这次这想扮演那个宋朝兵。我想看看下一个是谁。”他说。他的马牙现在有点发白,好像漂洗过。
“我们现在不玩这个游戏了。你来也白来。”我对他说。
“那不行,不能这么就算了。”大毛和我碰了一杯酒。
“唉,这就是伟人和小人的区别。”黑子说。
“你不是恨巴扎别克大叔吗?你小时候受他虐待。”我说。
“他说他认错人了。”黑子说。
“是的,按年龄推断不是。”大毛说。
“你整天混迹在普通百姓家里,混吃混喝的,不怕人家告你。”我对黑子说。
“我8小时以外。怕啥。再说我也是为了民族团结。”黑子说。
“呃。呃。”死神袋鼠掐了我一下。
我从对面拿过一瓶酒,假装给大毛倒了一杯。趁人不注意把酒瓶子从桌子上拿下来,放在我的屁股旁边。我还拿了一块饼子,上面蘸了一些酥油。我听见死神袋鼠在喝酒。声音像吸管一样。他现在是我的跟班,我是老板。他不吃饼子,抹了酥油也不吃。他在等肉。
“你光吃不拉。从没见你上厕所。”我对他说。
“呃呃。那是你的看法。”死神袋鼠说。
我用手指弹了一下啤酒罐,里面传来求饶声。
“你这个家伙狡猾的很。”巴扎别克大叔对我说。
“为什么这样说我。我是个诚实的汉族人。”我笑着说。
“你是个狡猾的汉族人。你想让我开那达慕大会,是不是你想卖你的马鞍子啊。啊?”
“我考,你咋这样想问题呢。我只是觉得,像你们这种有钱人,啥都有了,女人房子车子草原羊群,你们要那么多钱干吗呢?不如拿出来干点别的,你们要想办法花钱才行啊。你们一花钱,穷人就少了。”唉,怪不得人家都愿意和年轻人打交道,和老家伙交朋友占不上便宜。巴扎别克大叔是狐狸里面的狐狸。
“我考。”巴扎别克大叔学着我撇了一下嘴,“你以为我是羊脑子,我们放羊的人不比你们城里人傻。”
“不过我真的有这种想法。”我说。我现在穷得想哭。幸好二皮条没有逼婚,否则我就死定了。我不会和杨秋荣结婚的,她没钱,脾气又特差。
“啊哟,你的马鞍子才几个钱,举办一个那达慕大会要花十几万呢。我脑子没进水吧。”巴扎别克大叔说。
“你要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我喝了一口酒说。大家开始笑,我也跟着他们笑,我们都为巴扎别克大叔识破一件阴谋鬼计而高兴。
“不过这件事情可以考虑,我联系几家大户一起搞。你的马鞍子还是很有希望的。”巴扎别克大叔举杯。
“要是那样最好。谢谢您。”为了表示感谢,我端起一杯酒一口喝掉了。
“别听他的,他在骗你。”死神袋鼠说。他醉了。
这时候肉煮好了,梅花端上来。巴扎别克大叔开始分肉,他从羊头开始,给这个一块耳朵,给那个一块嘴唇,内容和汉族人分鱼差不多。什么高看一眼,什么唇齿相依之类的。分来分去所有的人都能得到他的祝福。
阿布来提坐在一个角落里一个人喝酒。他的样子有点闷,平时喝酒他话很多的。今天他心情不好,和古丽打架的事,还有普加来找他。遇上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觉得那些公安局的人不是来找普加的。”他说。
“他们为什么不问普加的事。总是问你的事。”我对他说。
“问我什么?”他问。
“有人拿救灾帐蓬换酒喝。还有身份证的事。”黑子说。
“你怎么知道?”阿布来提说。然后看着我。
“我什么都没说。我发誓。”我对他说。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了。风把这件事像种子一样撒开了。”大毛说。
“我们家总是丢羊皮子,这也是我不卖给你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我不告诉你。”巴扎别克大叔说。
“我对真主发誓,我的行为是合乎我所做的一切。”阿布来提说。
“发誓没用。你有麻达啦。”大毛对他说。
“问题还是出在普加身上。”大毛又补充说。
“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普加?”我说。
“因为他不认识普加。”黑子说。
杨秋荣和二皮条在一起,还有梅花。她们三个女人也在喝酒,肉煮好了,菜炒好了,她们没事干了。二皮条不喝酒,梅花在看她拍的东西。杨秋荣缠着二皮条喝酒。二皮条不喝酒。杨秋荣很生气,她已经差不多了,做饭的时候她悄悄喝掉大半瓶。
“瞧不起人,是吧?”她拿着一杯酒威胁二皮条说。她还吸烟,这让巴扎别克大叔很好奇。于是她刚扔掉一支烟,巴扎别克大叔马上又给她一支。还亲自为她点上。
“我从来不喝酒。谢谢你。”二皮条说。
“就因为你有钱?看不起我不要紧,不给面子让我收不了场。你知道我很要面子的。”杨秋荣说。
“哎丫头,酒可以胡喝话不能乱说,有钱人犯错误了吗?我们有钱人做的好事比你们多,我一个学校捐了。”巴扎别克大叔说。
“他是我们县的人大代表。”黑子说。
“好吧好吧我的错,行了吧!”杨秋荣气呼呼地说。
大家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两个女人身上。二皮条没办法就喝了一杯。梅花马上又倒了一杯。
“在草原不喝酒是不行的。这里太冷了,你会生病的。”梅花对二皮条说。
“好事成双。”杨秋荣又递给二皮条一杯酒。那个酒杯,实际上是一只碗。
二皮条为难极了,她环顾四周,可怜兮兮的。可是大家都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大家都觉得别人的女人喝醉了样子很好看。二皮条有些绝望。杨秋荣开始催她,男人们也开始为她助威。
“喝下去!喝下去!”大家开始鼓掌。掌声很有规律。
二皮条在呼喊中眼睛一闭把一碗酒喝光了。
掌声。
“你是女人里面的这个!”巴扎别克大叔竖起大拇指说。
这时,门被推开了,老奶奶其其格走了进来。全场起立。表情肃穆谦恭。老奶奶来到二皮条面前,她像见了亲娘似地扑在她的怀里失声痛哭。老奶奶狠狠瞪了巴扎别克大叔一眼,他吓得连忙垂下大胖脑袋。
她们俩相互搀扶着离开了巴扎别克大叔的别墅。
30
早上,巴扎别克大叔来看我。他要和梅花回草原上的家,那里离成吉思汗城堡很近,80多公里的样子。这次他没骑马,开车来的。城里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他总是抱怨城里的人太坏,太多,空气不好,所有的东西一大半是假的。他不吃城堡里的羊肉,每次回城堡都从草原上带一只羊。
“年轻人,还好吧?”他问。
“凑合。就是冷。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说。我冻得全身发抖。
成吉思汗牢房前面是一个木制吊桥,人站在上面要找到平衡才能站稳。在电影《蒙古王》里,这个吊桥是用来参观成吉思汗的地方,人们在这里可以随意往里面扔东西。而笼子里面的成吉思汗却像一只睡着的狮子。
巴扎别克大叔双手抓着吊桥上的粗绳子和我说话。今天风很大,还有点雪花,巴扎别克大叔冻得不停地打着喷嚏。梅花没上来,她在城堡广场的皮卡车上,她觉得我的样子肯定挺滑稽,就握住嘴巴笑。
“昨天晚上你们抓阄的时候,本来是大毛,可是你自己硬是跑进来,十匹马都拉不住。”巴扎别克大叔笑着对我说。
“我考,不会吧。”我说。
“呃呃呃。他说的没错。是你自己硬是让他们把你关在这里面的。”死神袋鼠说。
“你喝多了,我一块肉都没吃上,现在还难受。”死神袋鼠补充说。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昨天晚上说的是真的吗?”巴扎别克大叔说。
“昨天晚上我说什么了?”我用舌头添了一下嘴唇。
“你说再过50年,草原上儿狼都死光了。所有的羊都变成了懒虫,要我们用抬把子抬着去吃草,两个人抬一只羊,200只羊就要用400个人抬着。它们把跟前的草吃完,我们抬着它换个地方继续吃。我要雇400个梅花才能解决她现在一个人就能干的事情。这就是没有狼的草原?”
“我没说。”
“你抓住我的脖子说的。我们马上就要打起来了。黑子把我们拉开的。”
“看来我要戒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