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866200000006

第6章 母亲初嫁

天鹅洲的油菜籽一日日变黄,夏天的风吹响树叶,有如熟透的油菜籽倒入了谷仓。水池青绿的蒲扇荡开了,荡到了池边上,夹在青草缝里。鸟儿在风中平和飞翔,那一种鸣叫亦是温暖。多年前,当这一切呈现在故河口时,我的长辈们在做什么呢?

李歌满也非常关心父亲的婚事,在他手头已成就了一桩婚事。就是他的大弟子胡麻子。这个在外享有梅兰芳美誉的胡麻子,终身大事可是个难题。人们看惯他在台上的倾城倾国,待见到真实的满脸麻子,哪个女子不被吓跑。但有一个戏迷,也极爱唱戏,听说胡麻子还没结婚,就将自己的亲妹子许配给了他。

这个戏迷在青苔村下当会计,是个秀才,长得清秀,能说会道,毛笔字也不错,算盘打的是熟溜溜,在村下是个名人,叫余水国。

余水国家门前有条大沟,沟里有人放着盏扳罾子。有沟边人家的孩儿每到黄昏就蹦下水去洗澡。沟很长很宽,一直连着东方镇的鸭子湖。鸭子湖是市区最大的湖,湖边全是水田,田亩极为广阔,那里的人家很是丰衣足食,那里的孩子取名字也非常喜欢用水字,什么水国,水凤,水仙等等。

余水国在鸭子湖置有田亩,家境富裕,养有二个女儿三个儿子。老婆儿女都在鸭子湖跟随着他父母种地,他独在青苔村下当会计。过的很是风光快活自由。进馆看戏是常有的事。与戏班班主李歌满熟络得很。人都叫他余大公子。因他是家中长子,算是他家的天。那时乡下家里的长子就是天。他的话就是圣旨,没人敢不听。古时有句俗语叫,长哥长嫂当爷娘,说的就是这回事。这使得胡麻子的婚事很快就落实了。

余水国的幺妹子长得漂亮,个子也高。只是脖子臂膀上满是瘤巴,穿了衣服看不出啥,脱了衣服的确吓人。那些瘤巴是小时候被余水国不小心用开水烫的。那时的女孩儿在大人眼中真不算数,随时都可烫死饿死烧死。烫了也没治疗,就留下了那些瘤巴,且随着年龄越长越大。由此余幺妹一直很自卑。羞于见男人。二十几了还没人家,更别说嫁人了。余水国的其余两个妹子都嫁了,一个嫁的是医生,一个嫁的是搞修理的。都不错。余水国心里一直对此妹子很歉疚。当得知胡麻子未婚,就立刻把她许配给了胡麻子。

李歌满非常满意,胡麻子也很满意。人家身上有瘤巴,自家脸上有麻子,配着不吃亏。两个年轻人见过几次面就结婚了。谁也想不到胡麻子往后会成为我们的外姑爹?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胡麻子的老婆嫁给他后,那些瘤巴日渐消失了,胡麻子的麻子也消失了。夫妻两生了七个英俊的儿子,没有一个是麻子。也不唱戏了,就在家乡男耕女织,生活不知多幸福。

甭说胡麻子结婚那天多热闹,现在的老人回忆起来还记忆犹新。全市都轰动了。轰动的原因是李歌满在青苔镇搭了大台,免费唱了一天戏。还找镇上村下喜欢唱戏的姑娘们,上台与名角对戏。那时人们没什么好消遣的,这看戏唱戏就是最大的消遣。成山成海的人涌向青苔镇,简直万人塞巷。

这么大的场面,陈章蓝作为父子戏班的后起之秀,当要上台表演。青苔镇上村下也没几个人不认识父子戏班的当家小生陈章蓝。村下有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上得台来与陈章蓝对唱《刘海砍荞》。音色优质,嗓门尖细,一听就是个唱戏的好料子,不唱戏可是浪费了。

她素日肯定是极喜欢唱唱的,要不怎么与名角搭配得那么好呢?正当陈章蓝如此想,台下已欢呼涌动,嚷着再来一曲。可女子却早溜下台去,怎么寻,也寻不着。

胡麻子的婚事解决了,肖只得的婚事又提上日程。陈章蓝尽管也到了可婚年龄,但凡事得有个大小先后。谁叫肖只得比陈章蓝大三岁的。正好胡麻子的内人娘家有个侄女,二九年岁,正待嫁人。她就是余水国的大女儿,秋香,读过夜校,练过戏,农活干的非常好,长的也漂亮。两把乌黑的长辫子,是人见人爱。想寻一个本性老实,有技艺的,门当户对的男子。

肖家尽管有些没落,但与一般农家比起来,还算殷实,起码衣食住行有保障。不象陈章蓝家啥都没有,徒见四壁,壁缝里还透着风。就肖只得与余秋香,这一提,还是不错的一桩婚姻。李歌满非常中意,连安排肖只得去相亲。

肖只得去余秋香家时,陈章蓝正好去青苔村下办点事。于是两个人同路了。没想陈章蓝这一去,却坏了肖只得的好事,人家余大小姐没瞧中他,却瞧中了陈章蓝。胡麻子待他们回去后,问询余秋香。余秋香便甩着她那两把乌黑的长辫子说,自己瞧中了那个随来的小子。胡麻子一听,急了。陈章蓝不仅比她小三岁,且家境贫寒,还是老大<其实大姑才是老大,可那时女子在家算不得人,是别家的人>,父母又有病,下面拖着一哈喇子的油瓶罐,屋还是个柴棚,家里连张象样的床都没有。胡麻子确也喜欢陈章蓝的人才,但要说与余秋香婚配。有些为难。于是就将此事与他师傅李歌满禀报了。

李歌满很高兴,于是禀告祖母。祖母也很高兴。俗说女大三,搬金砖,求都求不来,她就比祖父大三岁,有了先例,没啥不合适。于是祖母忙托胡麻子去做媒。胡麻子又忙不彻的到余秋香家对她说:“我是长辈,你的姑爷,啥事都要跟你说在前面,那个跑堂的,人才是有,但家里的确穷,去了就是没屋住,住窝棚的,没得饭吃,喝稀粥加野菜的,睡觉也是没得床,睡地板的,家里还有一长条拖油瓶,既是长兄也是爷娘,不知哪天可见天光日月的。你不怕,就嫁给他吧。而那青衣呢,家里只有两兄弟,有房住有床睡,有钱用,一生都不愁吃穿的,你自思忖好了,再回我。”

没料余秋香毫不含糊的回过胡麻子说:“姑爷,我都思忖好了,就那跑大堂的,我嫁他,一生的幸福,没得床睡,没得屋住,做得来的,那一长条拖油瓶的会长大的,俺每天都可见到他,他就是我的天光日月。”

于是余秋香就这样嫁给了陈章蓝,成为了我们的母亲。

母亲嫁过来时,祖母正怀着小姑。祖父仍当他的千岁爷,稳坐在房屋某个角落。忘记交代的是,祖父因长期固守在某个角落,一动不动。外人及家人就给他取了个绰号:陈千岁。太爷之意。古时候太爷轻易不走动,出门都是八抬的大轿。祖父可没太爷命好,他不走动,是因身体不好,精神不好,或也因没有情趣。这与祖母倒形成了鲜明对比。家里一动一静的未免不是好事。若都是动的,还不吵翻天,若都是静的,还不死气沉沉。

三叔四叔真还拖着长长的油瓶罐,一天到晚衣冠不整,鼻涕邋遢。家里确连张睡的床也没有。板凳亦是用钢材编织或用土堆垒成。米缸没有,米没有,柜子也没有,新衣服更没有。但祖母对娶长媳妇的事还是很看重的,把叔叔们穿戴的异常整齐,衣服到处都是补丁,但洗得干净。李歌满一大早忙着到村里村外集资大米。每户一斤八两。凑个几十八斤的讨个吉利。

母亲的嫁妆果真丰厚,一个大柜子,漆着红漆,足有两块大门宽。一个抽屉五个格子,上面放着一对白色有鸟飞的眯壶子,古色古香的眯壶子里藏着许多未发生的故事。还有一个大半桶,可是当时最昂贵的,上好人家的女儿出嫁才有。父亲家没有床,母亲与父亲新婚第一夜就把那半桶当床了。这半桶往后就一直伴随着母亲,直到分田到户。

半桶在那时期是很珍贵实用的,集了脱粒机,拖拉机,仓库一身。母亲晚上当它床睡觉,白天拉它到田间当农具。用它的边缘扳谷子,用它的内空装谷子,涨水时当它船用。风风雨雨几十年,有半桶在,便有母亲在,有母亲在,就有半桶在。

父亲结婚后,不唱戏了,去参军。现今大姑家有一张照片,是父亲母亲与肖伯母肖伯父的合影。那就是参军告别前照的。父亲穿着白衬衣,梳着小分头,仍旧绿树临风,英姿飒飒,略带着点忧郁。母亲脸容丰满,穿着套花色衣服,扎着长长的两把辫子,蹲在父亲腿下。肖伯父长着锐利的暴牙齿,指缝里叼着一根烟。从此可看出肖伯父家的经济条件。肖伯母扎着短发,灿烂的笑容。那是因为她拥有父亲这样的好邻居。他们一辈子的邻居,从没红过脸。只是父亲到了最后送军时,因体弱被刷了下来,没走成。原回戏班唱戏去了。

父亲真正的农民生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父亲是长子,祖母又重男轻女,加以那么早就去学唱戏。还不曾下地干过活。用大姑的话说是,女儿做死,祖母都不心疼,倒是儿子做丁点的事,就心疼得要命。就是讨米,也是大姑与祖母去讨,也不会叫父亲去讨。但父亲天生吃苦耐劳,很快就学会耕地插秧,田间大小农活都拣得起,还很精通。父亲只要从戏班回来,第一时间就跑到田间帮母亲干活。尽管如此,母亲还是过得很孤寂,因为大多数时候,她一个人在田间。她不大跟大人说话,也不大跟孩子说话,在家里队里都这样,只顾低头干活或沉思。久而久之,队里人就给母亲取了个绰号:闷鼓佬。

时年祖母三十八。父亲十五。母亲十八。祖母主外,母亲主内。家里的几个主力可谓各有特色,一个陈千岁,一个友打卦,一个闷鼓佬,一个唱戏的。这一动一静的也配合的极为默契。

不久祖母生了小姑,取名章圆。是圆满的意思。意味着祖母再不生孩子了。过了三年,母亲生下大姐,取名玉英。再过二年,母亲又生了二姐,取名玉兰。家里可热闹了。

据说母亲很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白天就记得干活出工,晚间就记得做鞋织布。孩子们过得怎样,问都不问。但自从母亲嫁过来后,家里确有了家的温暖。年里节里都有新衣服新鞋子穿,也不是新布料做的,是旧布料不断翻新。每年冬天,母亲都要用米浆被几十门板阔子,以便来年做鞋用。母亲还积年累月的用钢材编织房子,有门有窗,盖上了茅草。当着太阳,十分暖和。于是一家人兴高采烈的搬到新屋里去住。

这新房子住下了,却来了一个问题,要是家里没大人,很叫人担心。因为小姑与姐们都小,若玩火把房子烧燃了,岂不是要把孩儿们一起烧死?

以前的农家大多住着茅草房,失火是常事。曾经故河口这样失火烧死孩子的有好几家。还有一家人,夜晚睡着了,茅草房不知怎的燃烧起来,跑不出来,全家烧死了。茅草房燃烧起来,抢都没抢数。就是长在柴山里,一把火一烧,整个柴山都烧光,根本无法抢。还不说钢材编的屋子,一烘便熊熊燃的,只等烧成灰烬。

于是祖母就专门留在家看孩子,不出工了。但祖母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到农忙收割季节,便跑到公家地里捡麦子劳籽去了,把孩子们留在家里,自己照看自己。祖母把庄稼捡回来用连枷打出来,整理干净,卖点小用钱。一把连枷打得比公家的还活脱。以往的稻谷麦子油菜都是用连枷打出来的,不象现在有收割机。那或比母亲的半桶要进步了些。

那时人民公社,出工才有工分,祖母没有出工了,就只在捡这些麦子劳籽。祖母还会在菜园里栽上尖辣椒,等到辣椒红了,就摘下来晒干,用袋子装好吊在屋檐下,以备年底或来年正二月到外乡去卖。干红尖辣椒价格不菲,一斤可卖到一块二角钱,比一双鞋卖的多,比砍一板车柴卖的多。祖母主外,所以隔三插五的就在外面做点这样的小买卖,手头一直活跃。母亲在队里出工,工分的钱也由祖母掌管。但母亲从不抱怨,尽情享受做一个农家媳妇的乐趣。打连枷就是门乐趣。

选一个晴朗的天,将收割起来的小麦豌豆或油菜籽劳籽一捆一捆的解开,铺在队屋旁边的大禾场里。晒过一二歇工夫,便用连枷拍打。打连枷,农人们都喜欢,打起来有板有眼的,节奏感很强,可当作一门技艺了。以后也一直流传着。

连枷是几块长竹片连在一起扎在一根竹竿上做成的。竹片三四寸宽,七八公分长,连在一起就成了连枷板。竹竿要结实,有锄头把那么粗,是上好的老竹。连枷板亦是上好的老竹,有节的一头用于连枷头。连枷头架在连枷把上,作物便用连枷拍打下来了。

打连枷很有技巧,一定要把连枷把握紧,把连枷头转活,转的有节奏。否则只是打不转,还打坏了连枷。合作社的时候,几十副连枷同时打,场景很壮观,有如千军万马。分田到户后,有劳力的人家都是几幅连枷,几个人对着打。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有不正经的打着打着,突然噗嗤一笑,都不知为什么。作物被太阳晒焦了,连枷一拍颗粒就掉了出来。然后将打过的作物杆用杨杈删一边去,把颗粒用竹扫把和杨锹收拢成堆。用风车风干净,没有风车的,就用杨锹迎风扬。风会把颗粒与渣草分开。那情形很美好。扬锹的人会因此很有成就感。看扬锹的人也很有乐趣。有的扬着扬着便唤起了风,边扬边喔和喔和的叫。那风儿也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叫唤,朝着他她扬的方向吹。比风车风的还干净。再晒一二个太阳,用麻袋装好运进谷仓,就算粮食丰收到家了。

我从小就喜欢看人打连枷。每次母亲出工打场,都跑去看。母亲也很高兴看见我们。很少见的对我们笑。祖母亦在家里打连枷,铺着小禾场,却不及母亲在队里的大禾场有趣。队里的称大场,祖母的充其量只是个小场。家里人从不当回事,三下二下就拍完了,一点趣味都没有。

铺场打粮食的季节在五六月,春收春忙之后。人们把收割起来的粮食骡成一个或多个骡,然后把田间农活干完了,再一心一意的打场。象油菜籽收割了,一定要栽棉花,早栽一天比迟栽一天的都不同,不能错过季节。

五六月天里跑暴雨多,打场十有八九会遇到雨。晴朗的天空一忽儿乌岸陡黑的就下起了雨。打场若遇到了雨,就抢暴。抢暴是故河口人常碰见的,那是上天跟老百姓开的一个大玩笑。将心平气和的农人们忙得昏头转向。未参加打场的人,也会从田间跑来帮忙。所谓抢暴,就是从暴雨里抢出那些刚打出来的粮食。粮食被雨水打湿了,很不好,容易烂,难得晒,浪费人工。但十有一二抢不应,就把它们收拢用胶布盖好,等到雨停了,太阳把地面晒干了,再敞开晒。也有实在抢不应,稻谷与豌豆被雨下得满地流的。人们对抢暴的心情各不相同。抢得回的,心情愉快而欣喜,有股自豪成功压在心头,时刻想着蹦出来。没抢回的,心情也不坏,只是望着天空,似乎不知该对它说点啥才好。完全没抢应的,便象个落汤鸡似的逃回家去,不知该再做点什么。

雨后的禾场田间,却是清晰宽阔而干净,并不如打场人的心情复杂。禾场边田地里都有拾粮的老农。豌豆被雨水泡过,浑身饱满圆润,躺在某个角落,等待着拾它回去的老农做成兰花豌豆。比专门泡水后的豌豆还好。农人与豌豆都是清新干净的喜悦着。那清新干净的喜悦由着天气晴好了,未打完场的粮食亦可见阳光。不会烂掉。

总之,无论故河口时期还是天鹅洲时期,农村因打场,每个角落都隐藏着生机动人的故事。麦儿有麦儿的故事,老农有老农的故事,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故事。

孩子们在青菲的南瓜架下打着鸡火哒。有南瓜藤径自就爬到了打过场的粮食梗上。因为它们被老农打过之后,又骡成了一个骡,扔在了那里。迎接着来年南瓜冬瓜的藤无限的爬上去。然后被农人用吊把吊成一个个把子当柴烧,煮南瓜冬瓜饭吃。这自然真是无穷尽的奥妙与亲戚着。它们从来就没有孤立存在过。稻谷打完了的梗叫稻草,可做牛饲料,可当柴烧,可做要子。用途广泛的很。要子也用吊把吊的,扎成一捆捆,放在第二年粮食收割季节,拿到田间去捆粮食。捆在最后一个便大大的,说是谷精或是麦妈妈,拉回来放在谷仓里或是末角里喂养。意味和祈祷着来年的丰收。

总之,乡间收割播种季节不仅充满了生机与乐趣,更充满阳光与雨水,滋润着农人如火如荼的人生。后来有了脱粒机,收割机,就不用连枷了,也少打场,也似乎没什么乐趣了,自然的一切也不再那样奥妙与亲戚着了。

母亲勤勉善良,从不多言。但祖母对她还是很抠门。队里出工是母亲,家里老少穿衣穿鞋也是母亲,且还要做鞋卖。母亲成天成夜没得休息。

父亲很少在家,一个月回来一两次,一次过上一两夜。然后又出去唱戏了。每月可拿回二十块钱工资。但父亲的工资也由祖母掌管着,祖母从不让一分钱过母亲的手。母亲回娘家也得向祖母要钱。谁都不知道这个家庭一年上头到底是支出了,还是落成了。友打卦在这方面是铁腕,总给人产生无论多少钱都不够用的感觉。但母亲从不就此与祖母争执。时常队里领工分,有人家领了好多大米好多钱,而祖母才领了几斤米。人家都用大袋装,而祖母只用围腰子兜。因为祖母家出工的人少,吃饭的人多,早早超支了。祖母踩在故河口那条月光洒满的空旷大道上,骂骂啼啼的回到家。似乎是怪母亲挣的工分太少。面临祖母这样的发作,母亲一贯不吱声,也不敢吱声。若是母亲争辩的话,祖母就会跑。

母亲有次跟祖母争辩了几句,祖母便撇下家里老小跑了,害得母亲找了一夜,没找着。母亲一个人藏在被子底下哭了好久,一夜未睡。清晨一起床,又去找,找了一天找到了,祖母却不肯回来。母亲便请肖伯母去说好话,才将祖母劝回来。

母亲说:“若是你们的父亲回来了,会很为难,你们的祖母不讲道理,哪有婆媳争嘴,婆婆离家出走的呢?”但为了不使父亲为难,母亲忍气吞声将祖母接回了家。

肖伯母与母亲是邻居,母亲有啥都只找她说说。肖伯母也如亲姐妹一样护着母亲。肖伯母是党员,思想上进,在村里当妇女主任。秋景疯了,没有子女,肖伯母是她堂侄媳妇就顶了班。祖母还就只听得进肖伯母几句话。象以前只听得进几句秋景的话一样。

祖母回家后,肖伯母也将祖母狠狠的批评了一顿,象当初秋景批判她一样。肖伯母对祖母说:我地个大婶真有你的,秋香那么忙,孩子那么多,你媳妇都没跑,你个做公婆的还跑,有本事跑,就有本事不回来。

那是母亲一生中唯一一次与祖母产生的纠纷。

值得提一下的是,肖伯父是于父亲结婚第二年结婚的。肖伯母的娘家是前面沙口老一队里的,姓龚,叫五英,她的父母生了七个女儿,她老五。认得几个字,剪着短发,脸盆大,为人热情,说话有腔有板。做女儿家时,就到队里当过妇女主任。当时肖伯父去相亲,也是父亲伴去的,可好的是父亲已有了家室,否则一准又坏了肖伯父的好事。后肖伯母到肖伯父家看人家到过父亲家,在屋山头与父亲母亲一起照了张像。父亲仍旧玉树临风,清瘦高大,略带忧郁气质,母亲却青春活泼,两把乌黑的长辫子特别显眼。一点都不似闷鼓佬。肖伯父倒是尖嘴猴腮,与父亲的瘦完全两样。肖伯母仍剪着短发,脸盆大,像革命影片中的女革命志士。他们一生中也只在年轻时合过两张影。

肖伯父与肖伯母结婚后,却一直没生孩子,对姐们很好。两家又住隔壁,真是比亲戚还亲。父亲每次从戏班回来,都与肖伯父一起吃饭喝酒。且肖伯母对母亲有救命之恩。

62年母亲生大姐时河水大,故河口缺口了。母亲要生了,没有接生员,是肖伯母跟母亲接的生。肖伯母也是队里的接生婆。肖伯母虽然年纪不大,但乡下是这个叫法。

父亲从戏班回家路遇故河口缺口,抢缺口是见者有份。见者不抢的,会当逃兵抓起来。父亲抢缺口被洪水冲到了江里。拼着命游了好几个小时。父亲亲眼看见指挥堵口的船,没将缺口堵住,最后就连船带人一起冲进了长江。那时政府规矩很严,指挥者都立过军令状,缺口了,没抢起来,回去也是死,还不如同水一起去,留得个英名。父亲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场面与生死搏斗,回家见到新生的大姐,当对生命充满了敬畏,也对肖伯母无限感激。

可田地里却颗粒无收。母亲做月子没得东西吃。家里老小也没得东西吃。父亲只有又去唱戏,其实他心底多么希望留下来照顾母亲,照顾家里的老小。母亲还不足月,就得下床到野外高些水退出来的地方开垦,希望能种点荞麦秋苞谷,收点杂粮过过一家大小的日子。种是这样种,只是收到的很少。那时的天是穿的,无论哪个季节,只要一下雨就没有止境,直下得村里灌满。也是那时农田水利建设不如今天,根本没有开沟挖渠,也没有电排。完全望天收。而这种望天收的情形,直到天鹅洲时期,也没多大改变。

每论下雨,母亲整天整天不说话,成了名副其实的闷鼓佬。其实母亲不说话,是因庄稼们在说话。它们在向她呼救,向她哭喊。它们吃饱了水撑得不行了,会淹死。母亲听到它们的呼救却无能为力,只有更努力的干活,想稻谷麦子能够坚强些,再活过几天就没事了。于是她就跟稻谷麦儿们说,坚强的撑下去……不料几夜的倾盆大雨,就将河水下得涨起来,天上地下一起来,不几日故河口就一片汪洋。到手了的麦儿稻谷就又被水夺了去。麦儿们在水中呼救,母亲在水中没有日夜的抢……泪水与雨水早分不清晰。

雨停了,母亲荡着半桶回家。半桶里盛着透湿的苞谷杂粮,这将成为全家人一月半月的口食。再或到了又一个雨天,母亲荡着半桶,把它当作了一叶方舟,在那茫茫水域寻求一点可食的东西。边荡漾在水中边唱曲儿。

你犹豫不决迟迟不来

为谁停留在水中沙洲?

我天生丽质又装饰打扮

急流中驾起芳香的桂舟

令沅水湘水风平浪静

让长江安安静静地流

盼望你啊你却不来

吹排萧啊我在思念谁?

……

每每唱起这曲,母亲便想象父亲与她一同站在戏台上。这是母亲一直的梦想,只是这梦想永远只能是梦想。

子降兮北洲

渺渺兮愁予

秋风袅袅兮万木瓢落叶

波涌浪和千里洞庭秋

登上白狄岗举目远望……

母亲的歌声在沙洲上空荡漾,母亲架着半桶在沙洲等待父亲的归来,只是父亲没有来。他在外唱戏挣钱去了。但父亲每次只要归来,第一到的就是田间。望着茫茫水域“荡舟而来”的母亲,亦仿佛回到了某年间的风花雪月,只是他们一生中似乎从不曾有过什么风花雪月。

父亲迎着母亲一起回家。尽管彼刻那里还是一片荒凉与饥饿,但那里终将有他们温馨饱食的家。充满了稻谷米香,草木清香。然而一阵雷声轰响,天地被劈开了。母亲驾着的半桶又没入江中。天贴近了地面,雨水从天上往地下注。母亲的半桶贴在汹涌的江面,亦似贴在天上。她是贴近天边的人吧,她心中有条河,河里有她的家,她的男人。他会驾着“方舟”带着“粮食”与她一起回家。

待故河口雨水完全退去,被淹没的田地终于退出水面。可惜已到了没有什么作物好种的时令。失去了田亩的故河口人,每天在故河口角落的坑坑洼洼里寻鱼摸虾,挖树根草皮,过着饥饿而困苦的日子。而故河口村却很快就恢复了它迷人清幽的一面。

矮矮的堤道掩映在广阔的荒芜中。长长干枯的河床上堆积着白色的沙土,鸟儿在上飞翔,更有迤俪温驯的阳光,荒芜的撒着,将白色的河床晒得发光。故河口的堤道是寂寞的,如小家闺秀路遇风流王子的寂寞,热烈却无望。因她终将有天被王子抛弃。故河口是寂寞的,故河口的女人更寂寞。

同类推荐
  • 像雪一样温暖

    像雪一样温暖

    本书包含著名作家王大进的短篇小说作品十二篇。其或以从容的笔墨揭示各种社会矛盾,或以冷酷讽刺的笔调呈现人性的阴暗与扭曲……世俗男女在一幕幕凛冽的人间短剧中出演了一个个令人难以忘怀的角色。人性弱点无时不在精确透视之下,人际关系被一次次地冷冷剖析,耐人寻味。通过此书,可充分地窥探作家的内心世界。
  • 故事里没有答案

    故事里没有答案

    一本集15个创意脑洞故事的短篇小说集,内容题材包含穿越爱情、神话新演、脑洞虚幻、江湖传说等。本书没有固定的主题,也没有固定的套路,但每一个故事的精神内核又高度的一致。《故事里没有答案》在现实的世界中穿插奇幻色彩的虚构故事,同时又引导读者在故事中反思自我,是一部充满生活小哲理的小说集。不同的故事都会唤起我们对人性的反思,让我们在当下单调乏味生活中,更能勾起年少时的热血和激情,更能珍惜当下,做好自己。
  • 白牙

    白牙

    《白牙》讲述了狼狗白牙的一生,从出生到被人收养,从孤儿到所向无敌,从仇恨到忠诚,直至最后白牙安享晚年。作者以独特的笔触,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了一只个性孤僻的灰毛狼狗形象,以及它从冷漠残酷到学会爱的过程。
  • 幸福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

    幸福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

    李铭,男,汉族,1972年生于辽西。现为农民。辽宁省作协第五、六、七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辽宁省电影家协会会员。小说和散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等多家报刊转载,被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多篇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短篇小说连续两届获得辽宁文学奖,两次荣获《鸭绿江》年度小说奖。先后毕业于辽宁文学院首届“新锐”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级研习班(青年作家班),西安曲江电影编剧高级研习班。矿工郝兆玉的脾气火爆是远近出名的。
  • 萧萧北风寒

    萧萧北风寒

    鬼子来了。其实鬼子早就来了,说是来帮东北的老百姓维持治安,打胡子,打乱匪,只打坏人不打好人,让愚昧不化的中国人过上像日本那样的文明日子。虽说前几年也曾在皇姑屯弄了颗炸弹打发了张作霖,张大帅总不是坏人吧,大大的好人呐,东北民众的父母啊,但炸了就炸了,终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东北军依旧在北大营好好地驻着,鬼子依旧替东北军维持着治安。但这回鬼子真的来了,不管好人坏人,只要是中国人,都杀。鬼子好端端的,怎么了这是?大概是维持腻了吧,就不维持了。民国二十年上秋,鬼子很不文明地来了。
热门推荐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无限轮回求生

    无限轮回求生

    一夕之间,人类被未知的轮回游戏选中,每个人都成为了参赛者。在未知的轮回世界中挣扎求生,换取生存点以求的现实世界的生存时间。方凌,便是茫茫众生中的一人……“轮回没有终点,生命一直存在,想要长生不死吗?那就在轮回世界中努力求生吧。”
  • 二分之一

    二分之一

    纽约博物馆名宝石“蓝魔之泪”被盗。嚣张跋扈的盗贼邀请来4位天才推理家,来到被盗现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盗贼的狂妄行径还不止如此。他在博物馆留下一个危险的讯息:如果一个月之内,没有人能将他找出来,所有涉及到这个案情的人都会得到“惩罚”!盗贼坦言:“我就在你们这些调查案件的人之中!”现在开始,你就侦探,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找出真正的凶手。
  • 狂暴逆袭

    狂暴逆袭

    废柴林西,筋脉堵塞纠结,无法练武。受尽虐待羞辱,终于遭遇雷劈,意识海有了半座坍塌的门户,从此走上狂暴逆袭之路。落花州府、飞花郡城、天花国都、青沌域直至九沌大陆最高巅。步步走来,伴随追杀与反杀,镇压与逆袭,血泪与高歌。血雨腥风之中,谈笑成神,暴爽逆袭。
  • 我的小助理

    我的小助理

    做他的妻子,却不做他的女人。他想要的是互不相干,她想要的是至亲的幸福。一夕偶遇,他却恋上了夜晚的另一个她,以为可以无情,可腹中意外的胎儿却成了她的不舍,原来,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沦陷而不知……
  • 好口才让你如鱼得水

    好口才让你如鱼得水

    口才是金,它能让你如鱼得水,助你迈向成功。本书从实际出发,对做人办事所需要的口才知识做了完备详尽的介绍。
  • 淡定小傻妃:王爷,有种就休我

    淡定小傻妃:王爷,有种就休我

    什么?!当朝有权有势、风华绝代的王爷,竟然使计娶了众所周知的傻小姐?天下多少女子想嫁给他,这……有违常理……咦?一个傻瓜怎么脾气刁钻古怪?在闹得王府鸡犬不宁后,又跑到一旁乐悠悠地瞧戏,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样子?!这,怎么回事…
  • 异界特殊资源交易所

    异界特殊资源交易所

    十年的生命换取一生的富足,灵魂的归属交易超越常人的智慧与力量,温暖的亲情获得隐秘的知识。值不值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庄家是永远不会吃亏的,不是吗(?O?)
  • 田色古香:娘子宠上天

    田色古香:娘子宠上天

    白风菱,国内知名农业大学研究生。一朝穿越,还有带个天赋异禀的人小鬼精灵!讲的是农业女大学生在古代创业的故事!明明是有内涵的,却总是靠脸吃饭!某女“铺子是你的,我不要!”某男“那转到夫人名下!”某女“坏人都被你收拾了,钱都是你赚的,你娶我做什么?”某男“夫人只需貌美如花!”PS:新文《鉴宝王妃:王爷,榻上请》已开坑,喜欢的可以入坑
  • 修仙归来

    修仙归来

    仙尊渡劫失败,重生归来,叱咤都市风云。不让前世的遗憾,重蹈覆辙,不让昔年的佳人,香消玉殒,逆天改命,主宰八方!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一剑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