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的时候,待那个足有几千人的大兵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远之后,石头和夏生才小心翼翼的,从烂泥地里露出了头。
“哥……”夏生带着哭腔叫石头,“沈家庄……咱们的家……”
石头把头拧过去,不愿意与夏生对视。腐臭的烂泥粘在他的脸上,刚好掩饰了他一滴滴流淌下来的热泪。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他是不能哭的,即使真哭了,也不能给旁人看见。
没用的,没用了。即使知道大兵的行踪,知道大兵们正浩浩荡荡地赶去屠戮他们的庄子,石头和夏生依然无能为力。
为什么夜晚那么长,黎明却又来得那样快?
十里地,石头和夏生因为路黑,又打打闹闹的,直走了小半宿。可当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司令下完命令后,拂晓的光芒仿佛一瞬间就来到了,鸟儿站在枝头,开始唱出婉转的曲子,露水挂在草尖,清澈的像情人的眼泪。但是,石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恨过这一切!
如果今天的太阳不曾升起,如果那些多嘴的鸟没有叽叽喳喳地提醒大兵时间,也许他还来得及跑回去向乡亲们报信!
乡亲们……虽然他们占了他的田,虽然他们总是嫌弃他,欺负他,可那毕竟是……乡亲们。
“哥,”夏生犹犹豫豫地,小声开口,“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石头的声音是沙哑的,仿佛疲惫极了:“回去干什么。”
是啊,回去干什么,回去看那被火烧过的土地,漫山遍野的尸体?石头只是想一想那个画面,都要忍不住战栗,他实在承受不住亲自回去验证这惨痛的一幕幕。
“也许,也许他们找不到咱们的庄子呢?”夏生自然明白石头此时的感受,但他的心智比不上石头那么成熟,所以总还要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石头苦笑:“夏生,不过十里地,咱们晚上摸着黑都能走到这里,何况光天化日之下,那几千个大兵呢?咱们庄子门口又没布下什么迷魂阵,怎么可能找不到?”
夏生无言以对,只得也沉默下来。
过了半晌,仿佛是为了安慰石头,夏生搜肠刮肚之间,总算是想出了一句话:“还好,玉茹姐三天前嫁出去了。”
“我知道,石头哥你喜欢玉茹姐。”眼见石头垂着的手指猛然颤抖了一下,夏生又补上一句。
“我……”石头下意识地想否认,可那个“不”字到了嘴边,却始终没有吐出来。夏生说的是实话,面对夏生,他没必要撒谎。
他是喜欢玉茹姐,玉茹姐比他大两岁,长得温柔又漂亮。庄子里的女孩大多和他一样,生的是黑黝黝的肤色,只有玉茹姐白,和夏生一样白。不过夏生的白是没有用的,夏生是男儿身,迟早得下田种地或者去城里做苦力,炙热的烈阳一晒,白瓷人儿也得变成黑焦炭,玉茹姐就不同了,只要呆在屋子里做饭洗衣服养孩子,干女人该干的一切事,玉茹姐就能永永远远地这样白皙细致下去。
石头自然是不知道该怎么谈恋爱的。他只是单纯地想见着玉茹姐,天天都得见,一天不见就抓心挠肺地难受,与玉茹姐说几句话,玩闹一番,或者把他从小树林里采来的野花送给玉茹姐,看玉茹姐把那带着芬芳香气的小花朵别在胸前,乌黑的秀发里,然后露出羞涩而明艳的笑容。
“石头,谢谢你。”这是玉茹姐经常对他说的话。
“石头,你真能干。”这是石头帮玉茹的爹收完一次麦子后,玉茹竖起大拇指夸奖他的。
“石头……”突然有一天玉茹哭着来找他,大大的杏仁眼红肿得像烂桃,长长的麻花辫蓬松而凌乱,“爹要把我卖给隔壁村的地主当小老婆,我不去!”
石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腾”得一下全涌上了脑袋,他梗着脖子,冲去玉茹的家要和玉茹爹理论,然后毫不意外地被玉茹爹一把推搡到地上指着鼻子骂:“滚蛋!没爹没娘的东西,以后再敢见玉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从那以后他就真的再没有见过玉茹,玉茹被爹娘关在屋子里,直到三天前,也就是出嫁的大喜日子,才被强塞进大红的喜轿之中,迎亲的轿夫一刻不停,风风火火一溜烟地跑出庄子,石头只在那许多看热闹的村民身后远远地瞥见一条蜿蜒的红,漫天遍地,像是刺眼的鲜血。
那天的他没有力量救玉茹,恰如今天的他没有力量阻挡那浩浩荡荡的数千大兵。
可是……夏生说得对,“还好玉茹姐三天前就嫁出去了。”嫁了出去,玉茹失掉的是一生的幸福,不嫁出去,玉茹到今天就会连命都没有。说来真是可笑,阴差阳错之中,竟是那个五六十岁面目猥琐的老地主,救了玉茹一命。
石头仰头,怔怔看着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高高悬挂,金黄的光芒耀人致盲。一瞬间,他感到了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凉。“造化弄人”这四个字,他是不懂的,但这并不妨碍到他此刻,体会着这四个字的巨大力量。
烂泥干在他的脸上了,他用力一把抹去脸上的污泥,一边把半个身子还陷在烂泥地里的夏生拉上来:“前面的林子里应该有小河,我们去洗个澡。”
夏生一丝不挂地跳进湍急的河流中,被冰凉的河水冻的打了个激灵:“石头哥,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文昌县?”
石头也跳了进去,顺便把他俩的脏衣服一起泡进水里,“走得快一天多也就到了,我记得几条近路,可以省不少时间。”
夏生惊讶地张口问道:“石头哥,你去过文昌县?”
“当然,你忘了?”石头笑一笑,“十岁那年随我娘去的。”
后面的话石头咽进肚子里不与夏生说了。娘当时去文昌县是为了给爹抓药,爹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已经完全不能下地了。他那时候年纪小,还不懂事,听到娘要出门就死缠烂打地求娘带他去。在文昌县,他果真见到了后来三狗子向他们吹牛时提起的七彩风车,一阵风吹过,风车就呼呼地转起来,七种颜色融合在一起,好看极了。他在人家摊子前站了好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风车,娘怎么拽他他也不想走。可惜娘把所有钱都给爹买药了,直到最后,他还是不能带走一架风车。
没有风车,娘从文昌县大药房里抓的药也没能起作用。爹还是走了,留下伤心欲绝的娘和懵懂的他,而再往后,娘也走了,残忍地把他抛下,让他在这世上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走得艰辛又孤单。
“石头哥,”夏生的声音把石头拉回现实里,只见夏生手脚麻利地从石头手里抢走那两套脏衣服,“你别洗了,我有劲,我帮你洗。”
石头的胸腔里,慢慢生出一股暖烘烘的感动。
不,他才不是一个人,他才不孤单,在这大到无边无际的广阔世界中,至少,有夏生与他一路同行。
两天后,石头和夏生抵达了文昌县。
天已擦黑,他俩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连滚带爬地通过城门洞,然后就跟两条死狗似的,四仰八叉地仰躺在路边,一动也动不了了。
真是动不了了,走了整整两天路,就啃了一个半冷硬烧饼,要是在秋天,他们还能在林子里摘些野果子充饥,可这会已是初冬时节,野外除了冰凉的河水外再无其他对他们有用的东西,夏生还害了感冒,不停地打喷嚏流鼻涕——那日为了赶路,洗完的衣服没干就被他们披在身上,硬挺着走到现在,他们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凭着对文昌县那一腔子赤诚的希望企盼,才不至于晕倒在半途罢了。
“哥……”夏生气息奄奄地叫石头,嘴角却忍不住地一直往上翘,“咱到了……咱终于到了!”
石头的双眼也明亮的发了光,文昌县,是多么的热闹!看那笔直宽大的马路,又平坦又干净,一辆辆黄包车跑在上面,能看见各色神态阔气的先生太太,不管年纪老少,身材胖瘦,却是统一地穿着新衣裳,昂着头,那精气神就跟沈家庄里耕地的农民大不一样!
若是运气好,还能看到四个轮子的洋车呢!洋车上的车窗玻璃反了光,通常看不清坐在车内的人,可单看那铮明瓦亮的纯黑车身,那神气的车头与姿态优美的车轱辘,也能让石头和夏生大饱眼福了!
暮色四合,文昌县大道两旁支起了各式卖饭的摊子,包子,馒头,驴肉火烧,在浓烈的食物香味与摊主们不停歇地叫卖声中,石头和夏生从未觉得腹中的饥饿这般难熬过。
夏生打了大大的一个喷嚏,饿的眼睛都发红了:“哥……咱们今晚吃啥?”
石头不知道。
这真是一个亘古难题,有句老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有谁能教给他没钱怎么去买上一顿饭?
许是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见这两个长途跋涉的孩子实在太过可怜,就在石头和夏生愁眉苦脸的时候,倏忽间就有一辆黄包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了,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探出头去,瞅了石头夏生一会儿,旋即怜悯地啧啧说道:“这俩小孩,可怜见儿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钱,扔到夏生跟前:“喏,拿着,今晚去吃点好吃的吧。”
夏生迷迷瞪瞪地看着男人,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把攥住钱,他一叠声地对男人道谢:“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男人慈祥一笑,便由着黄包车将他拉走了,而石头和夏生拿了钱,却在不久之后就激烈地争执起来:“石头哥,我想吃驴肉火烧。”
石头觑一眼那枚小小的钱币,忖度着说:“明天又不是一定能找到工,驴肉火烧多贵?咱们去买点窝头,把肚子填饱就行了,剩下的钱,留着以后再花。”
向来老实听话的夏生这回却不干了:“你听那位大老爷说的话了没?他让咱们今晚吃好点。”
“今晚吃好了,明天白天你吃啥?”石头有点气。不是气夏生,是气那驴肉火烧,味道太香了,连他都快要坚持不住,“驴肉再好吃,能管你三天不饿吗?听我的,买窝头去。”
“我不,我就想吃那个!”夏生一边说,一边把流下来的鼻涕用手背子抹去,“哥,你闻闻,你闻闻,多好闻啊……”
石头:“……”
该死的夏生,他都恨不能把鼻孔堵上了,他还非得要他闻那驴肉火烧的味!
吵了一阵子之后,石头和夏生达成了共识——买一个驴肉火烧,两人分着吃,剩下的钱放在石头那里,要是明天找不到工作,至少还能吃上窝头。
热腾腾的火烧被他俩捧在手里,像是捧了一块金疙瘩。不,比金疙瘩还要珍贵,金疙瘩能有这么香,这么好吃?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咬下去,幸福的仿佛到了天堂。
这个火烧的味道,给石头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几十年的岁月一年年咬着牙熬过,石头高了,壮了,有钱了,发达了,可夏生那天在厚重暮色里流着鼻涕大快朵颐的模样,他始终无法忘怀。经历的事越多,他的感慨就越深,当初一个驴肉火烧就是活着的全部快乐,后来看惯金山银山,酒池肉林,一桌宴席足够买下十个驴肉火烧摊子,可吃的多了,也就厌倦了,也就味同嚼蜡了。
不过这些感慨,终究是许久之后的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谈,只说这刚刚吃完晚饭,手指嘴角都是油水的石头和夏生。
“哟,你们俩,吃的还挺欢?”
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到他们俩的头顶。